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曼的君臣匆匆而行,不多時就趕到了城外神廟。
戰時留守帝都的多爲文臣,這些貴族平日甚少運動,策馬一路緊跑下來,已是累得氣喘吁吁了。不過國王卻沒有留給他們多少休憩的時間,急急取了麥穗和春水到外頭向民衆敷衍了事地灑了幾把,走完過場,便直接命衆人到內殿議事。羣臣看先前的情形,已經猜到必有大事發生,倒也沒什麼人爲此抱怨。
一衆君臣在殿堂上各就其位後,仁明王直切主題。
“剛纔我收到一封加急密報,”國王略一停頓,嚴峻的目光讓衆人猜知密報的消息必不會是什麼好消息,“派遣在各國的探子都傳回消息,塔思克斯、以聖愛希恩特爲首的海外勢力還有那南方同盟三方已經締結了共同對抗我國的盟約。料想再過不久,待他們各自做好戰爭準備就會正式爆發大規模戰爭,這三方的兵馬將會相互配合着對我國前後夾攻!”
羣臣中一時間盡是驚異的噫哦之聲和倒抽涼氣的嘶嘶聲。每個人都清楚這意味着什麼。
過去凱曼、塔思克斯和神聖聯盟這三方勢力之所以維持了數百年的和平,正是因爲凱曼雖然實力遠勝塔思克斯和神聖聯盟任何一方,卻還是難以招架住這二者的協力攻擊。若這三方真能順利合作,便等於是重現了歷史!縱然眼下大陸的局勢儘管已與三方鼎立之初始格局有了不小變化,被分化爲聖愛希恩特海外勢力和南方同盟兩塊的神聖聯盟相較過往實力已經摺損許多,但對凱曼仍將形成極大的威脅。至少,從開戰到現在一面倒的主動局面,凱曼將不可能再維持下去!
大殿中繼續鼓盪着仁明王的話聲。
“……屆時我國將面臨什麼樣的情況,衆卿應該心中有數。必須得抓緊時間,即刻制定應對之方。不知在座各位對此可有什麼良策?”
話音方落,下頭羣臣立刻開始交頭接耳,響起一片竊竊私語聲。猝然得知這重大軍情,大臣們都有些亂了方寸,一時還沒人能理清頭緒提出什麼有建設性的想法。
而在此時,一個年輕的男聲壓下了殿內的嘈雜。這男聲一派清越沉穩,似乎全不受羣臣間動搖混亂氣氛的影響。
“臣以爲,那三方既然找到辦法繞過我方阻撓達成盟約,同盟之事已是無法阻止。爲今之計,便只有先發制人,趕在他們合擊之前主動發起攻擊,打亂敵方的行動節奏。絕不能坐視他們部署妥當後從容出擊!”
羣臣循聲望去,話聲發自仁明王座前左列最前方,果然又是仁明王最爲倚重的薩拉司坦法師長神色平靜地提出他的見解。過往已有許多次實例,通常在法師長如此刻般冷靜地進言後,國王的情緒都會很快安定下來,最後仁明王往往便安心地接受他的諫言。
“眼下的局面已經發展成時間的競爭了。分兵則力弱,必定拖延時日,不如集中力量專注於先擊倒其中一方。”薩拉司坦繼續朗聲道,“從當下的情勢來看,聖愛希恩特遠據海外,難以確定其位置,海上軍力也非我所長;參與南方同盟的國家衆多,如非全數擊破這些國家,南方同盟的威脅便始終存在,這二者都不是能速戰速決的對象。惟一有可能在短時間內徹底擊垮的……”
片刻停頓之後,年輕的法師長說出他的結論。
“……便只有塔思克斯帝國了!近兩年的內戰和我們的物資封鎖,已經耗掉了它大部分國力。今日的塔思克斯,不過是隻病虎而已。”
仁明王聚精會神地聽到這裡,似乎想到什麼,神色一動似要發問。薩拉司坦侍君至今,觀其色而知其意,不待國王發問就自行解說下去。
“誠然,塔思克斯的國土廣袤,從我國邊境到它的國都便需耗費約月餘時間。但我方相對塔思克斯,軍力上佔絕對優勢。只要由恰當的將領率兵,應能勢如破竹地搗向統治塔思克斯的中樞所在。而且現在已是春祭時節,待真正開戰時塔思克斯的大部分國土已經開春回暖,天氣也不會對我們造成阻礙,所需時間總比對付另外兩方要快上許多了。”
薩拉司坦滔滔不絕地說下去,顯已胸有成竹。
“依臣下估算,若將主要兵力調往西面全力攻打塔思克斯,只在東方戰線上留下必要的防守力量,目前已經打下的土地足夠我們在南方同盟和聖愛希恩特的反撲下支撐至少四個月。這就足夠了!最遲兩個月之內,我軍便可擊潰塔思克斯主力,控制住西方戰局。沒有了後顧之憂,我們便可回過頭來,從容對付聖愛希恩特和南方同盟了。到那時候,我方與敵方的強弱差距被拉得大了,戰局再無逆轉可能,陛下掌握全大陸的日子已是指日可待!”
這番話條理分明,直切要害,正是應付凱曼眼下處境最恰當的策略。仁明王凝神聽着,原本彷徨不寧的心神漸漸平穩下來,眉間溝壑頓消。
羣臣眼看薩拉司坦又在國王跟前露了一回臉,少不得暗生出不少欣羨嫉妒,奈何竟是推敲不出他這番話有什麼錯漏或是尚可補足之處。國王見無人再進言,向薩拉司坦欣然道:“薩拉司坦卿所言甚是在理,便依你之計策行事。”
薩拉司坦神色雖平淡如常,並未因建言得到採納而現出得意之色,心下還是不免爲仁明王依舊重視自己的看法而略覺安慰。
此時,一個聽上去就令人不大舒服的聲音忽然尖銳地響起。
“薩拉司坦法師長不愧是支撐我國大局的重臣……連陛下也纔是剛剛纔收到這消息,法師長非但在聽到消息時鎮定如常,更是深謀遠慮地備好了這一番周密的策略,真叫我不佩服都不行哪!”
原來又是林伯倫公爵在一旁放冷箭。薩拉司坦心下一凜,神色微變。這些話,明白是在暗示薩拉司坦擁有的私人情報網竟比王國的情報網更加快速通達,否則再睿智冷靜的人物也一樣要有消化思考那驚人消息的時間,不可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就思慮周詳,組織出這番流利的說辭來解析清楚利害關係,決斷出最妥當的對策。
身爲把持凱曼大權的重臣,又是處於戰亂之世,自然需要及時掌控大陸各地的情報。薩拉司坦當權並非一日兩日,已經逐步建立起自己的一套完善高效的情報系統。有關大陸三方勢力結盟的消息昨晚便到了他手上,他半夜沒閤眼纔想出應對之策。今日開春祭典又繁忙,原本打算在祭典間隙再向仁明王稟明此事的,未曾想王國自身的情報系統正巧在祭典當中把消息送達國王,這就給了林伯倫公爵挑撥離間的機會!
本是認爲一天半天的時間差對於宏觀戰局來說不會有多少影響,所以剛纔在陳述己見時他對這便沒去想太多,怎知林伯倫公爵刻意一挑撥,竟成了身爲臣下權重於君的罪狀?現在辯解就已落入了十分被動的境地。
這已不是林伯倫公爵第一次刻意尋釁,薩拉司坦心頭油然生出一股恨意,冷冷掃了面露得意之色的對手一眼。而他能爬到今日的位置,當然也不會是任人搓扁揉圓的軟弱人物。正待反脣相譏爲自己辯解,目光轉向座上的君王,卻見他面無表情,只是沉默不語。薩拉司坦心中驀地一涼,口脣動了動,竟發不出聲來。
自古君王最是多疑,一旦他心底起了疑忌之心,辯駁之辭再怎麼動人也難以挽回。
他帶着幾分失落地收回目光時,無意間掠過站在對面行列偏後位置的諍君臉上。那戴着小圓眼鏡,叫傑伊的男人只不過樣貌英俊,在帝都向來不怎麼引人注意,薩拉司坦會知道這個人只因爲他過去曾和師妹蘿紗十分熟稔。而蘿紗失蹤後,聽說這男人整天就只跟一大羣不長進的貴族子弟一樣忙着追求一個酒店老闆娘,薩拉司坦一直沒怎麼把這人放在眼裡。
然而此刻這位諍君投向這邊的眼神,卻莫名地令薩拉司坦暗暗生出一股不妥之感。雖然他的神色與其他權勢低微、尚未夠格介入自己與公爵之爭的王臣貴族一般無二,但那藏在眼鏡後的眼神卻隱約閃動着什麼讓自己不大舒服的東西——太過深邃,太過超脫了,簡直就像是在觀賞一局他親手導演的好戲……似乎是不能輕忽的人哪!薩拉司坦忍不住多看他一眼,暗暗生出了警惕之心。
被這麼一打岔,胸口的憤懣卻退了下去。不管感受如何,場面總是要撐下去。年輕的法師長深吸口氣定了定神,勉力維持着禮數向林伯倫公爵道:“薩拉司坦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陛下和凱曼王國,手中掌握的些微力量,也同樣盡是屬於陛下和凱曼。公爵大人與薩拉司坦同是效忠於陛下的臣子,何須說什麼佩服。”
“薩拉司坦卿說得好。”
林伯倫公爵悻悻地還待說什麼,卻被仁明王一句話搶先堵回了喉嚨口。看來國王也打算了結僵持的氣氛說正事。
“那些悖逆我凱曼的幾國已經結成一夥,很快就要共同反擊我們了,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抓緊時間,先商議好我們接下來該如何行動。薩拉司坦剛纔的進言很有道理,就照這樣辦吧。”口氣略緩,仁明王邊思索邊道,“西征之戰必須在儘可能短的時間內擊潰塔思克斯的主力,令它沒有再戰之力!這對統軍的將領要求很高……誰纔是合適的人選呢?”
庭上一衆君臣隨後商議,林伯倫公爵和薩拉司坦各自推舉屬於自己派系的將領帶兵出征塔思克斯,兩邊的人相互指摘對方人選的不是,爭執了半日也未有個結果。最後卻是仁明王聽得不耐煩,終於自己報出個人選來——迪卡爾·馮將軍。公爵和薩拉司坦兩邊的人雖有些失望,最終也沒有異議。
凱曼對外宣戰後,自然不會浪費無論是自身的戰力還是用兵方略都出類拔萃的迪卡爾·馮,仁明王很快便解除他宮廷衛士長的職位,命他重返十年前曾經主動請辭的第一護國將軍位子。馮知道凱曼到了需要自己爲其效力的時刻,也不推辭,即刻接下了任命,領兵前往東線征戰至今,立下了赫赫戰功。
今日馮之所以被選爲率兵西征的將領,固然在於他自身的將才和威望足以擔當起在短時間內摧毀塔思克斯主要戰力的重任,也因爲馮是個極爲忠義之人。他只單純地效忠於王國和國王,始終不屑介入林伯倫和薩拉司坦間的爭鬥。
西征成功與否,事關凱曼生死,不容有失。這重任由一個只效忠自己的人來擔負,當然最合仁明王心意,而且他不屬任何派系,反倒能被雙方勉強接受。另一方面,選他還可以避免朝中兩個派系的任何一方勢力過於擴張。
事實上,仁明王骨子裡就沒有打算完全信任任何一個臣子。他相信只有讓手下的臣子相互制衡,纔不會有人爬上來搶奪自己頭上的王冠。
西征決議產生的經過雖然透露出凱曼內部幾分不穩定的徵兆,不過從實施效果來說,卻可以說完全達到了凱曼人的期望。
纔剛剛締結盟約的塔思克斯等三方勢力還來不及調動好物資軍隊,做好協同作戰的戰鬥準備,凱曼已經先發制人,率先將駐守國內的大部分軍力投入了與塔思克斯的戰爭中,東線除了留下牽制南方同盟和聖愛希恩特的兵力外,主力軍隊也在源源不斷地調往塔思克斯。
僵持了兩年多的均勢,終於就此打破。
塔思克斯本已艱難的處境更加惡化,面對佔絕對優勢的凱曼與達魯王領聯軍,已耗得筋疲力盡的塔思克斯軍完全沒有招架之力。聯軍一路勢如破竹,尖刀般通過達魯王領直刺入塔思克斯內部。這還是虧得艾裡不久前促成冰原中的流放犯與王朝達成了協議,塔思克斯憑空得到那一大批能力高超的犯人效力,方沒有潰敗得更悽慘。
凱曼的意圖很明顯,就是拼着讓南方同盟和聖愛希恩特奪回東面的大片土地,也要趁它們被拖住的這段時間摧垮塔思克斯!
南方同盟和聖愛希恩特人雖然很快看穿凱曼的企圖,奈何實力的差距和客觀形勢的不利就明擺在那裡,雖然都全速調集軍隊全力向凱曼發動進攻,仍無法在短期內對凱曼構成根本性的威脅,解不了塔思克斯的圍。
艾裡和蘿紗回到黑旗軍時,面臨的就是這麼個情況。
※※※
只要戰線還沒有退回到凱曼國內,凱曼自身就不會有多大損失。之前它已經佔據了原神聖聯盟超過一半的土地,就算把主要兵力調去對付塔思克斯只留少部分兵力防守,憑着這大片的土地也足以和南方同盟軍和聖愛希恩特軍耗上大半年……而看塔思克斯敗退的勢頭,怎麼也撐不過半年時間!塔思克斯一倒,憑剩下的南方同盟和聖愛希恩特的力量,再不會是凱曼的對手。
而縱然明知道前景不妙,此刻反凱曼的國家除了拼盡全力向凱曼開戰外也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艾裡等人還在海上漂着的時候,南方各國接獲消息,已開始行動起來調集各自的軍隊。南方各國雖普遍較小,不過數量衆多,黑旗軍就有近五萬人了,再加上各國精銳,倒也湊出了近三十萬兵馬。黑旗軍神話般的崛起經過和至今未嘗敗績的輝煌戰史,令南方各位國君領主無不對黑旗軍的領兵治軍能力心悅誠服,再加上同盟之事一開始就是由聖劍士等人主導的,因而艾里人在海外還不知情就被各國公推爲聯軍統帥,統一指揮聯軍。
於是艾裡一行纔剛返回黑旗軍,連位子都還來不及坐熱就馬上投入了戰鬥,率領聯軍配合着聖愛希恩特的另一路兵馬攻打凱曼軍。
雖然凱曼東方的主力軍陸續被調往西方,兵力大大削弱,但留下據守的凱曼軍多是以全然防守的姿態盤踞城池中龜縮不出,存心借城牆的防衛跟聯軍耗時間。對這種對手很難用計謀快速取勝,任艾裡他們絞盡腦汁,也只能在剛開始時發掘到一些城池的弱點破綻,或是利用少數守城將領的冒進佔幾回便宜,輕鬆取下幾座城。
不過這類奇計用過一次,下回就難有人上當了,越打到後來用計的難度就越大,聯軍只能依靠兵力的優勢因循兵法正道,老老實實地一座座城慢慢攻打。這麼一來,速度自然快不到哪裡去。
而說到兵法正道,就非只懂得怎麼鑽空子的艾裡所長了。於是乎,某人便又理直氣壯地把日常行軍佈陣之類的事務都扔給了紀貝姆負責,聯軍統帥這位子,坐得實在有些名不副實。
黑旗軍內部的人一開始就知道自家老大是個什麼德性,只可憐聯軍中不少他國將領整日疑惑重重,懷疑黑旗軍內部是不是上演了什麼謀權篡位的戲碼。好在聯軍統帥統管的是軍隊行動而不涉及各國的具體利益,紀貝姆平日處事又十分公斷,不致令他國部隊的人生出自己被充作炮灰犧牲品的感覺,聯軍內部也沒因此而出現什麼動搖。
出謀劃策既然出不上力,艾裡只管充分發揮自身的強大戰鬥力,在最前線衝鋒陷陣就是了。這是艾裡和蘿紗兩人第一次改變過去保守迴避的策略,主動地正面與凱曼軍交戰,凱曼人終於真正見識到了籠罩着頗多神秘色彩的黑旗軍兩位領袖的力量。短短一兩個月間,聖劍士和聖女匪夷所思的強悍戰鬥力已深入無數凱曼將士心中,隨着兩人威名的急速高漲,他們的樣貌也在凱曼軍中日益傳揚開來。
不過,上戰場扁人雖說是用體力不用腦力的活兒,但聯軍趕着給塔思克斯解圍,行程十分地緊,幾乎才攻佔一座城池便得馬不停蹄地趕到下一個城進行戰鬥,長期持續下去也是可以累掉人半條命的。
這一日,已是南方聯軍向凱曼發起反攻後的兩個月零八天。剛剛攻下一座城池,艾裡只覺滿身疲憊,紅色戰袍上的鮮血也開始凝固發乾,硬刮刮地綁着手腳極不舒服,恨不得馬上跳進水裡洗個乾淨才舒坦。而蘿紗雖是魔法師無須衝鋒陷陣,不過在大戰中早沾染了滿身泥塵灰沙,心思也和艾裡一般無二。聯軍一入城,兩人駕輕就熟地把善後事宜都丟給紀貝姆等一衆將領讓他們充分發揮人生價值,攜手匆匆地逃往各自暫居的宅院休養生息去了。
考慮到他們二人的關係密切,聯軍給他們安排了正好相鄰的兩座院落,倒是順路,艾裡也免了找不着自個兒住處的窘境。送蘿紗到了她屋門,艾裡回身進了自己的院子。穿過庭院時,正好看到屋前有一口水井,也顧不得現在還是春寒料峭的四月初便衝過去打上來一桶水,從頭到腳地淋了自己全身。原本在院子裡的幾個黑旗軍戰士看首領的樣子是要洗澡,不好在旁打擾,有的進屋有的出門紛紛走開了。
“呼呵!”艾裡頭猛向後仰起,甩起無數水珠,暢快地呼出一口長氣,這才覺得重新活了回來。
垂頭,望見衣袍下襬滴下的水流很快變得發紅。他皺皺眉頭,脫下外袍扔到一邊。
這會兒想起來,身上的這些鮮血都是屬於自己同胞的。身爲凱曼人而與凱曼作戰,自己豈不就是所謂的叛國賊了?
他腦中一時有些迷惑。不過那一桶涼水讓身體漸漸清涼下來,疲憊也似乎隨着淋漓而下的水流被衝帶走了,艾裡的腦袋很快清明起來,從短暫的疑惑中擺脫出來。
反省自身,自始至終都不曾生出過反叛故國的念頭,而是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一步。與自己戰鬥的雖然是凱曼人,但自己現在所針對的敵人卻非凱曼全體,而僅是驅策凱曼進行侵略戰爭,令大陸上衆多國家的人民陷入水火之中,也令凱曼自身陷入非正義戰爭泥沼的仁明王等好戰分子而已。雖然現在凱曼在仁明王的統治下,與凱曼軍隊的對立無可避免,但只要從根本上拔除仁明王爲首的好戰勢力,消滅了戰爭的禍首,大陸便可重建起秩序與和平。外頭不打仗,自己也可以過上嚮往已久的安閒日子了……
忽然想到,到那時候凱曼國王沒了,那凱曼該怎麼辦?
只是一個黑旗軍,當首領要管的事就已經一大把了,內政法制、物資補給、軍需裝備,還有各派關係協調等等,林林總總的大小事務若沒有紀貝姆青葉等人負擔了去,自己恐怕早就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了,更何況是一個佔地將近大陸四分之一的大國?想到這點,他實在對王位這類東西提不起興趣。
至於蘿紗,想到凱曼落到她手上的情景……就覺得很有些恐怖,艾裡沒敢往這方向多想下去。
那麼,難道要在王室中扶植一個安分點的傀儡王出來?諍君爲了推翻仁明王費了許多心力,也很有一番治國抱負,或者由他來坐那王位?
二者都是可行的辦法,可艾裡心裡總覺不大妥帖。過去他理所當然地覺得一國當由王者統領,而今卻開始懷疑起來。大陸今日之戰禍,可以說完全是因凱曼王個人的野心帶來的。王座上的人的心性,就足以影響大陸千百萬人的生死命運,而縱使一開始的王是賢明的,後來也難免會有不配爲王的後代坐上王位。難道就任大陸的命運取決於一兩個人?!
他一直認爲應該趁凱曼改朝換代的時機從根本上改變這一點,但每每思及此事,到最後總是茫然不知該從何改起,要改成怎樣。艾裡皺了皺眉,這些政治上的事總讓人頭大如鬥。他不耐煩地想着,實在沒辦法的話也只好推舉諍君爲新王了事。
想到諍君,他忽然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喃喃罵了起來。
“那混蛋傢伙!以前就是他最熱心要對付仁明王,沒事還盡派些鳥兒帶信來催促我展開行動,只差沒當面數落我陽奉陰違沒誠意了!這會兒黑旗軍也建起來了,也組織起大軍向凱曼開戰了,眼看塔思克斯快要完蛋,我忙得焦頭爛額,他倒一點動靜都沒有了!這傢伙,竟然比我還懶散……翹着腿坐在拉寇迪等我們打進帝都好坐享其成嗎?”
絮絮叨叨地罵得正歡,忽聽空中噗喇喇一陣振翅聲,艾裡擡頭便見灰撲撲一隻鳥兒朝他這邊飛落,最後爪子抓着他的肩膀停下來。
“嘿!正說着呢,他倒自己送鳥兒來好讓我寫信過去罵個痛快?”
邊嘀咕着邊狐疑地取下鳥兒腿上的信筒倒出紙卷,展開一看,艾裡猛然躥起身來,眼睛瞪得連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這?這?這……”喜笑顏開地看着紙條,確認沒有看錯,他雙眼閃亮,充滿感激地低聲自語,“對不起啊傑伊,真不該不相信你!你實在是個好得慘絕人寰的好傢伙!”
急於把這消息和蘿紗分享,他不假思索地奔往院門。才衝出兩步,看看旁邊不過兩三人高的圍牆,他改變主意掉轉方向往圍牆直直衝去。藉着衝勢在牆面上蹬了幾腳,人就已經躥過牆頭跳進隔壁院子,嘴裡迭聲地喚着蘿紗。
蘿紗是女子,自然不可能像艾裡那樣自在地在井邊就地衝洗,現在她纔剛把浴缸的水放好,連衣服都沒來得及脫。聽到艾裡在屋外吼得急切,她疑惑地走到前廳打開屋門。
“怎麼啦,幹嘛叫得這麼……”
話未說完,後半句就這麼卡殼在喉嚨裡了。蘿紗瞪大了眼望着飛奔而來的艾裡,露出驚駭之色。
艾裡心急要讓蘿紗看看那紙條,見她開門出來,欣喜地奔上前去,以至於忽略了少女神色的異常。“蘿紗你看!這……”
才一個照面,還沒來得及多說幾個字,蘿紗的拳頭就正正捶中他顏面。少女情急之下,小小的拳頭力道倒是大得出奇,將可憐的中年男人打得向後直飛而去。尖銳羞惱的驚呼隨即響徹庭院。
“暴露狂啊——”
艾裡沒頭沒腦捱了這麼一下,低頭一看才醒悟過來。原來他剛纔在井邊沖洗時脫下外袍裸着上半身,全身又溼達達的,稱不上體面的衣着好像確實不大適合與年輕女子會面……剛纔一時心切,竟然忘了這茬直接跳過來找蘿紗,難怪沒見過什麼陣仗的清純少女要抓狂了。這一拳頭,還真是捱得無話可說。
弄明白原委,艾裡的臉不由也紅了一下。不過坦蕩的性子和時間磨礪出來的厚臉皮,讓他深一呼吸便擺脫了赧意重又自在起來。反正男人露個上半身,本來就沒什麼大不了。看到小姑娘又羞又惱的嬌俏模樣,他倒起了耍惡作劇之心。艾裡從地上爬起身來,眼珠一轉,擺出一副輕佻流氓相,張牙舞爪大搖大擺地湊近蘿紗身前,存心趁着她害羞好好逗弄逗弄她。
而在此刻……
“高等魔族動輒有千百年的壽命,人類卻蒼老得太快……”
“在人類身上放得感情越深,等他死去的時候只會越痛苦而已……”
“幾十年的歡樂換來之後千百年的孤寂悲傷,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對生命短暫的種族投入太多情感。”
艾裡腦中忽然浮現在冰原上偷聽到的維洛雷姆的幾句話,玩鬧的興頭頓時冷卻下來。
若是憑努力便可以清除的障礙,他不吝於拼盡全力。可不同種族間的壽命差距卻非個人之力所能改變。承擔不起責任的事便做不得。不能害了她啊!
一念及此,艾裡張開至一半的雙臂立刻僵住了,凝固成一個不大自然的姿勢,輕佻嬉戲的舉動全沒了下文。怔怔望着蘿紗的面孔猶帶着些許來不及轉換的嬉笑之色,顯得頗爲古怪。
此時蘿紗已想通這種程度的裸露根本不算什麼,面上臊熱稍退,擡頭正望見艾裡不及收斂的怪異神情,一愣問道:“你怎麼了?”
“呃……沒,沒什麼。”艾裡訥訥地垂下手臂,整頓回一派端肅正經的容色,“對不起,我太失禮了。”他隨即轉頭吩咐旁邊一個衛兵給自己拿件外套來,一是掩蓋自己的不自在,同時也是藉此暫時避開蘿紗疑惑的目光。
他合矩有禮的舉止倒讓蘿紗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總覺得他的反應好像突然變得太客氣了。“艾裡你沒發燒吧?”
“說什麼哪?”艾裡佯若無事地笑道,急急用手上的紙卷岔開蘿紗的注意力,“說正事吧,有個好消息!你看看這個!”
蘿紗接過紙卷一看,清澈的眼中立刻放出明亮的光芒,滿臉的驚異簡直與艾裡剛看到這消息時的表情別無二致。驚喜之下,她剋制不住低呼出聲。
“傑伊哥哥要在帝都策動政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