三人進了一家酒肆,這裡的房屋很陳舊,恐怕是有些年頭了,但酒水小菜的價格卻不低,這裡是長安。裡面的木臺上坐着一個抱着琵琶彈唱的半老徐娘,雖然唱得字正腔圓有模有樣,可是本人已無多少色相,以致於在場的食客們大多各自閒聊,鮮有人去聽她唱曲。
蘇晉等人也不例外,只是轉頭看了一眼,便各自意思了一下謙讓座位,最後蘇晉坐到了面對門口的位置上。沒一會兒就上來一個茶博士,先斟了幾盞茶說道:“客官稍等,夥計很快就來招呼各位。”果然就來了個滿面笑容的夥計,蘇晉說要做東,便叫他們隨意上幾盤小菜,來一壺好酒。
文屠夫說了兩句場面,琢磨着找話題,但之前問過蘇晉的名諱,結果蘇晉一句萍水相逢就回絕了,現在文屠夫也不好繼續問,便對坐在對面的老道說:“道長真能相面而知人得氣運?”
老道微笑着擼|了一把下巴的鬍鬚,一副玄虛道:“信則有,不信則無。”
文屠夫笑道:“如此一來,您不見着一個人都不是有財運就是有文運?”
“自然不是。”老道侃侃說起來,“貧道在邯鄲借宿時,曾遇一個進京趕考的小生,喚作盧生。他多次科考而不中,當時已是貧困潦倒,穿短衣騎驢子。貧道觀之而知盧生無文運,便當面勸他不要再考了。”
蘇晉道:“當今的科舉制度已不同以往,盧生若是還在,苦讀兩年後再考興許就中了。”
文屠夫想起自己家道尚未中落時也考過幾次不第,便若有所感地感嘆一句:“道長勸他也是勸不住的。”
老道笑着說:“二位說得都不錯,世人一生所求不過出人投地光宗耀祖,以爲功成名就才能不枉此生,除此名利其他都不重要了。所以光是勸幾句是勸不住的,不過貧道自有一個法寶。”
蘇晉微微點頭,心想老道雖是出家之人,對於世道卻仍有一番體會。功名利祿在士林也常常被稱爲俗物,但真正能對此物釋懷的又有幾人?功利意味着地位、尊嚴、錦衣玉食等等太多人們所求的東西,蘇晉自認也不能釋懷,他爲了那顆自尊心已經竭盡所能,若是看破功名,現在還得寄人籬下吧。
文屠夫好奇地問道:“什麼法寶,不如拿出來讓咱們長長見識。”
老道拍了拍隨身帶的一個包裹:“一個瓷枕。貧道在邯鄲時便將這枕頭借給盧生,盧生倚枕而臥,一入夢鄉便娶了美麗溫柔出身清河崔氏的妻子,中了進士,升爲陝州牧、京兆尹,最後榮升爲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中書令,封爲燕國公。他的五個孩子也高官厚祿,嫁娶高門。盧生兒孫滿堂,享盡榮華富貴。八十歲時,生病久治不愈,終於去世。斷氣時,盧生才一驚而醒,轉身坐起,左右一看,一切如故,貧道仍坐在旁邊,店主人蒸的小米(黃粱)飯還沒熟……哈哈,原來是黃粱一夢。”
說完這件事,老道猶自端起一盞酒來一飲而盡,長嘆道:“人生所經歷的輝煌,不過如此啊!恩寵屈辱的人生,困窘通達的命運,獲得和喪失的道理,死亡和生命的情理,也不過如此。盧生因此醒悟,不再進京趕考了。”
蘇晉聽罷卻沒有就此進入自然之境界,他只是覺得這個事兒挺有意思,等回朝遇到中書令張說,倒是可以和張說談談,張說是很喜歡收集整理這些民間軼事的。像他寫的《綠衣使者》在薛崇訓還沒登基時就讚歎有加。
文屠夫好像也沒有醒悟,搖頭道:“道長何不把瓷枕也借給我,我試試如何?”
老道笑道:“你有文運,終究能得償所願,人生如夢,既然能做一回黃粱美夢,又何必再多此一舉借貧道的枕頭?”
三人相互不知道姓名,卻在這處古舊的酒肆中聊得很歡,一直到黃昏時分才盡興。分別時,蘇晉不忘問老道的稱呼,老道倒也不拒絕,哈哈一笑:“先生有此一問,貧道怕要留名今古了!終究難逃聲名所累啊,先生就把貧道稱作呂翁罷。”
次日蘇晉上朝,在內朝外頭的槐樹下等候覲見時,正遇到張說。張說是政事堂的人,蘇晉是內閣的,平日大多數遇到多半就是相互作禮寒暄幾句,很少談得太多。今天兩個不同衙門的人卻相談甚歡,幾乎忘記了內閣和政事堂是兩個相互牽制的衙門,他們正是找到了共同話題,張說實在對這類事十分感興趣。
就連過來傳旨的宦官張肖也見狀十分好奇,只見二人有說有笑,便趁傳旨後和其他大臣說話的時候聽着蘇晉說着什麼。今日薛崇訓又不見大臣,叫內給事張肖來叫大臣們各回衙門辦公的。
張肖聽到的一節正是借枕頭那裡,聽了個大概也不好在大臣這裡呆得太久,只得去溫室殿回稟了。他見到薛崇訓說完傳口諭的事,便輕輕提及:“張相公和內閣蘇少師在門外的槐樹底下談得很高興呢。”
張肖被提拔起來做內給事,經常在皇帝大臣間走動,浸|淫得對政局也有了些見識,他知道內閣和政事堂其實是兩處制衡的衙門,閣臣和宰相有說有笑的有點反常。張肖又負責幫皇帝聯絡內廠衙門,又密報消息的職責,此時便不忘提起了蘇晉那事兒,也有邀功討好薛崇訓的意思。
“他們說些什麼?”薛崇訓果然問了一句。
張肖便自己聽到的故事大概說了一遍,只有後半段盧生做了一個美夢然後放棄科舉,前半段的來龍去脈他卻沒聽到。不料薛崇訓一聽就脫口而出:“黃粱美夢。”
“皇上造了一個成語啊。”張肖忙奉承啊。
薛崇訓聽罷想起此時真還沒有這個成語,頓時就笑道:“這成語的出處不會在我這裡,應該會從張說的筆下流傳。上回張說還寫了一篇《綠衣使者》,寫得很好;這回有這麼一個好故事,他定然會改編成文刻印。”
張肖見薛崇訓聽說了那事兒之後表情輕鬆還笑起來,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態,張肖便不再多言了。
“黃粱美夢一詞便讓給張說了,不過我倒是想出一首詩來。”薛崇訓饒有興致地說道。
“皇上的詩每句都是千古絕唱,天下都會傳唱!”張肖剛纔拍到了馬腿上,這時薛崇訓還沒開作詩,他就先歌頌起來。薛崇訓也聽習慣這種話了,不以爲意,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來回踱幾步,看樣子是真要作詩了。一旁幫着他批閱奏摺的妹妹河中公主也笑嘻嘻地拿過來一張紙放在面前,一手提起硯臺上的毛筆,一手托住下巴,興致勃勃地注視着薛崇訓。
踱了幾步,薛崇訓總算“回想”得差不多了,便開口吟道:“四十年中公與侯,縱然是夢也風流。我今落魄邯鄲道,要向先生借枕頭。”
張肖還沒贊出來,河中公主就搶先笑道:“哥哥作得好詩!”連一旁姚婉也作沉思狀,顯然這首詩的內容有些嚼頭。
薛崇訓心情變得很好,“哈哈”地爽朗笑了幾聲,回頭見河中正將詩默寫下來,便指着她面前的紙道:“寫完了讓張肖謄抄兩份,一份送給蘇晉一份送給張說。”
張肖忙遵旨去辦,將內宮的詩傳到南衙時,大臣還以爲皇帝有什麼政令口諭,不料是一首詩。大臣們興致一來,就要以此爲題作詩回贈皇帝,南北中樞今日的氣氛倒因此變得一團和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