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裡儘量以微小的動作幅度低頭查看自己身上的布料。先前只顧着找一套儘量少些血污破損的衣服,也沒留意是哪國的軍服,現在才確定身上穿的是拉夏國的士兵服裝。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活下去的機會只有一半對一半而已。如果來收拾戰場的是貝拉里一國的人,一旦發現自己這個“敵國士兵”還活着,最可能的結果就是亂刀而下……以自己現在的能力,根本就無力自保。
而姑且不論自己還有沒有行動的力氣,單就雙方距離來說,要想不驚動他們離開戰場或是脫去這身給自己打了標記的衣物都是不可能的。輕舉妄動而驚動對方的話,就算正巧自己此時穿的是和這些搜索戰場的人同一方的衣物,大概也會被當作逃兵而捕殺,斷絕了惟一的生路。
現在他只能賭運氣了。來的如果是拉夏的人,就能撿回一條命;來的如果是貝拉里的人,那就死定了。
即便是在武技還未有成的少年時代,或者是當年與魔王生死相拼的那一戰,不管面臨的情況如何險惡,艾裡也一向有與敵人戰鬥的勇氣。然而這一次,他卻是頭一回嚐到了無力可施又彷徨無計,只能全憑運氣決定生死的無助滋味。他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嘴角微翹,現出一個充滿苦澀無奈的淡淡笑容。
之前蘿紗誤打誤撞地化去自己的力量也罷,現在只是爲了取一套衣服御寒卻不小心引來殺身之禍也罷,事情發生的緣由可以說都是平時怎麼也想不到的。短短時間裡竟會接連因爲匪夷所思的原因而令他境遇大變,真讓人忍不住感嘆:有時候生活本身真比傳奇故事中的情節還要離奇啊!
這樣跳出當事人的身份來看待自己的處境,猝然陷身險境而生的緊張感頓時淡化許多。自從失去力量後便開始出現的自暴自棄,對這副無用之軀不論有什麼遭遇都不在意的情緒,又再度包圍了他的內心。
閉上眼睛,放鬆身體,他乾脆什麼都不想,只等着看這愛捉弄人的老天會怎麼發落自己。
似乎過了很久,又好像纔不過短短片刻,艾裡終於聽得三四個搜索戰場的人走到了附近。他也不想睜開眼睛去查看這些人究竟是哪一方的,只是緊閉雙目,專心地扮演一個昏倒於戰場中的倖存士兵。
艾裡可以從聲音聽出,搜索者開始在這一帶翻動屍體,蒐集遺留的兵器。其中一人的手翻動自己的身體時,動作忽然停頓下來,他便知道這人已發覺自己仍有體溫,並非死人。雖然爲了扮作昏迷狀,身體儘量放軟,心卻不免繃緊了。
明知對方從發現自己到做出反應只在短短數息之間,但知道自己生死就取決於這片刻間,時間的腳步便似乎變得異常的緩慢。他開始在心中默數着“一,二,三……”,試圖轉移注意力,好讓時間顯得沒那麼難熬,然而耳中一時間仍是被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重濁的呼吸聲佔據得很滿,太陽穴上的血管一顫一顫地跳動着。雖努力放鬆全身,感覺身體卻還像是灌了鉛一般沉重僵硬,幸好這應該只是他自己的感覺,旁人無從察覺。
緊閉雙眼的他只能看到一片黑暗,無從掌握情況的變化,只能靜靜等待結果。
習慣於擁有強大力量的人一夕失去力量,就像是突然變成了柔弱小孩,手無寸鐵地孤身放逐於黑暗森林中,一旦暴露在危險下,潛伏在內心深處的強烈不安便如猛獸般蠢蠢欲動起來。此刻再加上人類本能的對黑暗的恐懼感,令艾裡心理上的壓抑更沉重。他只能儘量控制着身體不要顫抖。
令人窒息的靜默終於被打破。
發現艾裡的士兵按住他的頸動脈感覺脈搏,又利索地扯開艾裡上衣檢查。幸好艾裡之前在爆炸中所受的傷還沒癒合,那人未細看不覺有異,只當是這“傷兵”在戰鬥中受的傷。大致看看,都不是致命傷,他便揚頭喚附近的人來。
“嗨!這裡還有一個好運沒死的!過來幫幫手。”
他們是拉夏的人!
運氣還不算太壞。
艾裡無聲地籲出一口長氣,暗自繃緊的肌肉終於完全放鬆。既然這樣,大概一時就還死不了了。
接着便有兩個人向這裡趕來。幾隻手搭到艾裡肩膀和腿上,他只覺身體一輕,已被擡起放入一個擔架中。隨後擔架開始規律地晃動,應是被人擡着走了。
心中一鬆懈,病體上的疲累便再度侵襲而來。將全身的重量都交付於擔架,閉着眼睛佯裝昏迷不醒的艾裡,很快便真的沉入夢鄉失去了意識。
※※※
再次恢復意識時,艾裡不甚清醒地坐起身,很花了點時間來思考自己到底在哪兒。
四下打量周圍,他見旁邊還整齊地並列着好幾張牀位,沒躺人的牀上是整齊得令人有踹兩腳衝動的方塊被。四四方方的房間中除了牀外幾乎看不到其他的家居擺設。房間中還有好些傷者躺在牀上休息,另有兩個平民打扮的女子正在給傷者包紮換藥。偶然響起的交談聲嚴肅而低沉,顯然經過明顯的壓抑。
這樣沉悶的氛圍,這樣無趣的房間,差不多隻有軍營、教會之類的地方纔會有。當艾裡看到從外頭進來與護士交談的男人身着的軍裝,再回想這次睡着之前的事情,他便明白自己現在應該是在拉夏軍的醫護所了。
正這麼猜測着,一個看上去三十來歲的婦人見到他起身,走過來遞給他一盤糊狀物。
算上昏睡的時間,艾裡已經三四天沒吃過什麼正經的食物,腹中早已空空如也。睡過一場後精神漸復,先前那場要死要活的感冒好像也完全好了,他胃口大開。那盤面糊雖是爲了方便傷者消化吸收而做的,滋味好不到哪裡去,他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進食的愉悅感,一時完全蓋過了身心都受重創的沮喪低落。艾裡覺得自己開始能夠理解爲什麼有些人失戀會以暴飲暴食來消解痛苦了。不過不想讓體型向豬看齊,同時知道久未進食後不宜一次吃得太多,他沒有打算再向護士要食物。
而他也很懷疑,就算自己提出請求那婦人照樣不會給。因爲她看他的眼神始終相當嚴厲,令他覺得她對自己似乎具有相當程度的嫌惡。這讓他覺得有些奇怪。
那婦人姿色平平,看起來只是個普通農婦,有些鼓突的嘴型本來就讓她的面相顯得兇惡,而下撇的嘴角更加增添了凌厲的感覺。艾裡想像不出自己會和這樣一個拉夏國的年長平民婦人有什麼瓜葛。再說他是陰差陽錯才初次接觸拉夏的軍隊,怎麼想也不可能和她有什麼仇怨吧?
艾裡忍不住出聲問道:“呃……請問我是不是做過什麼得罪過您的事情?”
那中年婦人本來似乎還不想搭理他,不過如果被嫌惡的人完全不知自己錯在哪裡,往往比明白表示出不滿更讓人難以忍受。沉着臉在一旁坐了一陣,她終於冷淡地搭腔:“一個害怕戰鬥,受了些皮肉輕傷後就裝死來逃避戰鬥的傢伙,我不覺得值得我給他好臉色看!”
害怕戰鬥?
如果他是個貪生畏死之人,就絕不會去阻擋光炮,也不致會把自己弄成現在這個樣子。聽到這絕對沒有想到的理由,他手中的湯勺差點掉到桌上。他愕然擡頭看着婦人,着實愣了好一下,才終於明白過來。
想來被伊薩姆醫治後自己身上的外傷已無大礙,卻被收拾戰場的人員當作傷員送到醫務所來,這婦人發現自己身上並沒有受到可能導致昏迷的重傷,便認定了他是故意裝死來逃避戰鬥的懦夫了。
只是他自己雖已明白這婦人的敵意來得冤枉,卻還是不能向她分辯其中的緣由。
拉夏王國並不是黑旗軍的一個友善鄰邦。在拉夏國王看來,相比衆多弱國的聯盟,各國互相競爭而最終產生的一統南方的真正強國,更能有力地阻止凱曼的野心。因而先前組織南方聯盟的事,也正是因爲拉夏等幾個國家的執意阻撓才拖延了這麼久。
不獨如此,拉夏本身對與它毗鄰的黑旗軍也頗具攻擊性。雖然它現在尚在與另一個鄰國貝拉里交戰,但是艾裡毫不懷疑一待它有能力開始另一場戰爭,它就會把戰爭的矛頭指向黑旗軍。現在他身在拉夏軍中,又喪失了自保的能力,如果貿然披露自己就是黑旗軍聖劍士的身份,想必立刻就會成爲拉夏的階下之囚,用來對付黑旗軍!
想明白其中利害,就算再怎麼委屈,也只能忍耐。
更何況,連失去力量這武者最難以承受的事都經歷過了,一個陌生婦人的小小誤解又有什麼可放在心上的呢?
艾裡苦澀地笑笑,不想費神解釋什麼來挽回名譽。對他來說,眼前食物對他的吸引力遠甚於其他。
如果失去了一切,那麼就只剩下食慾之類延續生命的事可以在乎了。
那婦人見他悶不吱聲地埋頭大吃,只道他無可辯駁,以此來掩飾羞愧,更篤定了先前的認定,神色愈發不善。一待艾裡吃完,她立刻過來粗魯地收走餐盤,看起來是很希望能讓艾裡儘早從她眼前消失。臨走時,她以公事公辦的口氣,硬邦邦地交代了幾句話。
“萊文·裡博爾,你的傷已經基本康復。起來後儘快到第七營區A座隊長室找十四分隊隊長康薩克報到。”
萊文·裡博爾?
乍一聽這陌生的名字,艾裡還沒明白她是在跟自己說話,直到發現那婦人在直視着自己,才確定她口中的萊文正是自己。他隨即醒悟,各國的軍服上通常都縫有士兵的編號,這樣脫離原部隊的傷兵可以根據他們軍服上的編號,通過兵籍名冊查找他們的身份。自己所穿的軍服的原主人想必就是這位萊文·裡博爾了。
身份的問題雖是不難想通,不過聽她要自己去“報到”,艾裡還是有點反應不過來。
那婦人看他愣愣地沒聽明白的樣子,眉間的皺紋更深得刀刻一般,耐着性子解釋道:“這次和貝拉里大戰中倖存的士兵,都被重新編入十四分隊。康薩克就是你今後的隊長。”
艾裡不敢再多顯出什麼驚異之色,以免引來這婦人的懷疑,口中漫應一聲便起身向門外走去。
走出屋外一段距離,他才緩下腳步,思考事態變化。
當時他穿上拉夏的軍服實屬偶然,而之後遇上收拾戰場的人員,裝作昏迷讓他們將自己帶來這裡,也是不得已的事,當時只是爲了保命罷了,也沒想過會因此引發什麼後果。想不到一覺醒來,自己居然就此平白得了個可以留在拉夏軍中的身份。
不過細一考慮,他還是舉目四顧,打算想辦法找出悄悄離開這片拉夏軍營的方法。
頂替萊文的身份雖然有可能不會被人立刻發現,但他可不敢把事情想得那麼簡單。只要遇上一個認識萊文的人,自己這冒牌貨就立刻會被拆穿。這裡可是黑旗軍對立勢力的陣營,一旦引起人們的疑心,就等於完全被敵人包圍,那就真的是完蛋了。
望望四面,周圍營房林立,前方不遠處就有一個出口,卻有數個衛兵站崗把守。艾裡好歹也曾做過黑旗軍的統領,深知軍營的管制本來就比較嚴格,而現在拉夏又處於戰時,自然就更嚴。要出營的話恐怕非得要有許可證或是令牌之類的東西。若在以前,趁其不備猛然闖過關卡對艾裡來說自然不是問題。但這裡處處都是拉夏士兵,只要稍被截留就玩完了。以他現在的實力,實在很難成功。
他正站在原地想着辦法,後頭忽然走來一個士兵。經過艾裡身邊時看見他的樣貌,那人停步問道:“你醒來了?是要去康薩克隊長那裡報到吧?怎麼愣在這裡呢?難道是睡糊塗找不到路了?”
“呃,倒下去時撞到頭,腦袋還有點暈,不大記得路了……”
艾裡一邊找藉口敷衍,一邊打量那人。他確定那張平凡粗獷的臉是陌生的。不,可以說這裡的人都是陌生的。然而聽他的口氣像是識得自己,艾裡疑惑道:“你怎麼知道我是……”
還沒說完,那士兵便豪爽地笑着打斷了他的疑問,大手一拉,就拖着他手腕大步往前走。“我是基洛,馬上就會是你的隊友了。我正好也要回營房,就帶你一起過去罷!”
艾裡本要找機會抽身走人,卻沒想到會冒出來這麼個熱情過頭的傢伙,硬要拖着自己去報到。想到若是被人揭穿自己並非真的萊文的後果,情急之下不由色變,他反射性地開始掙扎。
奈何這士兵身高體健,手便如鐵環似的牢牢圈住他的手腕。眼下使不出真力只能靠肉體蠻力,艾裡竟是怎麼也掙脫不開,忙叫了起來:“等一下!你怎麼知道我是誰?老兄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什麼理由都好,只要能敷衍過這位基洛一時,讓自己有脫身的機會就行!
基洛果然放緩腳步,手也放鬆了,回身解釋道:“你是萊文·裡博爾,我沒說錯吧?這一天裡你光顧着昏睡不醒,我們隊裡可已經有不少人都聽說過你了。”
“啊?”艾裡一臉茫然。一個其他隊伍分編來的傷兵,有什麼值得他們在意的?
“命大的傢伙!”基洛猛一拍艾裡的後背,險些沒把他打了個踉蹌,“先前和貝拉里交戰的部隊雖然得勝,本身卻傷亡慘重,數千的大軍,生還者不過數百人而已,你就是其中之一。這倒也罷了。而你隸屬的白鷹戰團全團都被滅得乾乾淨淨,就只剩你一個人揀了條命回來,這就不簡單了!”
“全團人都死了?!”艾裡從基洛的話中發現了一條了不得的信息,愕然重複着問道,一瞬間腦中隱約掠過一個念頭。
基洛只道他剛剛醒來,這是初次聽聞戰友全數陣亡的消息纔會這般驚訝,輕拍他肩膀安慰道:“別太難過。雖然死了許多人,不過貝拉里付出的代價比我們更大。打贏了這場仗,他們就再沒多少還手之力,我們拉夏差不多是贏定了!國王陛下已經下令爲這次陣亡的將士厚加撫卹……”
艾裡纔沒理由在乎拉夏軍死了多少人,對基洛後面的安慰話也根本是過耳不入。在他腦中不斷迴旋的,是自己頂替的這個萊文的戰團全軍覆沒的消息……
這麼說來,和真正的萊文作過接觸的人恐怕全都死了!自己被人認出不是萊文的機會大大降低了!如果真的頂替萊文的身份在拉夏軍中生活下去,也不是不可能了!
隨着腦中那個念頭漸漸明晰起來,艾裡開始改變原本一心想找機會離開軍營的想法。
既然不用擔心會被人拆穿,留在這裡似乎便成了不錯的選擇。
現在的他不想再回到黑旗軍中去,但料想蘿紗他們必定會發動黑旗軍的人全力搜尋自己的下落。以他現在的能力,很難逃得過他們的搜尋。而最好的藏身地,莫過於藏身於敵人內部。黑旗軍的人再怎麼費力搜尋,也不會想到自己會成爲黑旗軍潛在敵人之一的拉夏軍隊中的一名普通士兵。
至於本身對於殺戮的厭惡,憑現在的他雖然不能令拉夏軍改變什麼,不過實際上戰場時還是可以濫竽充數地廝混下去。除了自衛以外不必賣力替拉夏人殺敵,這便不至於和自己的準則發生衝突。
一念及此,他便決定還是乖乖地跟隨基洛去十四分隊的隊長室報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