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地道比起入城的那條要長許多,走了不知多久,林翔宇覺得走得腿痠了,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只能看見被燭光照亮的一小塊地方,前方遙遙不見洞口,他拖着腳步,呼喊着大步流星在前方的金璜:“慢點,慢點,我們歇一會兒吧。”
聽着他呼哧帶喘的聲音,真的是不行了,金璜讓他先回去,這一趟走得確實遠了些,她將手中火把遞給林翔宇:“你回去吧,小心別磕着。”
“那你怎麼辦?”下來的時候,兩人只帶了一隻火把。
金璜笑笑:“我又不像你這麼沒用。”
莫名被她嘲笑的林翔宇扁着嘴往回走,只聽見身後金璜說:“跟廚房說,我要吃糖醋排骨。”
***
從地道里鑽出來的林翔宇還沒來得及撣去身上沾着的灰土,就聽着前院一片熱鬧,不會是有什麼人來告狀了吧,他急匆匆的往前院一瞧,發現平日門可羅雀的縣衙門口,有好多人圍觀。
幾輛大車停在門口,許多衣着統一的僕役恭恭敬敬對一架小轎內問道:“小姐,請問往哪兒搬?”
林翔宇向着一位看熱鬧的人問:“這是誰呀?”
“這是我們林知縣的……哎,不就是你的表妹嗎?”那人發現跟自己說話的就是知縣大人,覺得這位知縣大人莫不是腦子有恙?連自家表妹都不認識。
轎簾掀開,鳳歌從轎內走出來,指揮着那些人把東西往後院送過去。
僕役們擡着東西魚貫而入,林翔宇表情僵硬的看着這壯觀的送禮場景,牙疼似的哼哼:“大殿下,你可得爲我作證,這可不是我貪贓枉法,收受賄賂啊。”
鳳歌抿嘴輕笑:“就你?堂堂王爺給你賄賂?你還能枉法?你能枉什麼法?城門都叫不開的縣令大人?”
一番話說到林翔宇心中最深最深的痛處,他苦着臉繼續着着那些人往屋裡搬東西,彷彿聽見人羣裡有人說賣妹求榮,裙帶關係什麼什麼的。
律王府的僕人們訓練有素,搬東西的人雖多,卻只有腳步聲,放完東西,馬上消失。
後院裡除了多出一大堆東西之外,什麼都沒有改變。
算來,律王是鳳歌的親叔叔,叔叔送侄女東西,也沒什麼,但是林翔宇總覺得這麼張揚,總歸不是好事。
他想了又想,忍不住還是開口:“大殿下……”
“叫我戈鳳。”
“……”鳳歌,戈鳳,這化名也太隨意了吧!算了,這不重要。林翔宇決定繼續他的進諫:“戈鳳姑娘,這樣大張旗鼓的收律王府過來的東西,是不是不太好?”
鳳歌點點頭:“的確不太好,你下次注意啊。”
林翔宇愣着眨了三次眼睛,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大殿下,你這樣栽贓陷害微臣,是不是不太好。”
“律王府的這些東西是送到哪的?”
“縣衙啊。”
“那麼知縣大人是誰呀?”
“我呀。”
鳳歌滿意的點點頭:“你真聰明!”說着就要回房。
發現上當的林翔宇忙趕上前:“哎,不是。”
鳳歌回頭:“原來你不是知縣?那就是不用給你發俸祿了?”
“……”
在鳳歌出現之前,林翔宇對宮裡的女子,不,應該說世人對宮裡的女子印象都是高貴、端莊、典雅……就是鳳歌外表展現的樣子。
但是,萬萬沒想到,世上還有如此表裡不一的人,外具弱柳之姿,內有臭不要臉之性!
“難道太學裡教的不是仁義禮智信?”林翔宇絕望的看着掩上的房門,又看了看旁邊堆得整整齊齊的箱籠,重重嘆了口氣。
鳳歌又開了門,衝着他一笑:“那個放在最上面的食盒是給你的,快吃吧,放久了就不香了。”
接着,門又關上了。
食盒裡放着十幾樣小巧精緻的不同糕點,林翔宇拿了一塊看起來最平淡無奇的饅頭模樣的東西,在嘴裡卻是香濃酥脆,完全與平日吃的饅頭不一樣。
斜刺裡跑出來一個黑影,虎子蹲在地上搖着尾巴,默默看着它。
林翔宇隨手取了一塊,放在它面前,虎子不爲所動,黑黑的眼睛還是直勾勾的看着他。
“好吧好吧,你自己挑。”林翔宇將食盒放在地上。
虎子扒拉扒拉,林翔宇嘟囔着:“狗比我還挑食。”
一錠銀子,掉在地上。
形狀奇特,似竹節,成色上佳,民間絕找不出相似的檔次,唯有官銀。
所謂官銀,是每年由各級地方收上來的錢糧兌換爲白銀,傾注而制,每錠足有五十兩,十分巨大,官銀雪白,如雪似玉,因此又被稱爲“雪花銀”,民間那些殘碎銀子邊角的雪花銀,那便是說着玩了。
只有涉及國之大事時,纔會動用,比如修造河堤,比如修築城池,比如徵召軍隊,比如……與外邦貿易往來。
大恆的市井之間貨幣以銅爲本位貨幣,若是拿着金銀,反倒什麼都買不來,還得去錢莊兌換,兌換則需要登記身份,因此,金銀更多的是往裡摻雜其他金屬,做爲簪環首飾之用。
這塊竹節銀,爲什麼會從律王府送來的食盒裡掉出來?就算是給各級親王、郡王的賞賜,也往往是古玩玉器,就算是金銀,那也是金銀器皿,絕不會是這樣的銀錠,官家也不會用竹節這種東西做銀錠的模具。
林翔宇拿着銀子,若有所思,鳳歌換裝出來,正巧看他蹲在地上的背影,與虎子大眼瞪小眼,她笑道:“怎麼,你在跟狗搶食?”
“這倒不是,是被銀子硌了眼。”林翔宇站起身,將那枚竹節銀交給鳳歌,“這個鍋我就不替你背了,背不動。這東西肯定是給你的。”
鳳歌對官銀略有耳聞,這是頭一回看見真物,手中沉錠錠的一塊,大概有二十兩左右。
“放在這裡是什麼意思?如果是想表示與我交好,爲什麼不坦蕩蕩的給我呢?”鳳歌不解,還是想暗示什麼。
食盒裡的糕點被虎子扒得亂七八糟,落了一地,眼看着是不能吃了,鳳歌抓着銀子的手籠在袖中,對林翔宇說:“快把這些東西埋掉。”
“爲什麼?”
“你猜,要是金璜發現,有這麼多精緻的糕點,她卻沒吃着,她會怎麼樣?”
林翔宇的腦海中閃過金璜氣急敗壞的臉,也不敢假手他人,顛顛的去將這些糕點給埋在樹下,就差唱一首:“糕滅團飛酥滿天,餅消饅亡有誰憐……”
地上曾經有過食物的痕跡被消滅乾淨,林翔宇又進廚房囑咐廚娘晚上做一碗糖醋排骨。
廚娘抱怨道:“林大爺,買菜錢不夠了,往日這錢能買上半個月的菜呢,自打這兩個姑娘來了,這才四天呢,就見底了。”
“噓,小聲點,一會兒去找齊師爺支點就是了。”
“我找過齊師爺了,齊師爺說,您這個月的俸祿早花完了,還剩十個大錢,還不夠三頓的。”
清風習習,吹過林知縣的兩袖,飛揚着的袖擺,乾乾淨淨。
林翔宇站在院子裡,大聲對着鳳歌的房間說:“我覺得,那錠竹節銀,也許是上天見我工作認真勤勉,因而借神犬之爪,恩賜於我。”
門開了,鳳歌換了身衣服出來,看着林翔宇,戲謔道:“意思是,不用給你俸祿了?每天都會有貓兒狗兒給你送銀子的,如此甚好,吏部和戶部都會很高興的。”
“別別別……”林翔宇連連擺手,“隨便說說,這銀子給我,我也不敢用啊,聽說外國有個包公判案,經常會有一些什麼烏盆啊、枕頭啊,去找他申冤,你說,這會不會是有冤鬼附在銀子裡……”
鳳歌覺得背後一陣惡寒,趕緊打斷他:“金璜爲什麼還沒回來,你是不是對她做了什麼不可描述的事情,然後殺人拋屍了?”
“她?我!”再一次被栽贓的林翔宇指着自己,張口結舌。
西方的地平線吸盡了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新月高懸在東方的天空,如同一把鉤子,鳳歌看着那金色的鉤子,莫名的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
廚娘那彷彿可以撕裂時空的大嗓門吼叫:“開飯啦!”
桌上放着四菜一湯,滿滿當當擺了一桌,看起來很是豐盛。
醋溜小白菜、白水煮茄子、蒸南瓜、糖醋排骨,其中糖醋排骨只有兩塊。
湯是白菜梆子、茄子蒂、南瓜藤煮成一鍋,清澈見底的湯中還沉着一根骨頭,真的只是骨頭,光溜溜,彷彿詔告天下:“能再扒下一根肉絲來,算我輸!”
鳳歌坐下,剛拿起筷子,又放下,搖頭:“不行,金璜從來都不會錯過晚飯的,她一定是出事了。”
“吃完飯再去找。”林翔宇將糖醋排骨推到鳳歌面前。
鳳歌站起身:“你先吃吧,我不餓。”
走出房門,門口早已立着一人,挺直的身子,冷漠如玉雕般的臉,左手拿着一件厚斗篷,右手拿着已經點燃的松明火把。
關林森將厚斗篷遞上:“我陪殿下同去。”
鳳歌接過火把:“你的傷還沒好,應該多休息。”
“殿下,”關林森忽然單膝跪下,“臣知道,這一路保護殿下不力,竟使殿下幾次陷入危險,殿下要懲罰,臣絕無怨言,但求殿下莫要輕易涉險,待京中派來替換的暗衛,再……”
鳳歌被他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快起來,我從沒說過要把你換掉。”
“臣的職責就是保護殿下,請殿下允許臣履行職責。”
那張玉雕般的臉,看不出任何的情緒波動,眼皮低垂,將黑色的眸子掩去一半,夜涼如水,風一陣陣的刮過來,連鳳歌都覺得有些寒意。
“先起來說話,你的傷還沒好,跪在地上要落下病根的。”鳳歌咬着嘴脣,“林翔宇會與我一同去,你不必擔心。”
話一出口,她便有些後悔,帶着這個文弱書生,實在是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果然,關林森擡起頭:“殿下若執意不允許臣前往,臣便只有根據暗衛工作條例規定,以死殉職。”
說着,袖中抖出一把閃着寒光的匕首,就要向脖子上抹去,嚇得鳳歌叫道:“等等等,孤準了。”
關林森起身,跟在鳳歌身後,鳳歌皺着眉頭:“暗衛工作條例還有這一條?我怎麼沒印象……一會兒回去翻翻。”
地道狹窄而幽長,林翔宇與關林森各自拿着一支松明火把,一前一後的將鳳歌護在中間。走了很久,周圍的環境還是沒有一丁點變化,鳳歌漸漸覺得腿很重,機械的向前邁着。
厚厚的土層將人世間所有的聲音與光線全部隔絕,黑暗的空間裡,只有腳步聲輕輕響着,兩團暖黃色的火光成爲這片無盡黑暗中的異色。
鳳歌從來沒有在這樣壓抑的地方呆過,忽然想起宮裡處罰一些做錯了事的小宮女和小太監就是關在小黑屋,她一直覺得這處罰實在是太輕太輕,正好不用幹活,哪裡是處罰,根本就是放假。
現在她不這麼想了,實在是太難受了。
走在前面的林翔宇忽然開口說話,他那低沉而柔和的聲音在地道里響起,讓鳳歌精神爲之一振:“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實在太無聊了,我們一人講一個故事吧。”
長長的無聊路上能有人說故事解悶,鳳歌當然是十分贊成。
林翔宇開始說第一個故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曾經有一個大戶人家,家主已經有了一個美麗高貴的夫人,還生了一個可愛的小男孩,可是,再恩愛,也終於敵不過時間,家主又娶了一位妾侍,這位妾侍除了美麗之外,更具嫵媚妖嬈,自從她也生下一個男孩子之後,便一心想要由妾轉妻。”
“爲了達到這個目的,她故意在夫人臥室房前留下男人的鞋印,讓家主對夫人產生懷疑,接着,夫人竟然出現懷孕的徵兆,而此時,家裡的一個僕人忽然消失了,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
接着,是許久的沉默,鳳歌忍不住問道:
“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