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出所料默啜回覆答應了議和條件,雖費了一些周折,突厥兵總算從陰山撤退了。(..)薛崇訓遂開始交待安北鎮的善後,這裡有三萬關中軍及各城邊軍,張仁願倒臺後需要一員大將截止各軍主持防務,薛崇訓有意從自己的嫡系大將中選一個留下,這是一個歷練的機會。
他身邊有威信和地位擔任封疆大吏的武將,無非就張五郎和殷辭兩人,他們都封了侯的。張五郎在太平黨和李隆基對決的緊要關頭立了大功,因此封過嶺南縣侯;殷辭在平亂洛陽時,得了擒獲李隆基的功勞,也因此封侯。這倆人的爵位來源都是權力鬥爭過程,顯然站隊對非常明確的,所以才年輕得到重用。
他們雖然口上不說,心裡都很想得到這個機會。作爲武將出身的人,有機會位居節度使和都護級別的封疆大吏,獨當一面地節制數萬大軍許多城池,這本身就是一種上層的信任和難得的資歷。
薛崇訓空下來剛一琢磨這個問題,忽然想起了那日在西城城門口見到的那個白衣少年李適之,心裡就一陣添堵。
記得前世讀中學時語文教材裡有一篇《楊修之死》,恩師在講臺上正色道:這篇文章的宗旨是揭露了封建統治者妒賢嫉能的侷限性。
但這時薛崇訓實在太理解曹操了,他心道:要怪就怪你是李世民的子孫。
然後他的腦子裡就想到了洛陽之戰時,交待殷辭去處置崔日用的家人,結果這廝一把火將人家全家全部燒死……而張五郎這個人,估計夠嗆,他腦子裡一直想着嶺南老家那老母親的教育。
想到這裡,薛崇訓再無猶豫,立刻就叫來侍衛去傳殷辭入衙相見。
不到一炷香工夫,就聽得侍衛通報道:“殷將軍奉命求見。”
“來得真快。”薛崇訓嘀咕了一聲,便喊道,“讓他進來罷。”
片刻之後就見殷辭一陣鐵甲戎裝穿戴得整整齊齊地進來了,瞧他的打扮好像要去幹什麼正事一樣。而薛崇訓這時的打扮卻是一身麻布衣服。殷辭走上前來,抱拳道:“末將拜見薛郎。”
薛崇訓隨手指了指對面的蒲團道:“坐下,我有話給你說。”
殷辭遂正身跪坐在案前,腰板挺得筆直,雖然他的神色如常,但還是從發亮的眼睛裡暴露出他的期待了。
薛崇訓向左右揮了揮手示意那些不相干的人下去,然後才說道:“這邊的事總算告一段落,我算算日子老婆要生產了,想盡快趕回去。但是安北鎮屯有大軍,並有許多善後,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薛崇訓一面說一面觀察殷辭的反應。
不料殷辭很沉得住氣,並沒有馬上接過話,只是靜靜聽着。
“你和五郎都是我的左右臂膀,不過五郎娶妻生女不久就常追隨我左右在外征戰,也該讓他回去待一陣子,這件事就得讓你留下辛苦一些日子,意下如何?”薛崇訓道。
殷辭毫不猶豫地抱拳道:“末將當竭盡所能完成薛郎的託付,嚴以治軍勤於訓練,只待他日薛郎取兵符重回安北,一舉擊破突厥人!”
“很好。”薛崇訓點點頭,故作坦蕩地說,“等回去了給你補辦一份任命公文,你做安北都護。下去準備吧。”
“是。”殷辭執禮正欲起身。
“對了。”薛崇訓一副剛剛想起的模樣,又招了招手讓殷辭坐下來,小聲說道,“代守西城的那個李公子……”
殷辭愣了愣,隨即就恍然道:“末將明白該怎麼辦。”
薛崇訓笑道:“他是初立大功的人,你日後好好待他。”
交待了三城的事,薛崇訓便準備啓程回長安了。前幾天在等待默啜答覆的時候,他就曾寫過書信回去,一則向家裡報平安,二則也向太平公主總結了此行辦好的事。
在他看來,這次算不上完勝,但勉強達到了目的。他們家爲核心的朝廷政權在安北地區的近期目標就是儘快消滅張仁願謀反集團,避免擴大成燎原之勢。薛崇訓帶三萬大軍一來根本沒怎麼惡戰,就一派大勢所趨的景象水到渠成,完成了任務。
但是同樣參與了去年冬天反對太平政權的突厥汗國卻沒有受到什麼懲罰,還勒索到了一批錢糧,這多少讓薛崇訓有點遺憾。主因是兵力軍費不足,時機不夠成熟。他對突厥的對策本來有兩個選擇:第一就是現在做的,輸款議和;第二,調兵鞏固河北等地可能遭受襲擾的地區防線,與突厥汗國的關係繼續惡化發展,不議和今年必然有戰爭,就算不是現在,過兩三個月秋季一到肯定會四處火起。
最終薛崇訓選擇了第一套方案,他從三方面考慮:首先是國力損失,其次是百姓苦難,還有爲了迎合朝臣的心願,太平公主母子與朝臣的關係是相互依存,多與張說爲首的衆多京官達成一致有益無害。治理天下還得需要那批理政經驗豐富能力學識威望都足夠的朝臣,薛崇訓光憑自己身邊的這些人沒辦法掌管偌大複雜的國內權力,打下來可以用武力,守下來還得靠筆墨。
……此時已經四月中旬,薛崇訓一門心思想趕回去,便只待了張五郎及數十飛虎團將士輕騎先走;他的幕僚及諸將士則隨後緩行,還得帶上突厥使臣楊我支的那幫人馬去長安,估計走不快。
薛崇訓一行都是些青壯,騎着戰馬跑得飛快,往南過了古長城一線就進入了高原山地。薛崇訓估摸着這地方就是現代的“黃土高原”地區,不料此時沿途的綠化很好,山青水綠並不見黃土。大約是正值夏季的原因,樹木花草都長勢很好,擡眼一望綠油油的山間有鳥雀滑翔,非常漂亮的風景。
將士們在馬上肆意地大聲說話,嚷嚷也好高歌也罷都沒有關係,大自然中沒有束縛。只是山高林密人煙很少的樣子,有將領在馬上喊道:“等過陣子到了關中平原人就多了。”
衆人沿着驛道疾走,沿途有驛站可以補充給養休息,但薛崇訓只顧着速度,沒顧得上計劃行程,有一晚人飢馬困時就錯過了驛站,走在荒郊野地裡天已完全黑了下來。
因他們走得是大路,一直是在城鎮和驛站中休息,爲了輕騎趕路根本沒帶帳篷等野營裝備,這會兒卻有點犯難。夏天倒是不怕挨凍,可在草木中睡覺蚊蟲也挺煩人的,吃喝的東西也消耗完了。
張五郎道:“爬到山上去瞧瞧附近有沒有燈火,能到百姓家投宿最好不過。”
幾個侍衛得了吩咐便爬到高處去看,過得一會兒下來稟報,運氣不錯,往前就有亮燈的地方,可能是一處村子。衆軍聽罷便高興起來,熬着繼續往前走了一陣,果然看見了一個村落。
薛崇訓回顧衆軍笑道:“這地方人口稀疏,卻正好被咱們撞見了村子,該當不是喂蚊子的命啊。”
大夥哈哈大笑,循着方向緩行了一段小路,就來到了村口,只見這裡的房屋低矮,大多是茅草屋頂土夯的牆,只見到一兩所蓋了瓦的房子。山間的經濟狀況,也大抵只能如此了。
有些村民正在屋門口張望,好奇地看着這羣牽着高頭大馬身披明晃晃盔甲的人。有個小丫頭正在提着一個籃子站在路中間瞪着眼睛看他們,不一會兒就跑出來一個婦人抱起就快步跑了。
鮑誠牽着馬上前大喊了一聲:“村民們不用怕,咱們是大唐的官兵……”
薛崇訓愕然:嗎的你這麼一吼好像鬼子進村似的。
鮑誠又喊道:“你們這裡的村正、保正之類的人呢,趕緊出來!”
大夥等了一會兒,就見得一羣提着燈的鄉民過來了,一個乾瘦的老頭兒說道:“穿明光甲呢,是唐兵!”
薛崇訓走上前去笑道:“老丈好見識。”
“老朽年輕那會兒也穿過你們這樣的行頭,打高句麗,帶咱們的大將是李茂公,你認識嗎?”老頭問道。
張五郎小聲道:“他說的可能是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的英國公李勣,四十多年前的人……”
薛崇訓便道:“聽說過他的大名,不過已成仙人了。”
老頭道:“老朽知道早已作古,那時候老朽才十幾歲……當年咱們勢如破竹直入平壤,一戰滅國,哈哈,後輩要學着點。”
薛崇訓笑道:“老丈所言極是。”
“大郎,大人們說話你還在這戳着幹甚,趕緊回去叫你媳婦弄飯。”老頭回頭喝了一聲,一個估計是他孫子的年輕人只得掉頭就走。
“去老朽家,老朽是這五里二郎山鄉的耆老,方圓五里沒人不敢不聽話。”老頭招呼薛崇訓等人,“客人從哪邊來的?”
薛崇訓道:“北邊。”
“不會是受降城過來的吧?”耆老瞪目道。
“是,就是從那邊來的。”
耆老罵道:“前些日子聽說張仁願此人背祖忘宗,要引突厥兵入關,鄉親們都怕入寇到這裡來,一過長城不就到咱們老家了嗎?後來又聽縣裡的王書吏說晉王去了北邊,沒事了,不過說要給突厥人糧食……這晉王把五十萬吐蕃人都打下去了,怎地要給突厥人好臉色?”
薛崇訓居然聽到一個鄉間的老頭兒說起了自己,愕然道:“朝廷連年用兵,沒錢打仗了,不給突厥人點好處穩住他們,他們得搶到河北去,河北的老百姓不也是大唐子民麼?”
這時鮑誠忍不住說道:“老丈面前的人就是晉王!人家不替百姓作想,咱們能憋着這股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