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凱曼竟然在這麼要緊的關頭中止西征軍一切行動,把迪卡爾·馮召回帝都?!仁明王頭腦壞了嗎?”
日正十年四月十八日,這個消息剛一傳到南方聯軍中,連歷來沉穩的紀貝姆也忍不住質疑起它的真實性。如何才能趕在塔思克斯潰敗之前逼凱曼收兵,這個問題已經叫他頭痛了足有一個多月,還是想不出什麼可行之計,現在凱曼王倒大方地主動幫大家解決了。
反覆查問其中緣由,確信消息屬實後,紀貝姆譏誚地冷哼一聲:“只有人類的心思才這麼難捉摸吧!剛開始時雄心勃勃地發動戰爭,稍微出了點危及自身的意外就方寸大亂,像是忘了原先的雄心壯志一般只顧眼前,做出愚蠢至極的行爲。決定這場戰爭命運的,竟然就是這種可笑的事……”
“呵,這個……”
此時,黑旗軍中重要首腦多半在場聽取詳情。以艾裡爲首具有人類身份的一干人等,都不知該如何迴應這個話題,只得打哈哈敷衍過去。
不過,這裡也有人類以外的成員在場。
蘿紗沒留意紀貝姆再說什麼,此刻她的心中盡是剛剛得知的消息,頭腦裡興奮得只剩下一個念頭:黑旗軍終於等到了勝利的契機,大有機會扳回局面!而這就夠了!
愣了一陣,頭腦重新運作起來,這才把意識上的歡愉傳遞給了她的身體。“太好了!”蘿紗歡呼一聲,忘形地張大手臂,撲向一旁的艾裡,要以一個大大的摟抱傳達她滿心的歡喜。
笑吟吟地看着蘿紗小女孩嬌態盡顯地飛撲過來,艾裡沒有覺察自己臉上笑容中透出的寵溺之色。他知道蘿紗不是舉止輕浮,而是心地純淨,興奮之下對最親近之人便渾然忘了男女之防。而他也喜歡看到蘿紗這樣快樂無憂的模樣。
然而蘿紗的身體方捱到他近旁,艾裡的神色忽然微變,猛然往旁邊邁開一步。蘿紗被他這麼一讓,撲了個空失去重心,若不是被他還算有良心地伸出隻手拉住臂膀,險些就要一頭栽倒地上。蘿紗疑惑地眨眨眼,滿心地莫名其妙。好端端地閃什麼閃?故意要害人家跌跤嗎?不覺有些惱,她撅起了小嘴瞪着艾裡。
周圍其餘衆人儘管也覺得艾裡對她的態度有些古怪,不過秉持“插手上司的情感糾紛,必定沒什麼好處”的信念,大家都聰明地選擇了裝聾作啞,視而不見。
不等蘿紗發話質問,艾裡急忙搶先一步,開始對向在場衆將領講起話來。
“嗯,這個……現在的情況大家都該心裡有數,我們南方聯軍已經攻進凱曼腹地,還有,那個……啊,從我們西側分頭行進的聖愛希恩特國盟軍,戰況也十分順利,比我們還更逼近帝都數百里。”
雖說在收到如此重要的消息後,出面發話協調會議秩序,引導討論方向,這是身爲首領者當然的責任。不過以艾裡向來“放任自流”的風格,他突然悔過自新、主動承擔起首領責任的可能性,應該是微乎其微。再聽他這一段話,說得支支吾吾心不在焉,很顯然是急着拿來堵住蘿紗的問話的。
“本來凱曼只差一步便要摧垮塔思克斯,我們眼看就功敗垂成,想不到凱曼內部有變,意外地多給了我們時間。這是老天給我們最好的機會!不過,待凱曼安排好接替迪卡爾·馮將軍領軍的人,西征軍還是會再有動作。時機稍縱即逝,接下來聯軍要如何行動,大家就趁現在好好商議吧!”
講得久了,艾裡的思路漸漸清晰,話說得越來越流暢。說得快,該說的話不久就要說完了,他心虛地偷眼望望蘿紗。少女憋着一口氣,兩頰鼓鼓的,可愛得驚人。一瞬間艾裡幾乎要走過去,像以前一樣逗她開懷,但他終於還是剋制住自己。心底像是有一把鈍刀在緩緩地割着,沉悶而深深地痛。
艾裡強使掉轉目光,正落到另一旁待立的青葉身上,他雙目一亮,終於撈到了救命的稻草。
“……那麼,大家就先在這兒商量着吧!青葉,你和我一道去軍營中巡視一下情況,順便鼓舞鼓舞士氣。”
青葉姣好的臉上浮現些許異色,眼波在艾裡和蘿紗身上飛快地流轉一遍,終於沒說什麼,順從地跟隨艾裡往軍帳外走去。
而蘿紗聞言,因爲怒氣而分外明亮的眼神陡然一暗。原來是這樣啊……不想接受我的親近,你更願意和青葉相處嗎?
見艾裡說完,看也沒多看自己一眼,急急忙忙拉着青葉逃難般逃出了軍帳,她的感受更是不堪。
何必做到這個地步呢?你願和誰在一起便和誰在一起,我又怎會強逼?需要走得那麼狼狽嗎?你自有取捨的權力,不願與我在一起也就罷了,又何須把我當做虎狼一般?難道我在你心中,真是那麼卑劣可厭的人物?
再回想以前剛逃離凱曼的旅程中,當時自己只當他是最親近的親人,一路上少不得也有過幾次如剛纔的親近舉動,那時他從未表現出生分或是拒絕。對比今日他當自己是鬼般避之惟恐不及的態度,蘿紗一時間鑽進了牛角尖裡,越想越是氣苦,胸口悶悶的,若非太多人在場,險些便要落下淚來。
正難過着,手上忽然傳來一股暖意,擡頭便見維洛雷姆不知何時走到身旁,悄悄伸出手來牽住了自己的手。
若是平時,她立刻便會掙開,但此刻那雙柔和的灰眸正無盡溫柔地望着她,彷彿能看懂她心中的一切苦楚。輕柔卻穩穩地握着她的手,只想傳遞力量給她來面對一切悲傷,而不含有一絲情色調笑的意味……這一次,她默默地握緊了那隻溫暖的手。
因爲難過而冰涼一片的心裡,漸漸滲入一絲暖意。儘管明知這溫暖並不是來自自己渴求的那人,仍是禁不住貪心地想縱容自己,從那兒多汲取一分溫暖……
蘿紗和維洛雷姆兩人都穿着寬鬆的長袍,手垂在長長的衣袖內,又有桌椅的掩飾,在場的其餘黑旗軍將領並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動靜。因而,當站在維洛雷姆對面的德魯馬發現向來風度翩翩的維洛雷姆,嘴角竟在詭異地不斷抽動,鼻孔噴着粗氣,眉目間放射出興奮得意的光彩時,可以想見這個老實的年輕人會有多麼疑惑了。
扯了扯身旁埃夏的袖子,德魯馬湊近他耳邊悄聲道:“埃夏你看,維洛雷姆先生的樣子好古怪哪!”
這大個子少年看來看去,也認不出維洛雷姆此刻的表情,正是標準的變態歐吉桑色迷迷的笑容。
“……我看維洛雷姆先生一定是得了什麼怪病!”少年很肯定地下了結論。
“面部神經抽搐症?可憐哦!維洛雷姆先生這麼年輕,長得又好,竟然得這種病……”好心腸青年的同情心立刻發作,並開始爲“病人”的終身大事操起心來,“維洛雷姆先生脾氣很好,本領又大,就算臉殘了,應該還能找得到老婆吧?”
“成功了!只要時機抓得準,天下沒有吃不着的豆腐!”
渾然不知自己已被人定下病人身份的維洛雷姆,此時正籠罩着幸福的光環中,躊躇滿志地在心中默唸。
幸福中的某人全然忘了反省,只不過握握小手就高興成這樣,未免太沒上進心了吧?相較他以往在花叢中無往不利的獵豔記錄而言,這根本就是丟臉……
維洛雷姆的心思一生出變化,蘿紗便似乎有所察覺,恍然初醒般抽回了手。
此時她人已漸漸冷靜下來,開始覺得自己這樣簡直是在利用維洛雷姆的好意。她雖沒有拿他作爲艾裡代替品的心思,但既然知道他喜歡她,她若沒有同等的心意便不該太過親近他,免得讓他有所誤會。
欲待向他解釋幾句,轉頭望見他溫柔的笑容,又覺得因爲此事便拒絕他的一切關心,似乎又有些不近情理,這話說出來恐怕反而傷了他的一片好意,蘿紗終究還是沒有說什麼。
周圍一衆將領此時正討論得熱烈,蘿紗對行軍打仗之事本就不怎麼感興趣,剛纔的事又讓她總覺得不大自在,索性便向紀貝姆等人告個罪溜了出去。一出帳門,在外頭孤零零轉悠了許久的阿旺嗚嗚歡叫着,立刻撲了過來。蘿紗將它摟在懷裡,順手揉撫它的白毛,一邊思索自己接下來該往哪裡去。
忽然發現,平日幾乎都是跟在艾裡身邊,一旦他不要自己跟,蘿紗茫然站在原地想了又想,竟找不出還有什麼地方是自己想去的。
※※※
“看在我爲你當了一回擋箭牌的分上……不覺得欠我一個解釋嗎?”
隨艾裡走到看不到軍帳的空曠處,青葉見附近無人,停下了腳步笑笑地覷着艾裡。
世上會有哪個男人傻到去向一個跟自己有情感糾葛的女子,傾訴自己跟另一個女子的情感疑惑?艾裡只是一徑苦笑,沒有答話。
青葉看他不想回答,也不勉強,搖搖頭道:“雖然不知道你爲什麼要避開蘿紗,但我不覺得應該這樣待她。至少,看你現在失魂落魄的樣子,就知道你絕不是不在意她。世上能彼此在乎的人並不多,何必勉強自己做違心之舉,傷害她也傷害自己呢?”
艾里正色望向她,心裡頗爲詫異。憑着她與他之間若有還無的一絲情愫,應是樂見他與蘿紗生分隔閡纔對,怎麼反倒出言規勸?他看得出來她的話出自真心,絕非故作姿態以示大度。
留意到他的異樣眼神,聰穎如青葉,很快便反應過來他在想什麼。“我說這些話,好像確實有些奇怪。”
清豔的麗容上微現赧意,她甩着手臂來回踱了幾步,低頭輕笑出聲,藉此拋開那股不自在的感覺。“該是誰的就是誰的,勉強不會有好結果。我只不過希望你作出的決定不會讓你在將來覺得後悔,纔想在看到你可能犯錯的時候提醒你一聲。”
艾裡心神一震。素知青葉溫婉穎慧,卻也沒有想到她對待情感的態度如此磊落豁達,不存半點私心!世間多少良善女子,一旦涉及感情之事,也難免爲了自己思量盤算再三。而她竟能全不計自身得失,一心一意只爲自己考慮。艾裡怔怔望着眼前妍麗秀雅的女子,心頭一時又是感動,又是疑惑。
承受着艾裡的凝視,剛纔平復心情的青葉不由又不自在起來。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在最荒淫糜爛的宮廷中待過六年,什麼事沒見識過?但在他面前,自己好像回覆到未識人事的青澀年代,動不動就羞澀窘迫起來……
“別這麼看我。”青葉微紅了臉側過面頰,從端秀下頜至鎖骨的線條優美得驚心動魄,“不要以爲我真的是那種純真善良到軟弱程度的女人。當年在宮廷中,我懂得的勾心鬥角、爭寵奪愛的伎倆絕不會少!只不過……”
因想到痛苦的過去而黯淡了些許的水眸,再次亮了起來。
“是與你的相識,讓我徹底醒悟過來,從此決心盡全力認認真真地生活,絕不再做辱沒靈魂的選擇,一定要成爲足以令自己驕傲的人……”
青葉忽然向他眨眨眼。“所以,我對愛情的標準也高了許多!使心機算計來的,拿我當替代品的,或是因爲對方一時頭腦發懵,做錯了事才得來的愛,我寧可獨身終老也不想要!我惟一要的,只有真正彼此心心相印、靈魂相屬的純粹高潔的情感。如果我中意的人終究心中另有所屬,我也不願勉強他,因爲那不僅是對他和他所愛的另一個人的傷害,同樣是對我的污辱。”
“就算這一生都得不到你理想中的愛,也不後悔?”艾裡試探着問道。孤獨是很痛苦的——身爲邁過三十大關依然單身、女人運奇差的男人,他對此深有體會。
“不後悔。”青葉坦然地搖搖頭,溫和而堅定地笑着。“我的原則是寧缺毋濫。至少,我還可以擁有自己所喜歡的自我。天這麼廣,世界這麼大,愛情之外還有許多事值得傾注心力,我總可以找到更值得寄託心靈的事情。”
感覺氣氛似乎太過沉重,她又向艾裡俏皮一笑,“再說,我的行情沒那麼差吧?就算失敗一兩次,說不定下一秒鐘,一位當我是他太陽的完美情人就會出現在我面前哩!”
“青葉……”艾裡忍不住感佩地輕聲喚着她的名字。如果說剛纔他只是爲她事事爲自己着想而感動的話,此刻聽到她這一番肺腑之言,他是真被她靈魂的高潔純真深深撼動了。
這並非是那種未經世事的少女的單純、理想化,而是經歷過風雨波折後方才淬鍊出來的堅持。就像高崖上傲然盛放於寒風中的美麗白花一般,這樣的心靈,怎能不令人爲之愛憐傾慕?
深深長呼出一口氣,艾裡由衷感嘆道:“不需要等到將來,你已經擁有可以爲之驕傲的自我了……”這樣內外兼秀的女子,自己若能全心只愛她一人,那也就什麼事都沒有了,該有多好?
青葉臉又是一紅,垂首綻出羞澀而甜美的微笑。“不說我了。現在可以說說你爲什麼忽然改變對蘿紗的態度了嗎?”
艾裡的神色重又變得沉重下來。呆呆愣了好一陣神,在青葉幾乎以爲他還是不願說出來的時候,他有些突兀地開腔道:“很簡單,因爲我不想讓她放太多心意在我身上。”
“以前沒有在意,不知不覺我和她都習慣了太過親近的舉止。在蘿紗這個年紀,親密的言行很容易生出情愫。她年紀尚幼,不會想那麼多,所以負有引導責任的我便應該主動注意這點,和她保持適度的距離。”
“我當然明白你這麼做,是想和她保持距離。我想問的就是,”青葉加重語氣道,“爲什麼你要和她保持距離?如果你們彼此互有情愫的話,有什麼理由不和她在一起?難道你會在乎那區區十年的年歲差距麼?”
“當然不。相差十年,平時多留心保養身體也就沒什麼了。”
艾裡在路邊揀了一塊石墩坐下,頹然搖搖頭。剛纔細細考慮後,他覺得可以相信青葉的人格,終於決定說出關於蘿紗的那個秘密。
“因爲蘿紗並不是人類!”
艾裡此話一出口,距離他們兩人數十丈開一棵樹下的少女身子忽然一顫,眉頭深蹙,臉上掠過痛苦之色,頭無力地靠在背後的樹幹上。
原來,艾裡平日雖好似不在意的樣子,心底到底還是嫌棄我的魔族血統……
宛如心頭最柔嫩的一處被人生生剜去,一瞬間蘿紗白了臉色。
先前她出了軍帳,不久維洛雷姆也跟着溜了出來。她向他搖搖頭,維洛知她現在正心情波動,更希望一個人待着,知趣地沒有像平時那樣死纏爛打,自顧自地走開了。
蘿紗一個人愣愣站在原地發了一陣呆,面頰上忽然傳來溼熱柔軟的感覺。原來是懷中的阿旺在輕舔着主人,喚回了她的神智。蘿紗驀然如大夢醒覺,甩甩頭用手輕拍臉頰,讓自己振作起來。
“我這是在幹什麼啊!遇上點打擊就萎靡不振的話,能成什麼事?怎能一點都沒努力過就放棄呢?”轉念又想,“再說,剛纔艾裡的態度轉變得也太突兀了,總覺得有些奇怪……會不會是他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呢?”
重新鼓起了幹勁,先前的頹喪哀傷就像太陽出來後的霧氣,一下子就消散得無影無蹤。蘿紗看起來又是那個什麼時候都很有精神的活潑女孩。轉動烏亮大眼,她想着自己一個人在這裡自尋煩惱也沒用,不如還是去找艾裡看看。
她並沒有忘記艾裡現在不想和自己相處這回事。沒關係,還有偷窺大法這項法寶啊!艾裡曾教過她這能夠遠距離感應之術,雖然她後來幾乎忘了這檔事,沒怎麼認真修習,不過到底還是懂得該怎麼用的。
這一次,就用這偷窺大法真正地偷窺一次吧!
說做就做。蘿紗向遇見的士兵打聽艾裡青葉的行蹤追尋而去,同時一路邊行走邊調整自身氣息與身邊的自然之力融合,一方面留意艾裡是否進入了自己的監視範圍,另一方面也對半生不熟的偷窺大法漸漸熟練起來。不多時她已掌握到自己精神力能夠支持的時限,調整好停下緩氣的節奏。雖然對四周情況的監察每隔片刻就要停頓一下,卻不致讓精神力透支導致失神而長時間打斷監聽。
如此一路搜尋,不多時蘿紗便發現了正要開始交談的艾裡和青葉。
走到一棵距離合適的樹下,她裝作在此休息。這樣的距離,艾裡若不刻意全力發動偷窺大法觀察四周環境,就無從發覺她的形跡。蘿紗便集中精神,全心窺看艾裡和青葉的交談。
想不到青葉正替自己問出了梗在心間的疑問,蘿紗正在暗喜,偏偏兩人的話題方向又偏開去了,直聽得她心癢難搔,恨不能伸出手去揪着艾裡讓他老老實實回答。但此刻真正聽到這個令她心神震顫的回答,她的腦中頓時轟然一聲,只剩一片空白。先前振奮起來的精神,就像是建在沙地上的樓閣,一下子全垮了下來。
縱是蘿紗的天性再怎樣豁達,也不可能再對此視若無事。只是因爲身體本身已經習慣和周遭的自然之力融爲一體,就算無心之下也還保持着那種狀態,纔沒有中斷對艾裡那邊的窺看。
“因爲蘿紗並不是人類。”
這句話聽在蘿紗耳中,艾裡淡淡的無奈語氣,便成了冷漠,鄙夷。心劇烈地痛着,蘿紗腦中隱約浮現出過往艾裡和自己曾共有過的歡樂和關懷,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還是這一切從頭到尾都只是虛幻?她再也看不清楚。
或許疼痛超出限度之後,便是麻木。漸漸地,那股劇痛消失了,不!蘿紗驀然發現,是一切感覺都消失了!
喜怒哀樂怨,這些情感原本像是緊緊纏繞在身上的白紗。而現在,這些白紗卻鬆散開來,一層層地隨風飛散開來。散落的飛紗現出包裹其中的……卻只是一片空無。什麼都沒有,什麼也感覺不到,那全然空白的靈魂。
她忽然明白了。
最本質的自己,實是繼承了魔族血統中的無情寡心。而自小生活在人界,接受的人類教養和潛移默化的薰陶,使屬於人類的豐富情感一層層包裹住了自己無感情的內心。雖然最本質的內在沒有改變,外在還算與正常人類無異。維繫住這些情感的,就是自己對人類世界的認同和眷戀。
而愛情,是人類情感中最鮮明濃烈的情感。隨着與艾裡相處時日漸長,對人界的眷戀便自然而然地置換成了對他的依戀。所以,一旦他拒絕了自己向他伸出的手,這份感情被斬斷了根莖,從此只會令自己傷心難過,便再也不足以成爲自己和人世間的牽絆,那麼……便是自己心靈漸趨魔化的開始!果真如此的話,自己終有一日,會變成無心無淚的完全的魔族!
想到這樣的前景,蘿紗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此時,那一邊艾裡的話聲又響了起來,開始接着向青葉大略講述蘿紗的身世。蘿紗才醒悟到在聽見艾裡那一句話後,自己感覺上像是過了許久,其實只不過相隔短短數息而已。
“……那一日在冰原上,我聽見維洛雷姆私下在背後勸蘿紗的話,我才真正想到以前一直被忽略掉的蘿紗壽命問題。蘿紗的體質更接近魔族那邊的血統,很有可能擁有長達數千年的上等魔族的壽命。”
蘿紗“看”着艾裡苦澀一笑,心中頗受震動。冰原上那天的談話,雖然自己要維洛雷姆不能在艾裡面前泄漏半個字,沒想到他到底還是知道了。是了!大概也是因爲這偷窺大法。
此時在旁又看了一陣,先前的悲鬱之氣不由已有些鬆動。艾裡的語氣、神色,並不像是真的厭棄自己……難道?
“維洛雷姆當時的話,確實說得沒錯。”她正想着,果然便又見艾裡嘆道:“兩族壽命相差太遠。在人類身上放的感情越深,等對方死去的時候只會越痛苦。用幾十年的歡樂換來之後千百年的孤寂悲傷,太不值了!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對生命短暫的種族投入太多情感……”
“可很多人在失去所愛後,也能找到新的愛人啊?”青葉反問。
“但她不會是其中的一個。”
艾裡搖搖頭。說到對蘿紗這個人的瞭解,他自然要比青葉深得多。人生境遇和心性,蘿紗與青葉各不相同,因而她對情感也不可能像青葉看得那般豁達。他接着道來:“蘿紗經歷單純,就像初生的雛鳥,一旦有某個人進入她內心,便是至死不渝地投入全部情感。即使對方死去,她心中仍會永遠留存着對方的位置,恐怕再沒有其他人能夠進入她的心扉!”
他不大自在地撓撓頭,第一次向人披露自己的真實情感:“如果她是一般人類女孩,我有信心照顧好她,讓她一生幸福快樂。但可惜……再堅貞的誓言,人一旦死去就做不到了。而那時,她的人生卻只是剛剛開始,難道要她今後的數千年都抑鬱寡歡嗎?如果我去爭取她的心,纔是真的害她!”
他緩和了口氣,繼續說道:“何況,現在蘿紗不過情竇初開,應該還不到非我不可的地步。她身邊又有一個熱情的同族追求者。維洛雷姆雖然爲人有點問題,不過對她確實沒的說,自身實力也深不可測,在魔族中的地位也頗高。有個現成條件很好的追求者在此,我爲什麼還平白去招惹她?過去沒有注意,已經和她太過親近。我欠她和她家人許多情,又是年長者,理當由我擔起責任,斬斷這個錯誤的開始!”
感覺得到他話語中的堅決,青葉靜下來不再說什麼了。場面一時安靜下來。
忽然,兩人都神色微變。他們都覺察附近傳來一陣毫不掩飾的急促腳步聲!轉向聲音傳來的一側,他們看到剛纔談到的人正紅着眼眶,懷抱着獬猞王,氣沖沖地向他們這裡直衝過來!
“艾裡你太過分了!明明是和我有關的事,不要一個人擅自替人家作決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