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進的人越來越多,已經從京師蔓延到了地方。(_)幾個宰相表態之後,這種情勢就一發不可收拾。
實際上政事堂中幾個人的權力影響是非常大的,從官員任免流程上就決定了一大批下屬官吏非得跟着他們走。一般情況下任命官員是通過宰相“舉薦”有資格做官的人,考覈同樣如此,中樞大臣上摺子提出內容。肯定或否決的權力雖在皇家之手,但一般情況下宮裡都不會駁回宰相的提議,除非條呈真的很不合理。如此一來,上到京官下到地方官吏就會覺得自己的前程掌握在這些人手裡,至少影響很直接,人之趨利避害如水之向下,大家會怎麼做就顯而易見了。
文章太多晉王府親王國無法一一回應,遂公開傳出了一篇以薛崇訓署名的文章,文中及其誠懇地闡述他無心登位的理由,一些冠冕堂皇的話自然沒什麼嚼頭,不過其中有一段亮點引起了士人的關注。薛崇訓公開承認李唐天子沒有太大的過錯,仍應是天下之主云云。這讓那些李家宗室及其支持者感到很欣慰,就連悲觀者都意識到就算薛崇訓要篡位也不會對前朝勢力失仁,除非他言而無信後來不顧前期奠定的基調。
不過這事兒在親王國仍然存在分歧,文章是王昌齡起草的,蘇晉從一開始就非常反對,認爲公然承認李唐無失就是一個天大的誤策,要想自家名正言順非得給李唐找出不義的說法來。
後來王昌齡正言駁斥:“顛倒黑白必造成上行下效之勢鬼魅叢生,天下綱紀一亂如何得了,蘇侍郎想成爲後世唾罵的罪人嗎?”
蘇晉聽罷非常生氣,無奈王昌齡拿到檯面上說的話鏗鏘有力,蘇晉的那套想法卻沒法明說,只得忍下來在這次辯論中退到下風。
他心情不爽地回到家中,不料又被家裡的私事給鬱悶了一番。剛進家門就聽到奴婢稟報家裡來了客人,不是別人卻是他老婆娘家的表哥陳英,這個人卻是蘇晉很不喜歡的人。
原來當初蘇晉的老婆林氏出嫁之前,其表親陳家就有意繼續聯姻“親上加親”,此時沒有三代旁系血親聯姻容易產生遺傳病的說法,這種事兒本是很正常的。不過後來在林家產下的書院中讀書的蘇晉中了進士,又得到了朝臣的賞識與幾個重臣詩文來往前程一片光明,本身又是個儀態不俗的少年,於是林家翁就果斷地將女兒許給了蘇晉。
有此一節顯然陳家的人對蘇晉沒什麼好感,特別是陳英眼睜睜看着美富白的表妹成了別人家的女人,對蘇晉的態度就可想而知了。只不過大家都是親戚,家族裡有個紅白事總要碰面的,而且當時蘇晉混得不錯,這些內心裡的矛盾並沒暴露出來。
時過境遷人生沉浮,人不能保證定肯一帆風順,武則天之後的政局多年動盪,廟堂的人換了好幾撥,被搞下去的不計其數,蘇晉也倒了黴差點丟了性命。等經過一劫之後他的腿也折了成了瘸子,人也老了一頭,精神也比往日意氣風發的少年截然不同。之後陳英與蘇晉之間的齷齪叢生,各種明裡暗裡的噁心人……蘇晉記得有一次陳英當衆羞辱他寄人籬下混吃混喝之類的話。正因有那些事兒,蘇晉纔到了混跡京城做個小書吏的地步,不然他這種人總有錢勢的親戚好友只要權力鬥爭的那一陣風聲一過日子絕不會過得那般拮据。
不過這些都成爲往事了,現在的蘇晉又是另一種活法,人生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啊,他重新找回了尊嚴,只是有的關係一旦出現了裂痕便難以修補。正如陳英這個人,雖然蘇晉後來在聚會時與他們家言和了,但依然無法彌補往日的齷齪陰影。
忽然聽說陳英來家裡了,蘇晉下意識就皺眉道:“他?他來做什麼?”
不料客廳門口正好走出一個人來,一臉很勉強的笑容道:“怎麼,蘇兄要下逐客令喔?”
只見客廳門口的那個男子一身綢緞袍子,領子上還圍着一副成色上好的毛領,身材高大面相俊朗,大約三十多近四十的樣子,但膚髮保養得很好顯然是家底殷實不用吃苦的人。
蘇晉沒想到自己的話會被他聽見,神色閃過一絲尷尬,但隨即就淡然了心道他愛咋想咋想。礙於自家老婆林氏的面子,蘇晉也不好做得太過,便擡了擡手禮節有些散漫地說:“哪裡哪裡,表弟請裡邊坐,小的們給沏茶了嗎?”他做出打拱動作的時候背顯得有點駝,才四十來歲的年齡兩鬢已有些白髮了,說罷就拖着腿一瘸一拐地向臺階上走。
這時林氏也從客廳裡走了出來,見着蘇晉便喜道:“夫君今天下值得挺早呀。”
“你也在這裡?”蘇晉面有些許不快。
“陳家表兄剛到一會兒,你又在衙門裡,我自然該見見面,不然家裡的人不得說咱們蘇家不知禮數啊?”林氏道。
蘇晉平日忙於公務,這會兒忽然發現自己的老婆錦衣玉食後愈發美貌起來,他摸了摸鬢髮心道我比她大不了多少,此時有陳英一比我卻顯得有些蒼老了。
陳英笑道:“瞧蘇兄的意思,表妹嫁到蘇家後連面也不能見咱們啦?咱們倆小時候還是一塊兒玩到大的。”
蘇晉今天在親王國弄得心情有些不太好,這會兒說話難免生硬了一點。過得一會他便壓下心中的悶氣,和陳英說了幾句客套話,又請到客廳喝茶陪聊了會兒。大抵沒說些什麼要緊的事,陳英到京師兩市爲家裡採辦貨物,就順便來看看錶妹,就這麼回事。或許還有什麼話陳英倒沒在蘇晉面前說。
然後林氏出於客套留陳英吃晚飯,陳英用玩笑的口氣道:“許久沒嘗過表妹的手藝,真想飽一下口福,可是蘇兄好像不怎麼歡迎,我還是早些回客棧比較好。”
蘇晉道:“你真是說笑了,我哪有如此小氣,一會咱們喝兩盅,家裡也沒有外人。”
陳英這才正色道:“好意心領了,剛纔開個玩笑。真不能留下吃飯,其他人還等着我,出來太久了怕他們擔憂。”
蘇晉聽罷也不多留,叫了個家奴送出門了事。
人走後,蘇晉有些醋意地在林氏面前埋怨道:“這人也是臉皮厚,明知我每日要出門上值,非得挑我不在的時候來。”
林氏也不生氣,一下就聽出了蘇晉的心思,好言道:“過那麼久了,你還和他一般見識作甚,省得他回去在長輩面前說些什麼……”她說着說着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你雖然復了官籍,父親卻一直認爲你只是權貴家的幕僚,擔心再遇到什麼風浪。這陣子不是傳言晉王要篡位……”
“什麼叫篡位?”蘇晉拉下臉道,“自古王朝便有更替,不然哪來的唐朝?李家衰微多年無可挽回,沒有薛家也有其他姓窺視。”
林氏聽罷正色道:“那麼陳英說是你爲晉王出謀劃策奪取大位的事兒是真的?”
“他懂什麼?”蘇晉忙道。
林氏道:“傳言夫君在軍中時煽動將士擁立晉王,方有龍袍加身之事。晉王與李家幾代聯姻,本不忍奪位,正因被功利之臣慫恿才致此,前幾日還寫文維護李家……”
“陳英這麼說的?”蘇晉憤然道,“他去經營好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就行了,一個什麼都不懂的人來摻和什麼國事?王爺真是一心維護李唐的話,那在草原上給他龍袍加身的武將隨便就能安上十條罪名!還有眼下勸進的人越來越多,果真要制止會有那麼難?大勢所趨,這麼明顯的時務都看不到的人,咱們走着瞧。”
林氏愁道:“夫君要慎重,蘇家和林家都是書香門第,一向看重名聲。被人們尊重的人無非忠臣孝子,大家都希望夫君除了是個孝子,還是忠臣。”
“原來在你心裡蘇某竟是一個亂臣賊子?”蘇晉生氣地說了一句話,起身便要走。林氏急忙拉住他:“我何曾這樣說過,夫君要去哪裡?”
蘇晉頭也不回地說:“今日的忠臣,祖上誰不是隋朝的臣子?過些年,忠臣就是晉朝之臣,誰還會說自己食過大唐之粟?”
他大步走出房間,在院子裡跺了幾步卻又不知能去哪裡。本來官僚階層晚上尋歡作樂的地方很多,可蘇晉一向比老婆感情很好,連個小妾都沒有,一般幹完正事或者與同僚必要的交往後就回家,所以沒什麼習慣亂跑。這時他才發現太陽都下山了,天氣晴朗月亮也升了起來,他擡頭看着月亮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天上的這輪月亮,不知面對過多少人的感嘆,但它一絲改變都沒有。蘇晉今天確實有點不順心,林氏作爲他最重要的人讓他受到了一些影響,他獨自跺了幾步,沒一會兒就想明白了:佛爭一口氣人爭一炷香,不能在衆人面前揚眉吐氣什麼都是白搭,像往昔那般落魄之時大夥只會說蘇家的廢物娶了一個好老婆,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