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員的休假不只每十天的沐假,一年各種節氣都有假。臘八節又有假期,在此之前薛崇訓便單獨召見了中書令張說。皇帝召見,見面之前大臣們都會事先猜測會說什麼事兒,若是不幸被問到之後回答得吞吞吐吐或者一問三不知,顯然是很不好的。張說猜測薛崇訓是要問河北道修長城的事,這事拖了不少時間,何去何從是該拿出一個法子來。
張說在宦官的帶領下進入內朝,一路上他沒說話,心裡一直琢磨:皇帝是想接受南衙的建議推辭河北工程,還是剛愎自用堅持自見?這個張說還真琢磨不透,預測不出來。和薛崇訓打交道不是一年兩年,早在李隆基做太子的時候,張說名義上就是李隆基的老師;這些年薛崇訓一步步走過來,直到登基,張說是親眼看過來的。在張說的眼裡,薛崇訓這個人缺少士大夫的穩重,反而像個賭徒……張說的觀念裡這種性子不是好事,偏偏人家賭贏了,這不能不說是命。
萬一薛崇訓這回真要堅持不推遲修長城的工程,該怎麼回答?違心奉承皇帝,張說總覺得不妥;但他還能迫使薛崇訓改變想法麼?這天下就是薛崇訓的。
張說一籌不展,這會兒已經走到溫室殿門口,只能硬着頭皮進去。只見薛崇訓正坐在北面的一張軟榻上,張說便先行了叩拜之禮,薛崇訓道:“起來、起來,地上涼,在這裡不必那麼多繁文縟節。旁邊有凳子,張相公坐下說話。”
薛崇訓一臉平和沒事似的,張說也只得沉住氣道了聲“謝陛下恩”,爬了起來坐上圓凳。
“我忽然想起,咱們倆見面說正事的時候多,都好久沒出去走走了。想起有一年元宵節一起去遊燈市,我好像還作出了一首詞……”
張說忙道:“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好詞啊!”
薛崇訓哈哈一笑:“記性真好,張口就背出來了。”張說一本正經道:“陛下的詞好,時常品吟,這不就記住了。”
“最近我在宮裡呆得挺悶,想出去走走,可又不想帶着大倚仗出行,第一鑾駕出行心境又不同,第二這都要過年了,把朝廷地方搞得太忙也不省事,還費錢……”薛崇訓笑着說道,最後那句口氣重了點,頓了頓繼續道,“我就想微服出去走走,就像以前那樣,這不官府都要放假嗎?張相公有別的事?沒有的話咱們倆就在長安到處轉轉。”
“沒有,沒有別的事。”張說不假思索就回答出來,心道就算有別的事,我還能拒絕皇帝?
覲見說了一通話,薛崇訓連河北的事提都不提一下,而且見他成竹在胸笑呵呵的樣子,張說也納悶:莫非他是早有好辦法?但再琢磨又覺得不可能,眼下的狀況還有什麼好辦法。就算張說承認自己謀略不如皇帝(這個在他內心也是不這麼認爲的),但南衙還有那麼幾個參與決策的大臣,都不是等閒之輩,大家都想不到那個好法子?
薛崇訓想了想說道:“明早你再丹鳳街等我,我出宮了咱們便會合。”張說見薛崇訓很沉得住的樣子,他也就不提正事。
第二天一早張說便穿上了常服騎着馬在大明宮南邊的丹鳳街旁等,只帶了一個家僕。薛崇訓當然也不可能穿着龍袍出來,他乘坐自己那輛舊松木馬車,除了趕車的龐二,身邊就三娘一個人。
空氣乾冷,所幸是放晴了,東邊還出現了太陽。這陣子過節,又快年關了,從大明宮丹鳳門附近南行就是東市,街上車水馬龍,乾冷的天氣一點也沒影響臨近過年的氣氛。張說正抱拳在馬車旁彎腰執禮,薛崇訓只是挑開簾子說道:“風吹着冷,道濟上車來罷。”
道濟是張說的字,出宮來薛崇訓的稱呼都變了,顯然是出於不想驚動人得考慮。提起朝廷中書令那是大名鼎鼎的,但一般人就算聽到張說的字還真不知道是誰。馬車便在大街上行駛起來,張說問道:“郎君今天想去什麼地方轉轉?”
“隨意走走,我還真沒想到去哪裡。”薛崇訓道,“現在什麼地方最熱鬧?”
張說道:“最熱鬧的地方應該是東西兩市,不過市上得人多且雜。”薛崇訓笑道:“東市離這邊近,那咱們就先去東市轉轉?”張說忙答道:“郎君想去哪,咱們就去哪。”
於是薛崇訓就讓龐二趕車去東市,東市上幾乎沒有風景可言,放眼處就是車馬人流,這裡本來就是關中地區最大的交易場所之一,貨物應有盡有,遠至阿拉伯歐洲的東西這裡都買得到。市面隨處可見胥役和兵丁走來走去,人口密集的地方更是維護治安的重點,什麼跑江湖賣藝的、賣弄戲耍的人也少見,大概是因爲在這裡擺攤的費用不低,基本都是做生意的商賈。
薛崇訓等人下車四處逛了一番,到處都充斥着討價還價的氣氛,除了看看賣的貨物確實沒什麼好看的。而且場面看起來還有些雜亂,很多店鋪都把貨物擺放到街面上來了,薛崇訓問張說,張說言商賈要顯示貨足才底氣足。兩人一邊走一邊閒聊,三娘和張說的那家僕都跟在後面。如果不是薛崇訓要來,張說顯然是不會親自跑到這種地方浪費時間的,偏偏薛崇訓看起來還挺有興致的。
走着走着,薛崇訓說道:“逛了老半天了,咱們找個地方坐坐。”張說附和道“也好也好”,薛崇訓四顧周圍,一個不起眼的小店鋪引起了他的興趣。那門面確實不起眼甚至門可羅雀,不過放在東市這商貿之地反而有點與衆不同。薛崇訓擡頭一看,牌匾上就一個字:棋。
他便指着那牌匾問道:“這個字,道濟說說,是賣棋的還是供人下棋的棋館?”
張說的神色不變答道:“棋館開在這鬧市上一沒意境,二浪費店面。大概是賣棋的吧。”
“生意好像不太好……咱們就裝作買棋的,過去坐坐叫店家拿棋來瞧瞧,順便討杯茶喝。”薛崇訓饒有興致地說道。
張說笑道:“在這利來利往的鬧市,大夥都忙着逐利,也只有郎君纔有如此雅興,彷彿鶴立雞羣。”
薛崇訓臉上忽然變得有些嚴肅:“咱們也在埋頭追逐,只不過不僅僅是利罷了。”
張說的笑容說消失就消失,立刻肅然點點頭道:“郎君說得是,我們越是身處鬧市越需要郎君這樣高瞻遠矚跳出鬧市境界的聖人。”
薛崇訓笑了笑,不忘回頭和三娘說一句:“咱們去棋館坐坐。”這時只見三娘往旁邊遞了個眼色,薛崇訓一開始沒反應過來,過了一會才發現原來剛纔做跟班的張說那奴僕不見了。那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奴僕,不是三娘遞眼色,他還真沒察覺。但他很快就不計較了,張說是南衙第一把椅子,薛崇訓要是在某些方面不信任他也不會讓他做中書令。
三人走進棋館,一門口果然見裡面擺放着各式各樣的棋,有大有小,以圍棋爲主,還有象戲、雙陸、西域象棋等等,難怪是開在長安東市的店鋪,品種可謂齊全。一個穿青衣的小廝招呼了一聲,就不遠不近地站着,薛崇訓等人不問他就沒多說一句話。他們逛其他地方時,總是有人笑臉相迎說得他們很想掏錢袋,而這裡的氣氛讓薛崇訓頓覺這家店鋪確實有些與衆不同。
客人除了薛崇訓等三人,再無他人。薛崇訓隨意指着一副棋問:“這個多少錢?”那青衣小廝不假思索便道:“二百貫。”簡短的回答再無他話,更不解釋這棋爲何值那麼多錢,象牙做的?薛崇訓微微一笑,心說難怪門可羅雀了。
還有個老頭,大約是掌櫃一般的人物,在櫃檯後面噼裡啪啦地打着算盤,連頭也不擡一下。
“這裡好像不歡迎咱們,道濟,咱們去別的地方罷。”薛崇訓轉頭對張說道。
剛說到這裡,就聽得“叮鈴”一陣如風鈴一般的輕響,一道珠簾被掀開了,走出來一個年輕女子出來。薛崇訓愣了愣,只見那女子穿着素雅,卻是十分漂亮,而且笑若春風,走起來扭腰的動作能感覺那小蠻腰十分柔韌,那身襦裙樣式的打扮其實有鮮卑服飾的風格,很窄。
女子走到薛崇訓和張說的面前微微屈膝行了一禮,打量了一眼倆人,微笑道:“兩位是貴客,這外面的東西不適合兩位,可有興致到清靜的坐坐,奴家給你們幾件好的品鑑品鑑?”
薛崇訓看了一眼張說,笑道:“剛纔我問了這外面的東西的價,一副棋就要兩百貫,怕更好的東西就更貴,咱們可能買不起啊。”
女子依然微笑着說道:“東西沒有貴不貴之分,只有值不值之別,您說呢?”
“有意思,這個說法有點意思。”薛崇訓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點點頭,“要不咱們就瞧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