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甫一睜眼,映入艾裡眼簾的,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紅光,如血幕般鋪滿了整個眼界。他一懍,隨即便發現,那不過是朝霞在對面白牆上的反光罷了。窗外啁啾的鳥鳴和着旅店中漸漸喧鬧起來的人聲,營造出一片祥和,沖淡了剛纔一瞬間給艾裡帶來的不祥之感。
從牀上坐起身,艾裡甩甩頭讓自己清醒一些,今早還要參加凱曼王在天廬武道大賽半決賽前的講話呢。雖然艾裡覺得這個仁明王未免也太過喜歡這種無聊的集會,與自己當初對他陰沉精明的印象頗不一致,但作爲參賽者,也只得由着主辦方安排了。
艾裡一邊起身穿衣,一邊看向窗外,漫天彩霞給放眼所及之處都染上了一層血色。“朝霞夕雨,看來遲些時候會有場風雨。”
※※※
天色還算不錯,大朵的雲塊雖在聚攏,但陽光依然頑強地從雲縫中探出頭來,射出縷縷金黃的絲線。斑駁的雲影投射在拉寇迪寬闊的中心廣場上。
蘿紗帶着艾裡來到廣場時,那裡已經聚集了不少人。雖然今日上午在正式比賽前要進行王室的講話,但仍有不少熱衷賽事的民衆一大早就來到了中心廣場看熱鬧。衆所矚目的中心,就是待立在修雅的塑像下等待着凱曼王到來的天廬武道大賽二十強。
這些參賽者中只有兩三個穿着凱曼王國的服飾,其他人的裝束都有異邦色彩,可以看出他們來自天廬大陸上的其他國家。有些有交情的正在攀談,其他的便各自站着,不言不語。艾裡對大賽選手瞭解不多,也沒認識幾個,不過他們像是都認得艾裡,看到艾裡過來,多數眼睛一瞄,又轉了開去,顯然不把他當成個人物,少數則死盯着他看,似乎想摸清他的深淺。
大賽中最爲神秘的無也已經到了。魔異部其他的參賽者似乎對他深懷懼意,自然而然地與他保持了一段距離,一身黑袍的他便孤零零地獨處一隅,擡頭靜靜地仰望着雕像。艾裡從側面望去,見他寬大的帽檐微微向後滑落,露出了鼻尖至下頜的堅毅線條,從露出來的這些部分,便可看出這是一張年輕而清俊的臉,與衆人原先以爲的蒼老陰森相去甚遠。
“哈哈,艾裡你終於來了!”一聲長笑拉回了艾裡的注意,一個銀髮威猛的漢子向自己迎了上來,正是天行門門主耐特。艾裡微笑應道:“門主別來無恙?”
“我果然沒有看錯人,我們終於在此相見了。”黃玉色的眼中閃着熾熱如火的光,看得出耐特再見艾裡的欣喜發自內心。
“嘿嘿,這可是差點丟了老命換來的啊!”
這般如同老友久別重逢時的寒暄,從兩個第二次見面的男人口中說出來確實有些奇怪,不過艾裡頗能體會耐特的感覺。
久居人上,難逢對手,這種寂寞是位高權重也無法排遣的。對於耐特來說,當維持權勢成了日常性的工作毫無挑戰性可言,生命便不再多彩,這時每一個令他捉摸不透的敵手的出現,都像是命運賜給他的一個驚喜。自己也曾有過這樣的心境,只是現在已經找到了更加簡單而快樂的生活方式。
“我想過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一較高低了。只希望那個囉唆的傢伙待會兒能快點說完廢話。”耐特似乎與艾裡一樣,對仁明王的囉唆十分厭煩。一旁的兩三個參賽者見他對凱曼國王如此不敬,面有不滿,但耐特的地位卻讓他們嚥下了嘴邊的話。
相對於耐特的熱切,艾裡的表現就顯得冷淡得多,或者說有些無奈更合適些。武學上的爭強鬥勝,對他早已沒有多少吸引力。而這次前來參賽,不過是爲了完成一件想做的事罷了。
越過耐特,他的目光落在修雅的雕像上,純白的雕像栩栩如生,與艾裡記憶中的印象相差無幾。
“想不到過了這麼多年,我還要在你面前和人打鬥。”艾裡低下頭,心頭涌上一種說不清是感傷還是緬懷的感覺。
入口處傳來一陣喧囂,衆人看去,只見仁明王康賽因在衆臣的簇擁下走進了會場。
※※※
將艾裡帶到場後便坐在觀衆席等待的蘿紗,看似平靜,一顆心卻是忐忑不安。雖下了決心要坦然面對師兄,但她自大賽開幕式後便再沒有見到他。今日國王的講話,薩拉司坦作爲凱曼重臣是一定會出席的,這次會怎樣呢?聽到入口處一陣喧譁,蘿紗一擡眼,就看到了跟隨在國王身後的薩拉司坦。
儘管做了很久的心理準備,但看見師兄的那一瞬,蘿紗的心緒還是波動起來。似是感應到蘿紗的視線,薩拉司坦轉過頭與蘿紗四目相接,而這一瞬間,他露出一種複雜的神色,彷彿心中想拋開什麼,又難以割捨。片刻猶疑後,他與仁明王低語幾聲,便向蘿紗這裡走了過來。一旁的觀衆見這國王身邊的高官竟在一個平民裝束的少女面前停了下來,都投以驚異的眼光。
“蘿紗近來身體還好吧?聽說你現在在小旅店做女招待,可別累壞了。”冰冷的聲音說着似關懷、實嘲諷的話語,“這裡是你該來的地方嗎?難道你來參加比賽?啊,是來拉客人的吧?”
與冷淡優雅的外表截然不符的刻薄話,一字一句地從薩拉司坦口中說出。他的態度比往日更尖刻,一句句話如同刀子般紮在蘿紗心頭。剛開始她還感覺得到痛楚,漸漸就變得聽而不聞。她想轉身逃開,腦中卻迴響起愛琳娜的那句話:“你並沒有做錯什麼,爲什麼要逃?”
是啊,爲什麼?爲什麼自己就一定是受傷害的那個?!
硬生生壓下了逃開的衝動後,一股憤怒從蘿紗心底漸漸涌起。
“我靠着自己的雙手生活,當然過得很好。”她終於能在薩拉司坦面前完整地表達自己,聲音雖帶着哽咽,卻透着堅定,往常只能垂下眼瞼掩飾淚光的雙眼這次直視着薩拉司坦,顯出倔強和自尊。
沒想到蘿紗這次的反應與平常截然不同,薩拉司坦不禁重新打量蘿紗,眼光中帶着既異樣又有種近乎讚許的意味。
此時國王那裡已基本準備就緒,一個侍從小跑過來對薩拉司坦行禮道:“大人,陛下請您過去。”那種複雜的神色又一次在薩拉司坦臉上一閃即逝,終於還是向國王那裡走去,臨走時向蘿紗丟了一句:“這裡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你還是回去吧。”
然而驚魂未定的蘿紗根本沒有聽進他最後這句話。受辱而起的反抗,對師兄情誼尚存的眷戀,在她心中翻騰着,攪亂了往常平靜自得的心情。心中紛亂的情緒如同一座不安定的火山,隨時可能噴涌而出。
※※※
廣場中央,艾裡目睹了這一幕。他很想過去給蘿紗一點支持,但終究沒有移動腳步。
“所有的事都要靠自己來面對,她總有一天要邁出這一步。看來這次小姑娘終於開始成長了。”艾裡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然而想到了自己,笑意頓時凝結成了苦笑,“我又何嘗能真正面對一切?那段記憶至今都不敢去觸碰。我的勇氣,比之小姑娘尚且不如嗎?”
正走神間,仁明王的話聲驚醒了他,他趁此再度將這些難以面對的問題拋諸腦後。
“首先,本王對進入本次天廬武道大賽前二十強的各位武道家和魔法師致以誠摯的祝賀!你們是天廬大陸上的……”聲音雖威嚴,但仁明王的發言終究是陳詞濫調。艾裡聽了沒兩句,就把國王的話歸於和蒼蠅的嗡嗡聲類同的雜音,將注意力集中在國王身前兩張臺桌中央擺放的赤龍牌和青龍牌上。
儘管相隔較遠,艾裡看不清兩塊牌的樣子,但從陽光照射下呈現半透明、各自輝映着赤紅和青碧的柔和光芒的景象來看,他仍可以分辨出龍牌的材質很可能是來自遙遠東方的另一個大陸的玉石。如果是的話,且不算它們作爲天廬武道大賽優勝的附加價值,單就其本身而言就是無價之寶。
突然艾裡臉頰上隱隱感到一陣刺痛,擡眼一望,正對上仁明王森寒的視線。國王隨即移開了視線,但這一瞬間,他眼中閃過的寒光已讓艾裡爲之一懍。
是爲了上一戰那個重傷的貴族騎士嗎?身爲一國之君還真小家子氣啊!艾裡滿不在乎地一笑,並沒有把這放在心上。反正正常情況下,大賽結束後他大概就得跑路了。
因國王的這一眼,艾裡好歹總算把注意力收回到國王的話上。“……從現在起,青龍牌和赤龍牌會被收藏在耀榮神殿,等到大賽結束後,本王將很榮幸地頒發給天廬第一的武道家和魔法師。”
這時國王的話被打斷了。一個士兵小跑到國王后面的薩拉司坦身旁,小聲報告什麼,薩拉司坦點了點頭,隨後來到國王身旁,附耳小聲說了幾句。仁明王微微一笑,但是平靜的面容下隱藏着一絲難以察覺的興奮。他轉頭繼續剛纔的講話,但話鋒突然一轉,不再繼續剛纔的廢話。
“衆所周知,我凱曼王國是天廬大陸的中心,集中了天廬最傑出的人才、最精銳的軍隊、最多的財富,真神早已以此昭示了凱曼王國理當是天廬的霸主,應該擁有天廬最廣袤富饒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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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一出,全場頓時一片寂靜。這種觀念在凱曼可以說由來已久,但是沒人想到作爲一國之君竟會在這各國高手雲集的場合堂而皇之地說出,這簡直就是在昭告天下,凱曼王國即將準備發動戰爭!
仁明王並不在意人們的反應,徑自慷慨激昂地說下去:“然而,凱曼受限於狹小的國土,無法充分應用真神賜予的人才、財富,許多國家空自擁有着肥沃的土地,無能的統治者卻不懂得善加利用。各位英雄們,睜開你們的眼睛看看!多少國家的人民在捱餓時,稗草卻在田間生長,糧食在富人的倉庫裡黴爛!是時候改變這一切,解救這些受苦的萬民了!”
國王的眼神漸漸如烈火般熾熱,語氣一句比一句急迫。然而,並不是人人捧場。國王在這種場合說這番話固然是驚人之舉,但這番話本身依然是陳詞濫調。艾裡雙目無神,眼珠子隨着周圍嗡嗡飛過的蒼蠅轉來轉去。而耐特則不斷打着哈欠,撓着自己的脖子。站在他身旁的艾裡聽見他低聲自語,“下面他大概要說自己是天賦的救世主,前來解民倒懸吧?”
“我仁明王今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完成這個壯舉,令太陽能照耀到的地方都能人盡其材,萬千子民在我凱曼的領導下富足安康!相信這也是真神讓我成爲凱曼的王,所賦予我的使命!”果然國王的話很沒創意地驗證了耐特的預想,令艾裡忍俊不禁,而慮及凱曼王發表這番說詞的用意,他心中卻無法像面上那般輕鬆。
國王低下頭略頓了一頓,像是在平定自己的情緒。片刻,他擡起頭,眼光凝視着神像前站立的二十名天廬頂尖的武道家和魔法師,緩緩問道:“各位都是天廬的精英,得一人勝過得十萬大軍!你們願意襄助本王,完成這個神聖的使命,成就這不朽的功績嗎?願意的人,請站到這臺上來。”
“哼!將天下視爲己物,只想着如何指手畫腳,何曾問過那些所謂等着被解救的民衆要不要他多事?當婊子就不要想立牌坊,想侵略還偏偏一副救世主口吻!”耐特雙手抱胸,皺起了濃眉,“招徠人才,這就是他大費周章召集這次武道大會的目的嗎?但是這種事,不應該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啊!這大叔到底想幹嘛?總覺得不會這麼簡單……”
有四人越衆而出站到臺上,其中兩人是凱曼本國的參賽者,另外兩人來自他國。剩餘參賽者多面露不屑。
而此時,從衆人中又擠出一人,竟是艾裡!正欲向主席臺走去,國王一揮手阻住了他的腳步,毫不掩飾厭惡地說道:“這位‘英雄’就不必了,我凱曼大概沒有適合你的位子!”
“英雄”二字特別加重了語氣,顯是嫌艾裡不中看更不中用,連繡花枕頭都算不上。臺下新投效的四人配合地發出嘲諷的笑,神像下其他人也多露出鄙夷之色,一半爲了那四人的奴相,一半覺得艾裡太不成樣子了,本事不濟,品格也猥瑣得可以。
“真是小氣的傢伙……”本想混進去看看國王究竟打什麼主意,卻因國王的記恨而失敗,艾裡只得嘟囔兩句不滿,訕笑着停下了腳步,心中卻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原先,這國王行事中規中矩,一直剋制地掩飾着自己真正的意圖,而就在這片刻間他的態度大變,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樣無所顧忌,毫不隱藏他的真實想法。剛纔的士兵究竟向國王報告了什麼呢?
見再無人出來,仁明王笑笑,道:“正如本王剛纔所說,你們一人足以抵十萬大軍。既然各位不願支持我,若是讓你們活着回去,會給我的大業造成不小阻力。”
“所以只有請各位犧牲一下了,本王把拉寇迪人最引以爲傲的中心廣場作爲你們的墳場,也算盡了地主之誼了。”
國王一臉平靜地說出令在場高手爲之愕然的話,右手做了個手勢,最後留下一句話:“無,下面就拜託你了。這裡的人你愛殺多少就殺多少!”
話音剛落,在主席臺上的衆人突然向下陷落!隆隆聲中,地表迅速合起,臺上哪還有半條人影?只聽得地下如悶雷般的機括聲迅速遠去,隨後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震得人站立不穩,主席臺所在之處石塊橫飛,火舌吞卷。瀰漫的煙土掩蓋了人們的視線。炸飛的碎石鋪天蓋地、四面橫飛,雖奈何不得神像下衆高手的護身氣勁或防護結界,但近處的觀衆有不少被擊傷。人們如無頭蒼蠅般胡亂閃避,恐懼迅速蔓延。他們無法明白剛纔的事,無法相信王竟毫不顧及他的子民,發動這樣的災難。
待得煙塵散去,只見整個主席臺已坍塌下去,變爲一地亂石。顯然國王早在此設立機關,他一發動便將臺上的人轉移到臺下的通道,迅速傳送到遠處,隨後引爆安置好的炸藥將通道炸燬。
轉眼之間,鉅變陡生,迅速得讓衆人來不及驚歎和喘息。既然一切都事先設計,不知後面還有什麼可怕的安排。反應較快的幾人隨即動身掠向已成爲亂石堆的主席臺,想探察通道是否還有利用的可能。
然而黑影一閃,無高挑的人影已出現在亂石堆上,阻住了他們前進的步伐。自入場來只是靜靜站着凝望雕像,對所有的鉅變彷彿無知無覺的他,終於有了行動。
漸厚的雲層完全遮蔽了日光,在陰霾的天空下,無靜靜佇立着,寬大的衣袍隨風鼓盪,如一團不祥的黑色火焰舒捲飄逸。不需任何動作,便有股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這時神像下的諸高手紛紛向他投以敵意的眼光,但心中都有些疑惑。
從無開賽以來的表現來看,魔法能力遠在他人之上,確實是個可怕的對手。但要說單靠他一人來對付在場的十五位天廬武道和魔法的頂級高手,也未免太不現實了。難道其中有詐?
來自自由都市培德爾的“黑日”達森踏上一步說道:“如果閣下真的以爲憑你一人之力,就能收拾了我們這些人,未免太小瞧我們了!勸你不要被凱曼那狗王利用了,白賠上性命,還是讓開……”然而話音卻在驚愕中戛然而止。
殺意!
狂暴的殺意!
瞬間,所有人都感到全身的血液幾乎都要凝固起來,而這股寒意的源頭,就是正從無身上源源不斷散發出的強烈殺氣!
“哈哈哈哈!”無突然仰頭狂笑起來,笑聲中沒有半分歡喜,卻充滿着仇恨和毀滅一切的慾望!
原先,在人們心目中無如一潭深水,雖足以湮沒任何生靈,但只要不接近就不會有什麼危險,然而現在似乎這種危險失去了節制,一潭死水化爲怒哮的大海,捲起了滔天巨浪,鋪天蓋地地襲向每一個人,要將他們拖入致命的深淵。
達森早已忘了自己原先想說的話,被眼前的黑衣人震懾住了。不,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無所不能的神。
而且絕對是邪惡的神!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魔?
耐特喃喃自語:“原來凱曼王打的是這個主意!這些高手戰鬥力以一當百,若是在他將來發動戰爭時站在其他國家一方,對凱曼王的野心是個不小的阻力。所以他便索性借大賽之名將各路高手集中到拉寇迪,然後合則用,不合則滅,消除這些不確定因素。而唐報告中所提及的大批魔法師的調撥,大概就是爲了封鎖住衆參賽者的逃離通道吧!畢竟普通的士兵再多也不大可能阻擋住他們這種程度的高手。剛纔凱曼王態度大變前士兵前來稟報的,大概就是這個了。”
雖然終於搞清了凱曼王舉辦大賽的險惡用心,可惜太晚了,現在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是怎麼回事。倒也不是天行門或耐特本身的無能,近年來頗爲留意凱曼局勢變化的耐特並不難推想出仁明王的這個動機,但凱曼竟會突然擁有足以一舉解決大陸上最頂尖高手的殺手鐗,則是正常情況下沒有人能預料到的,所以他一直沒有往這方面考慮。
現在看來,這個開賽以來一直很神秘的無,就是凱曼王賴以對付衆高手的王牌了。他到底是怎樣一個厲害角色呢?
突然想起一事,耐特開口問道:“無先生既然是凱曼王的屬下,爲何在淘汰賽中對凱曼的魔法師也毫不留情?”與無交手的魔法師無一例外地死於他的魔法之下,對於是別國的參賽者,無滅之而後快,是理所當然,但本國的宮廷魔法師無也不放過,就很奇怪了。
“屬下?”漆黑的寬帽下傳出低沉的笑聲,像是苦笑,也像是自嘲,“是啊,算是屬下吧!我想殺就殺,還要什麼理由?反正那傢伙沒下令禁止……”忽然無覺得沒必要跟旁人說這些,隨即提高了話音,“別廢話了,開始吧!”
毫無徵兆,也完全沒有聽見咒語的吟唱,無身邊轉眼間出現了一層流轉着波光火影的紅幕。緊接着黑袍袖口處露出一雙有着玉石般光澤的強健手腕,輕輕一揮,紅幕上便凝結出無數火球,如流星般帶着灼人的熱風射向四方!近處的十五名高手首當其衝,還有許多火球疾射向遠處的觀衆席。
“這兩下還真是眼熟!”艾裡不禁想起了初遇蘿紗的畫面,但是這次的規模比起那次大上何止十倍!想到蘿紗,他無暇多思,飛身向她所在的觀衆席疾衝而去。
從剛纔的爆炸起便陷入混亂的觀衆們爭先涌向出口,想離開這危險之地,但狹窄的通道阻塞了擁擠的人潮,過多的人堵在了門前,致使向內的門無法打開,無序的混亂導致沒有一個人能逃出。此時滿天的火流星四下飛射,人們紛紛驚聲尖叫起來,相互推擠着、踐踏着,宏偉的廣場頓時成了恐怖的人間地獄。
蘿紗目睹了這一切。死亡的陰影籠罩在廣場上空,觀衆如熱鍋上的螞蟻到處亂撞,呼天搶地,悲號之聲不絕於耳。慌亂間,只見一個火球正對着蘿紗這邊飛射過來,蘿紗急欲閃避卻被夾在人羣中無法動彈,恐懼到了極點的蘿紗本能地閉起了眼睛,尖叫着:“不要!”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條人影出現在觀衆席前。速度之快,超越了飛射的火球,艾裡急速趕在了火球的前頭!他再顧不得掩飾身份,一聲龍吟,裂天出鞘。灰色的身影化爲閃電,在空中幾個翻轉,長劍舞出一片天羅地網,滴水不漏地將襲來的火球盡皆撥落!
人們頓時停止了掙扎,驚愕地望着半空中騰躍着的劍士。這真的是那個一路靠着好運混到現在、大賽中的活寶、“奇蹟艾裡”嗎?驚呼聲如浪潮般席捲了觀衆席。
難得以英雄之姿出場,艾裡擊落了火球后又一個空翻,裂天劍在身前漂亮的一個虛揮,正打算以個帥氣的姿勢落地,卻意外地落入了一片水幕中。驚嚇之下以嘴啃泥之式着了地的英雄,如落湯雞般狼狽不堪地爬起身來,才發現這又是那位總是使出“笑”果驚人魔法的小姑娘爲了保命情急之下的傑作。
無奈地甩甩頭上的水滴,艾裡把閉着眼睛發抖的蘿紗從人堆中挖出來,輕輕拍拍她粉嫩的小臉讓她睜開眼睛。看到自己的魔法又一次造成烏龍效果,驚魂未定的少女慚愧地低下頭。不過受害者並沒有打算責怪她。
“唔,以水結界對付火球……雖然時機沒有掌握好,但是總算有效。待會兒如果又遇上危險要記得用出來哦!”
艾裡邊說邊回望場中,驚訝地打住了話頭。
只見耐特等武技部的高手正纏着無進行貼身攻擊,而魔異部的魔法師們則站在後方頌唸咒語,用魔法攻擊。這是最合理的戰法,再加上雙方人數懸殊,本應是耐特這方大佔上風,但事實卻全不是這樣!
無的身手靈活敏捷,完全不似一般魔法師的體弱。往往耐特等人好不容易抓住空隙對他發起攻擊,卻被他隨手一個魔法給逼了回去。他隨心所欲地使着威力巨大的高級、頂級魔法,以及無人知曉的失傳的魔法,勢不可擋,佔盡上風。片刻間,已有一人屍橫就地,死狀慘不忍睹!
眼看情勢危急,再拖下去耐特這邊也不過多死幾個,蘿紗等平民就更沒有時間逃離了,艾裡顧不上和蘿紗多說,只丟下一句話便向場中急奔而去:“趁着那個黑傢伙還被我們纏着,你快跟着大家逃吧!”
“逃!怎麼逃啊?”
明知自己不頂用的魔法在這場高手雲集的戰鬥中起不了作用,蘿紗倒是沒打算要爲着什麼英雄氣概留下來送死,也想趕快離開,但看着在出口處擠作一團的人羣,她從心底裡覺得無能爲力。
※※※
“派兵監視所有參賽者的門人、弟子,若有異動,當場格殺。這裡事情一結束,全部加以剿滅!”
“遵命!”
從暗道出來後,國王立馬向待命的將領下令,轉頭又向皇家宮廷衛士長迪卡爾·馮命令道:“立即包圍中心廣場,禁止任何人接近!在無之前出來的任何人格殺勿論!”
“……是!”瞬間猶疑後,馮順從地接受了命令。王的行動正確與否不是自己應該考慮的,屬下的天職就是遵守王的命令。
看着領命而去的將領的背影,首席魔法師薩拉司坦心裡一陣恍惚,似乎有什麼無法放下。
這一切不都是在按着自己的安排順利進行嗎?還有什麼放不下心的呢?
是爲了那個丫頭嗎?
原以爲自己已經完全拋開了這些無用的情感,但是今日看到她出現在即將成爲屠場的中心廣場時,還是忍不住用惡言逼她離開,想保住她一條小命。而看到她終於變得堅強起來,心中也不是沒有欣慰的感覺的……
難道自己又變得軟弱了嗎?因爲那個不光彩的出身而從小就遭到的白眼和羞辱,不是老早就教會了自己,軟弱的心只會令自己受傷,永遠也無法擡頭做人嗎?拋棄了那些軟弱的情感之後,自己不是如願地爬到這個人人稱羨的地位了嗎?
“薩拉司坦卿在想什麼?這次的計劃還有什麼紕漏嗎?”一切安排妥當的仁明王回頭見魔法師深思的神色,發問道。這次爲將來的霸業掃除障礙的行動,提議和實施的人都是眼前這位年輕魔法師,所以國王很看重他的意見。
“沒什麼,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陛下無需多慮,計劃不會失敗的。臣下這就去那裡看看。”
薩拉司坦給了王一個安撫的笑,即刻撇開心中的不安,不再去想蘿紗的安危。
※※※
“再這麼下去,誰也走不掉!請冷靜下來,相信我,只要按我的安排一步步做,大家都可以離開這裡的!”蘿紗的聲音在風之精靈的吹送下清晰地傳送到每個人耳邊。柔和的話音彷彿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人們漸漸從歇斯底里的狀態中回覆了神志。
剛纔的火流星雨造成了不少觀衆的傷亡,倖存的人更加恐慌,擁擠中被踩傷的人也不在少數。哀號聲、哭喊聲匯成的聲浪更增加了人們的驚恐。
如此悲慘的景象漸漸讓蘿紗再也無法承受,心中有個聲音越來越大聲地吶喊着:“一定要做些什麼,一定要阻止這一切!”正是這個聲音迫使她拋開恐懼冷靜下來。
之後,她開始繞着觀衆席奔走,用猶在微微發顫的嗓音大聲呼喊,企圖讓人們平靜下來,恢復秩序。這也是她現在惟一能做的。
似乎感受到了少女內心的願望,風之精靈自然而然地助了蘿紗一臂之力,將她的聲音輕柔地傳至每個人的耳邊,使她的身體浮游於空中把握全局。
“媽媽!她好像那個神像呀!”一個被母親擁在懷中的孩子稚嫩的眼神望着母親背後的空中。
“什麼?”惶急中的母親隨口應道。
“那個姐姐呀!”
順着小手的指向,母親看到了空中的少女。飛揚的黑色短髮、猶帶稚氣的美麗面容並不十分相似,卻散發出和護國女神修雅的神像相仿的溫柔而聖潔的光輝,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信賴她。透過少女,母親彷彿看見了守護着衆生的護國女神,宛如就在耳邊輕柔響起的安撫和引導聲,令她瀕臨瘋狂的心逐漸平定下來。
“女神來拯救我們了!”顫抖而狂喜的聲音從她的口中逸出,這下,更多人注意到了蘿紗。
“女神”、“護國女神顯靈了”的呼聲在廣場各處響起,陷於狂亂的人們終於看到了指路的明燈,全心信賴心中認定前來救贖的女神,情緒慢慢安定下來。
儘管不知人們爲何喊着女神,但看到大家漸漸恢復了常態,蘿紗趕緊組織人們恢復秩序。在蘿紗的協調下,衆人終於砸開了出口的大門,有序地奔出了中心廣場。累得滿頭大汗的蘿紗終於放下心,落回地上跟在人羣的最後奔向那道通往安全的大門。
然而門外的景象卻令她剛安下的心寒了半截。
在她之前奔出門外的人羣並沒有四散離開,而是被困在一個籠罩了整個中心廣場的透明球形結界中。在結界外,上百個宮廷魔法師圍坐在一個巨大的魔法陣上,向內的掌心源源不斷地將魔力注入結界。試圖闖過或打破結界的人都被反彈了回來,只能在結界上引起一陣五顏六色的光華變幻而已。
雖然魔法成績一團糟,但多年的魔法教育至少讓蘿紗明白這個結界究竟是什麼——有籍可查的最強力防禦結界——絕對平衡彩虹結界!
這是需要六倍以上分屬六大屬性、魔力相仿的魔法師共同示威的防禦結界,魔法師數量越多,防禦能力越強。其原理是用魔法陣將注入的各系魔力協調均衡起來,魔力相生相剋,形成一個蘊涵水火風土光暗六大系魔力,穩定、平衡的結界。一旦受到外力攻擊,處於平衡狀態的結界就如一面無法打碎的鏡子般將力道忠實地反射回去;而如果魔法攻擊,與攻擊屬性相同的魔力就會增長,從而打亂了平衡,另五系相生之下也會同樣增長,將附加的魔力原樣反彈回去而再度回到平衡狀態。所以,它可以打破任何類型的攻擊,可以說是最強的防守結界。
像現在這樣反轉施用方向,防守結界就變成了最強的封鎖結界!
努力了那麼久,人們還是無法逃離嗎?絕望的蘿紗頓時一陣無力,幾乎要癱倒在地。
※※※
千辛萬苦捉住破綻靠近無,還沒等自己的刀碰上他的衣角,就被他隨手扔出的一個風牙裂爆給逼了回來,再精湛的武技都沒有用。從沒打過這麼辛苦的戰鬥,一向從容不迫的天行門門主耐特的頭上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無似乎有用之不竭的魔力,超強的魔法一個接一個地使出,完全不需要凝集魔力的時間,應對着十幾個強手依然輕鬆自如。幸而己方人多,在付出一條生命的殘酷代價後,大家的配合總算較爲默契起來。一人危急時總有他人掩護,才暫時沒有更大的傷亡。但這種狀況還能維持多久呢?
而那個自己寄予厚望的艾裡,竟然敢一開打就跑得不見蹤影!
“這戰簡直不是人打的!”儘管耐特心中不滿地嘀咕,但他也只能硬着頭皮上。因爲衆所周知,拉大戰鬥距離只會對魔法師更有利。
正在叫苦不迭的當兒,眼前灰影一閃,一條黑影竟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首次突破了無的防守圈!衝到無身前,殘影褪去,斂作一道修長身影。看這人亂髮披肩,衣着寒酸,正是已爲衆人熟悉的流浪漢艾裡!
這一衝迅如流星,矯若驚龍。伴隨一聲怒喝,艾裡悠然出劍向對手橫斬而去,一股一往無回的氣勢,立刻壓得衆人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平日裝在破爛劍鞘裡的長劍,此刻在他手裡,看來竟如日光聚斂而成,閃亮耀眼。突進中艾裡一頭亂髮都甩向腦後,面容不復平時的嬉皮笑臉,而透着令人不敢逼視的英氣。此刻的他如戰神降臨人間,與平時的形象相差太遠,以致衆人不由得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
這樣的劍,這樣的人!真的是那個靠着運氣矇混到現在的邋遢劍士?
惟有耐特沒有太意外,眼神更加熾熱了。自己果然沒有看走眼!他果然不是尋常人物!
“艾德瑞克!他是五英雄中的艾德瑞克!”
不知是誰口出此言,音量雖不大,但在周圍人耳中聽來卻不啻於一聲驚雷。那個封魔之戰後就失蹤的英雄艾德瑞克?
是!是他!看他此刻展現出來的本領和氣勢,的確與那位傳說中的劍士全然相符!那把平時看來破破爛爛,現在卻光華四射的長劍,也就是因艾德瑞克而成爲名劍的裂天劍吧!
這短短的一瞬間,艾裡已向無揮出了迅捷無倫的百十劍。先前一直所向披靡的無第一次被壓在了下風。倉猝間他雖以靈活奇詭的動作將身體扭曲成各種不可思議的形狀,一一避開了艾裡的攻擊,一時卻也騰不出手來反擊。先前被他壓着打的高手們由此士氣大振。只可惜雙方鬥成一團,動作實在太快,貿然上前助戰恐怕反而會妨礙艾德瑞克,他們只能在旁邊高聲爲他助威。
然而艾裡自己卻絲毫放鬆不起來。他心知肚明,之所以能一舉突入無的防線,一是衆人的圍攻牽制了無,二是利用了無對自己的忽略,在他猝不及防下方纔成功。眼前對手的實力,實在深不可測。要是被他緩過氣來,自己就只有抱頭逃命的份兒了!當下一劍緊似一劍,說時遲,那時快,終於抓住個好機會,一劍直刺敵人黑衣下的身體。
此時無的身體已被逼成一個很勉強的姿勢,這一劍理應避無可避。然而預期中的利刃入體聲並沒有響起,取而代之的是兵刃相交之音和一片奪目光芒。
光華閃過,從無的黑袍下現出一柄由閃爍着的雪亮銀芒構成劍身的細劍,竟似是以魔力構成。正是這柄有形而無質的劍,格架住了艾裡的攻擊!
寬帽下傳出無淺淺低笑:“呵呵!真不簡單,你是百年來第一個能讓我用到魔真劍的人類!”
不待艾裡細思,魔真劍劍身一亮,傳來一股無匹的勁道,以艾裡之能竟也抵受不住!龍吟聲中,裂天和魔真掙了開來,艾裡更倒退三步!
似乎無被艾裡激發了興致,竟拋開其他對手,咬定了艾裡直追過來。瞬間二人已與圍攻的其他人拉開了距離。耐特等人雖是全力趕來,但艾裡退得比他們更快!
不是艾裡不想得到他們的援助,而是無藉着劍攻來的氣勁,有如凝聚了天地自然之威力!艾裡拼盡全力也抵擋不住,只能不斷地向後退!
退!!
退!!!
艾裡越打越不安。無給他帶來的這種令全身毛孔都緊縮起來的緊張與威脅、無論自己如何努力也不能對敵手造成傷害的無力與無奈,竟是似曾相識!
封存已久的那一段記憶如決堤洪水奔瀉而出。
漫天的血。
以及修雅最後一次回首,那個混含着哀傷和解脫的眼神。
※※※
十年之前,年僅十八歲的艾德瑞克就已成爲王國第一劍士,藝成後未嘗一敗,被人譽爲天縱奇才。
他出身在一個沒落的低等貴族家庭,父母早亡,幸而武道方面的非凡成就爲他帶來了榮耀和財富。不過早年的孤苦生活,令他早早看透了人情冷暖,性子變得冷漠孤傲,多年來惟一能夠吸引他的,只有對武道無止境的追求而已。武道之於他,已經成爲人生的寄託與自我價值的體現。他也有自信,在這個領域,沒有人能勝過自己!
魔界入侵後,人類部隊節節敗退。凱曼國王只得網羅王國中最優秀的戰士,組成皇家討魔團征討魔王。身爲第一劍士的艾德瑞克,自然成爲了其中一員。也因此,他才認識了迪卡爾、西夫、東尼亞他們,還有修雅·艾美拉。
當時年紀不到三十的修雅已經成爲凱曼王國魔法公會的會長及首席魔法師。艾德瑞克原以爲她是個臉色蒼白、陰鬱偏執的老女人。直到見到她本人,他才發現自己錯得多麼離譜。
當年他在王都也是頗受女性青睞的,身邊不乏淑女佳麗。但他所見過的美女,卻沒有一人比得上她。她的五官並不是最完美精緻的,但沒人擁有像她那樣的寧靜柔美,纖塵不染卻又令人覺得親切的氣質。雖然當時她已有了一個八歲大的女兒。
十八歲的艾德瑞克,還只是個沉迷武道,恃才傲物的孤傲少年,對待與之無關的人、事素來冷漠。初加入皇家討魔團時,除了必要的交流便懶得搭理別人。同樣地,隊裡其他人看他自然也不會有多順眼。
那個時候,總是修雅硬拖着他加入大家的活動,讓他逐漸發現,除了劍外,世界上還存在着另外一些重要的東西,例如友情。是她令他終於與大家成爲生死與共的夥伴,執著武道的同時,看到武道之外還有個繽紛的世界。
從此,修雅在他心中,開始有了與其他成員不同的地位。
貧嘴的西夫曾打趣他暗戀她,他不置可否。修雅可以說是他理想中完美的母親與情人形象的結合。他想,他並不是愛上她,但她身上的確有些令他敬慕的東西存在。
然後,到了與魔王面對面交鋒的那一天。
雖然早就聽說過魔王所向披靡,但直到親身對戰,他才知道魔王究竟強大到了什麼程度!
裂天劍是從他學劍起就伴隨着他的愛劍。揮動它時,就是天上的雲朵也能一斬爲二。對他而言,它早已不是一件兵器,而是可以信賴的夥伴。握着它,他相信自己能毀天滅地!
兇名遠播的魔王,樣貌竟是出人意料地溫文爾雅,除了紫色的雙眸和藍色的血液標示着他魔族的身份外,看上去和人類青年並無不同,但艾德瑞克引以爲傲的裂天劍在魔王面前竟是那麼無能爲力。無論使用多大的力量,多麼玄妙的技巧,裂天劍最多隻能在魔王的身體上留下淺淺的傷痕,甚至連血都來不及流出來便已瞬間自愈。
而魔王除了擁有堅韌的軀體,強悍的戰技,還有着超乎想像的龐大的魔法能力。他在若無其事地應接下他們全力攻擊的間隙,隨手丟過來的一個魔法反擊,就足以逼得大家狼狽上好一陣,虧得有修雅的魔法防護才能支持下去。
這就是他多年來爲之自傲的劍技!十多年來日夜不輟的修煉,究竟是爲了什麼呢?十多年以劍爲中心的生活究竟有什麼意義?!
既不能對魔王造成任何傷害,也無法保護任何夥伴,他只能像個小丑一樣上躥下跳,儘量減少着傷害。
他第一次嚐到了無能爲力的屈辱滋味。
原以爲靠着手中的劍便能爲所欲爲,然而這條一向深信不疑的信念,卻在這一仗中徹底碎裂。
武力攻擊傷害不了魔王,只有修雅的魔法攻擊能產生效果。但僅僅依靠她一個人的力量,絕不能對魔王構成威脅。況且魔王天生便擁有無限的魔力,而再高明的人類魔法師,也總有耗盡魔力的一刻。
東尼亞還在努力爲他們施行回覆魔法,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敗亡只是時間的問題了。只是不知爲何,魔王好像一直有點心不在焉,並不急於反擊,大家才能支持到現在。
在後來流傳開來的有關封魔之戰各種版本的故事中,關於這一段的描述都大致相同。最後關頭,修雅以生命爲代價使用了終級魔法,讓六大系的魔法精靈與艾德瑞克締結下契約,令他的攻擊同時具有武力殺傷力和六大系魔法殺傷力,這下才有了與魔王抗衡的能力!經過一番激鬥,艾德瑞克終於把劍插入魔王心臟。萬惡的魔王終於死去,屍體化作了飛灰。
這只是人們的好奇心想像出來的故事。
事實上,他認爲害死修雅的人是自己。
爲他與六系精靈訂立契約後,修雅的確耗盡魔力委頓在地上,但那並不是足以致命的傷害。
獲得了六大魔法力後,戰況雖然略有好轉,但魔王仍然擁有極爲駭人的自愈能力。就算將劍插入他的心臟,不要多久傷口就會癒合;即使將他的頭砍下,他也恍如不覺,不多時又會重生出一個。魔王反而抓住他攻擊的瞬間露出的破綻,在他身上製造了不少傷口。這樣下去,還是要落敗的。
所以修雅纔會不得不犧牲。
在艾德瑞克又一次把劍插入魔王的心臟後,趁着六系魔力的壓力讓魔王無法動彈的短短一段時間,修雅忽然吟唱起了一段大家從未聽過的咒語:
“從未向衆生敞開的神之眠地啊,聆聽我的祈求!把我的意志化爲鑰匙,開啓那扇萬年不滅的印記之門吧!”
厚厚的雲層隨着修雅的吟唱開始異樣地流動,雲層的縫隙間不時透射出七彩的光華。地上的草葉碎屑也開始無風而動。修雅喃喃頌念着咒語,蹣跚着擋在艾德瑞克前面,與魔王正面相對。
“將羅炎·唐伽洛·金·坎布拉奇亞·特爾維收歸您的領域,以我修雅·艾美拉的生命烙上封印!”
大家這才明白,這是她以生命爲代價施展的封印魔法!
修雅的黑亮長髮正在空中狂亂地飛舞。她一貫溫柔沉靜的表情中也埋藏着一絲極少見的波動。她回頭最後看了同伴一眼,眼神像是哀傷,像是放心,又像是完成了一個夙願後的輕鬆。他知道,終他一生也不會忘記這一幕,這個眼神。
然後,她將手輕輕放在魔王的眉心上,完成了咒語。
“修雅·艾美拉在冥界一日,羅炎·唐伽洛·金·坎布拉奇亞·特爾維便不會再現於三界。”
咒語的餘韻消失在空氣中,天地間的一切也都隨之靜了下來,萬物都在無聲地等待着什麼。
彷彿過了許久,又彷彿只在瞬間,一道耀眼的白色光柱猛地衝破翻滾着的雲層,將修雅和魔王籠罩其中。他向光柱伸出手想抓住些什麼,但光柱一閃即逝。留在地上的,只有修雅失去生命的身體。
如果被神族和魔族親口告知全名,就可以與其訂立契約,所以神族和魔族都將名字視爲最大的秘密,通常只用隱名稱呼自己。修雅能封印成功,說明羅炎·唐伽洛·金·坎布拉奇亞·特爾維便是魔王的全名。可她怎麼會知道?
之前的戰鬥也多有疑點。魔王似乎一直提不起什麼精神認真對付他們。而以魔王的身手,在修雅完成最後的封印咒文前,也有大把機會搶先殺死已無還手之力的她。他爲什麼沒有這麼做?
戰況危殆時未及深究,事後想起來,方覺其中疑點重重,很難說得通。因而對後來關於這一戰的離奇的傳言,大家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
得知魔王被成功封印,後方的人類軍隊歡呼雀躍地衝上來。笑容洋溢在每一張臉上,人們忘情地擁抱每一位凱旋歸來的英雄。然而對於他們的狂喜,他卻無法產生半分共鳴。
他並非認爲自己做錯什麼。他所做的已經是他能做的極限。這一刻,他只是忽然發現過去的那些風光榮耀,不過是一個並不可笑的笑話。
在真正的強者面前,他像個孩子一般軟弱無力。這就是他一直爲之自傲的武技!當真正需要的時候,卻根本一無是處。什麼都做不到,誰都救不了,還連累了修雅……過去將所有光陰都虛擲在這上面,簡直就像個傻瓜!
分開狂歡中的人羣,他悄悄走了出去。
如何才能讓將來的人生不再是個錯誤,確切地說,這個時候的他並沒有什麼概念。他只知道一件事——至少,絕對不再回到以前的生活了。他不能讓餘生繼續虛度。
魔王一歿,殘留人界的魔族部隊立時羣龍無首。桀驁不馴的高等魔族誰也不服誰,甚至發生了內訌。人族軍隊最終順利消滅魔族殘軍,重新迎來和平。而封印魔王,立下至大功勳的幾位英雄也都獲得了豐厚的榮耀與封賞。西夫、東尼亞和迪卡爾都被授予各自所屬行業公會的領導者的重任,殉難的修雅更是被追封爲護國女神,王國承諾給以她的遺孤最好的撫養、教育。
然而艾德瑞克卻再也沒有回到帝都。這位聲名如日中天的英雄竟拋下一切,從人們眼中完全消失了。關於他的去向,衆說紛紜。大多數人都認定,這位英雄定是不願被名利所累,才避開俗世,藏身清靜之處專心修煉。或許只有當人界面臨新的危機時,他纔會再次挺身而出,爲人類力挽狂瀾!因此艾德瑞克失蹤後,聲名反而更加高潔隆盛,成爲無數武者嚮往崇敬的偶像。
而事實上,這些年來,他只不過是身上有錢就四處遊歷,沒錢時就接點打怪物、抓逃犯的任務掙錢過日子而已。不再追求虛幻的名聲,不在乎自己看上去多落魄。他只想靜下心來,在平淡的生活中體會修雅讓他明白的那份生活中樸實簡單的快樂。冷漠高傲的第一劍士艾德瑞克不復存在,現在,活在這世上的是快樂的流浪漢艾裡。
十年下來,在這平實而逍遙的日子裡,他覺得自己找到了生活的真諦。自由自在,隨心所欲,認真體會生活中種種樂趣,這十年倒過得比之前十八年的人生更加充實。漸漸地,對十年前那場惡夢般戰鬥的記憶,也開始模糊淡忘了。或許總有一日,再想起那一戰,記得的便只有那一日頓悟的心情,而不會再感到激動。
※※※
然而,眼前輕鬆地將他逼得毫無招架之功的黑衣魔法師,漸漸與那個夢魘般的人影重疊在了一起。艾裡的臉色蒼白起來,額頭滲出汗粒。
背心突然頂到了硬物,逼得他停下了腳步。他猛然醒悟到,是廣場中心的修雅塑像擋住了自己的退路。他身形一停頓,緊追而來的魔真劍與他的距離瞬間縮短。
看着逼近胸前的魔劍,艾裡並沒有太多的恐懼,反而覺得有些好笑。十年前靠着她的犧牲,自己才能苟延殘喘至今,沒想到十年後還是要死在她面前。這一劍大概能把自己和修雅的雕像一併擊碎吧。
已經有了死的覺悟的艾裡,卻並沒有在預期的時刻感到利刃加身的痛楚。無的劍勢竟在這瞬間遲緩了下來,似乎在顧忌什麼。不畏死並不意味着沒有求生的慾望,艾裡抓住這個機會一劍揮向無,同時疑惑着無的舉動。他並不認爲無會對自己手軟,那麼……
難道是爲了顧及身後修雅的雕像嗎?
抓住無因爲劍勢停頓而出現的破綻,艾裡一劍劈去,自下而上地劃過他的頭胸,將寬大的黑袍劃開。
破碎的布片如黑蝴蝶般紛飛墜落,現出無一直隱藏着的真容,令艾裡目瞪口呆。
無外表的清俊儒雅,同給人的恐怖印象完全不符並不是艾裡震驚的原因,被利劍劃過的由下顎至前額的可怖傷口流出的藍色血液,也不是艾裡震驚的原因。他的震驚是因爲,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個不該存在於現世的人——
追趕而至的衆高手在這片刻間趕到了,合力攻出的足以排山倒海的氣勁嚴嚴實實地印在無的背上!骨裂聲中,無的身體便似個被打爛的偶人,血肉模糊地斜飛了出去。
衆人大喜,正待繼續攻擊,讓無死得乾淨徹底,卻聽艾裡一聲大喝:“快退!他能重生!”
衆人疑惑中停下了腳步,而一個不信邪的人還是衝了上去,手中兵刃向躺倒在地的無身上直劈下去,頓時一片血光飛濺。然而慘叫聲中遭受血光之災的,並不是受了致命傷的無,而是那個衝動的高手。
從血肉模糊中,無以劍支地緩緩站起來,冰藍色的披頭長髮掩蓋下的秀長的眼中,近乎瘋狂的血紅色瞳孔,狠狠掃視眼前的每個人。上身傷口流淌着藍色的血液,明示了他魔族的身份。肌肉蠕動片刻後,這副本已變形的身軀回覆原狀,再經片刻,肌膚重現原來的光澤,已經完全想像不到剛纔受過怎樣的創傷,而艾裡在他臉上造成的劃傷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在場的人看到這幅景象,心中都掠過一陣寒意。
“大家找機會逃吧,”艾裡一字一字緩緩說道,“這是十年前被封印的在凱曼境內入侵人界的魔王羅炎。”
儘管十年前因爲地域相隔,這些高手沒有親眼見到那個魔王,但是從人們的傳說中已經瞭解那魔王之能,再加上親眼目睹了剛纔的一幕,心中戰意更減。
而受到最大沖擊的,還是艾裡。
眼前的魔王和十年前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大一樣:紫色的雙眸變成了充滿殺意的血紅色,額間多了一塊血紅的晶石額飾,而最大的不同,是他的氣息變得更加危險和狂暴。
但是,他能肯定,這就是那個令修雅付出了生命代價加以封印的魔王羅炎!
他竟然在十年後好端端地出現在人世,難道修雅的犧牲白費了嗎?
封魔之戰的十年後,魔王和艾裡重逢在修雅的雕像下。如果修雅還在世,不知有何感想,然而現在她的雕像只能用一成不變的溫柔神情,靜靜俯視着腳下的芸芸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