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出紀貝姆的話中有異,艾裡疑惑地看着他。
明白首領的疑問,紀貝姆率先向門外走去,並示意艾裡一同出來。畢竟傷兵哀聲連連,看護士兵人來人往的室內不是談話的好場所。
走到外頭,呼吸到不帶血腥的新鮮空氣,艾裡覺得腦袋似乎也清明瞭一些。略一思索,好像已心中有數,他轉向紀貝姆,苦笑。
“你是擔心我心太軟,會因此動搖?”
“不論是人族還是魔族,自古以來能平定亂世的英雄,都具備爲了大局而犧牲少數人的冷酷。在幫助山賊們脫圍時,你因爲不忍看到旁人犧牲,不畏風險大費周章地找到兩全之策。那時我便明白你還不具備這種冷酷。”
紀貝姆沒有否認,直言不諱地說出自己的看法。
“你不願意看到任何缺憾,本質上你是個浪漫的人,凡事追求完美。我想,當年在我們和人族的大戰中,修雅的死肯定在一定程度上打擊到你的這一面,纔會迫得你去反思自己過去的想法吧?”
被人以這種論斷的語氣當面剖析自己,感覺絕不算愉快。但艾裡只是沉默着繼續聽下去。
紀貝姆足智多謀,又曾輔佐過魔王羅炎,看人的眼力自是毋庸置疑。作爲旁觀者,紀貝姆或許更能看到他本人都未察覺之處。他說的沒錯,自己確實是個心軟的人,現在還做不到對旁人的犧牲無動於衷。
“身爲王者,心靈太過柔軟很難成就大業,終有一天要在霸業和仁慈之間作出取捨。上次幫山賊脫圍,你想出了兩全之策,暫時迴避開了這個矛盾,但很難每次都這麼幸運了。這一次魔核光炮的事,便是如此。在奧瓦魯人和我們自己人之間,勢必要有一方犧牲。
“我知道以你的心性,看到這些奧瓦魯傷兵的慘狀,很可能因此受到打擊而動搖了意志。而一個信念不堅定的首領,對羽翼尚未豐滿的黑旗軍來說將是致命的。所以我才選在這個僻靜處安置這些俘虜,還特意交代守衛士兵不要讓你進來。”
紀貝姆浮現一絲苦笑。“想不到你自己仍找到這裡來了。或許這是上天註定的。”
聽說了事情原委,艾裡呆愣地眨眨眼,纔想起自己爲了避免被城民認出而戴帽擋住容貌,先前進入大門時又沒有報出身份,只是出示高層將領的徽章。原來竟是陰差陽錯,才進得來這裡。
而他說得也沒有錯。剛纔的一幕,確實令他對統率黑旗軍的責任產生了動搖。
內心混亂不定,艾裡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只是默然地走到院子的水池邊俯視青綠的池水。搖動的水光間,不時可見紅色的金魚浮出水面,驚起層層漣漪。
水池旁的一塊石頭上放着一小塊不知誰餵魚剩下的麪包。艾裡隨手撿起掰成碎屑,有一下沒一下地扔進水中,引來許多魚兒爭食。泛起的圈圈漣漪和細碎的水泡,將本已水波盪漾的水面擾得更加紊亂。
艾裡呆呆地注視着水面,近乎下意識地做着餵魚的動作,好像要把內在的不安傾瀉在不安定的水中。
“那麼,既然我已經看到了這些,你現在想怎樣?”
而艾裡此言顯得沒有絲毫的領導風範。不過,他明知這一點也不想有所改變。
反正自己本來就沒什麼首領的樣子,紀貝姆也不是靠虛浮的領袖魅力就能留得住的。坦誠地交流,纔是更明智的做法。
“我想知道,你對今後的想法。”
紀貝姆也很明確地表達出他的想法。如果艾裡無法確定他自己今後的方向,他也得相應地改變立場。
艾裡靜默了片刻,忽地像是有什麼在體內爆發開來一般,他猛地站起身來,將剩下的麪包屑全都拋入池中。然後,他轉過身,面對着紀貝姆,神態出奇地沉穩和鎮定,和剛纔簡直判若兩人。
“當然是結合可以聯盟的力量,剷除敵對勢力,使黑旗軍繼續成長壯大了。我依舊還是黑旗軍的首領啊,能有什麼別的想法?”
紀貝姆冷靜地審察首領的神色。眼神波瀾不驚,表情從容清明。傷兵的事是給他帶來了衝擊,不過剛纔的片刻工夫,他似乎已經調整好心態,明確了自己的立場。
或許是自己把這男人的心智想得太過軟弱了?
紀貝姆不再多言,隨即告退。他離去後,艾裡並沒有馬上離開這裡,而是一個人靜靜立於原地,沉思着什麼。
在被紀貝姆問及自己今後的想法時,先前所受的震撼暫時拋到了一邊。仔細想想,如果他一開始就知道魔核光炮的威力,會作出不同的決定嗎?
答案是:不會。雖然內心承受罪惡感的折磨,但到最後,仍會選擇動用魔核光炮。
因爲要保住黑旗軍,沒有別的路可走。
不管當初創建黑旗軍是不是正確的決定,這都是既成的事實。德魯馬、漢瑞等許多人的生活軌道,已經因爲他而大大扭轉。身爲黑旗軍的領袖,便有責任守護他們。再怎麼厭惡流血和不幸,當面臨黑旗軍生死存亡的關頭時,勢必要以保存自己爲優先。
因此,便必須學會對敵人殘酷冷血。
只是以他的性格,永遠無法做到麻木地看待無辜者承受不幸。自己一日還是黑旗軍的首領,感情和責任的矛盾便會一日折磨!
想得入神,艾裡不自覺地苦笑起來。
一心只求能自在生活的他,怎會讓自己陷入這般困窘的境地?而且一旦踏入這個泥潭,便很難再抽身了。在黑旗軍的夥伴們有個着落之前,身爲首領的他勢必不能不負責任地拍拍屁股走人。現在這亂哄哄的時局,惟有讓黑旗軍壯大、強大,才能確保他們的未來無虞。要達到那個程度,不知道還要耗費多長時間。而黑旗軍的壯大,意味着有更多人加入黑旗軍,自己肩上的責任便如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責任……
必須把黑旗軍支撐下去的理由,就只有責任而已。原本建立黑旗軍的理由已經動搖,從此,領導黑旗軍已不是出於本心。可以想見今後的日子,黑旗軍若取得什麼成就,他恐怕再也感覺不到真心的喜悅。
縱然如此,身爲首領的他若是顯露出情緒上的不安定,必定會讓身邊的夥伴們感到動搖,影響整個黑旗軍的軍心。像今天這樣的失態,也只能是最後一次。
艾裡默然站在池邊,完全無視旁人窺測的眼光,沉凝着臉。
今後,不管內心的真實感受如何,在黑旗軍夥伴眼中的自己只能依舊整日嬉笑,彷彿心無掛礙。這是最後一次放任自己表現出真實心境了……
許久,他纔回過神來,差人帶自己去安置魔核光炮。
魔核光炮自那日大展威力之後,便被嚴密收藏在一處重兵守衛的庫房。光炮位於庫房的最深處。
看到光炮時,艾裡略微愣了一下。昏暗的光線中,炮殼金屬折射出的冷硬反光勾勒出龐大的炮身,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踏入房中的每一個人。
艾裡神色陰沉地盯着光炮半晌,許久才走上前去,用手輕輕撫摸幽藍光亮的冰冷炮管。
在剛知道那些可怕的傷亡都是因爲光炮威力太過強大所致時,艾裡便決定毀掉魔核光炮。因爲連他自己也不能確信,今後會不會有一日抵禦不住誘惑,濫用它的力量製造更多的血腥。還是儘早毀掉它,方能安心。
過去在黎盧時曾聽說,魔核光炮是在一次實驗意外中偶然成功的,如果毀了這臺光炮,世上便不大可能再有類似的武器出現了。或許它的威力太過威猛,足以破壞這個世界的武力平衡,根本不是應該存在於人世的東西,本就該被封禁住吧!
然而,臨到可以動手了,卻又忍不住猶豫起來。
手下觸摸的金屬機械,蘊涵着無比強橫的力量。有了它,實力尚弱的黑旗軍要生存下去便容易多了,將來更可以用它來完成許多原本極難的事……
要毀掉,還是留下?
心中不知何時生出一匹猛獸,大口大口地吞噬良知和決心。而縱然自知這一點,他卻無力阻止,也不知是否該阻止。
實力乃軍隊制勝的基礎,而要以少勝多除了要耗費大量腦力事先籌謀外,也相當仰賴運氣,實在是又危險又累人的事。黑旗軍初建未久,爲求生存,被迫要以薄弱的兵力與周圍的強敵對抗。這近半年來的艱苦生活,使擁有極大助力的光炮,成了致命的誘惑,令他難以下決心毀掉它。
掌心之下,金屬表面的溫度由一開始的冰冷而漸漸變得發燙,艾裡仍沒有動彈半分。半晌後,他終於發出一聲長嘆,感慨着自己到底還是抵禦不過對力量的渴望,終於鬆開了手。
心中雖隱隱生出愧疚,不過他旋即想起在黎盧初次拿到光炮核心時用盡力氣也無法摧毀它,可見就算自己現在有心也是無能爲力,愧疚感不由得沖淡了許多。
既然光炮無法被銷燬,由自己控制它,總比落到別的野心家手裡好吧!
※※※
相對與奧瓦魯人作戰時的緊張危險,在洛茨城休養的日子卻相當平靜,時間似乎也過得特別快。不知不覺間過去了大半個月,黑旗軍將士被城民們嬌慣得肥肥嫩嫩的同時,派往周邊各國聯絡的使者也陸續帶來好消息。
對於聯盟之事,吃過魔核光炮大苦頭的奧瓦魯人果然不敢再從中作梗。奧瓦魯的地理位置很關鍵,如果它不參加,同盟便難以成事。現在它既然同意參加,雖然還有拉夏等少數國家反對,同盟之事也不會有大礙。因而使者們的聯絡進行得很順利,各國很快便協商定下了聯盟會談的時間和地點。
會談定在二十天後。至於地點,因爲參與會談的都是南方各國的重要人物,如果有什麼閃失便非同尋常,最後確定在亞布爾城舉行。
亞布爾是個商業自由都市,位於南方諸國中心地帶,從交通上來說就相當適宜。另外,亞布爾歷任總督都是從當地的商人中推選出來的,沒有什麼野心,立場一直相當中立,選擇在這裡會談無疑對大局十分有利。
黑旗軍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得到使者回報後,便決定由黑旗軍中最重要的精神領袖,聖劍士和聖女兩人,雙雙代表黑旗軍出席亞布爾的聯盟會談。
他國知道這個消息時,都覺得有些意外。將代表各國前往亞布爾的,大多是王族重臣,極少由君主本人出席。身爲黑旗軍最高領導的聖劍士和聖女,何必親自前來?
而箇中原因說來也簡單得很。
艾裡和蘿紗可以算是黑旗軍中本領最高的兩人了,如果真有什麼狀況發生,他們至少能自保。此外,派他們兩個出面,還可以充分顯示黑旗軍的誠意。
此外,也是因爲這兩人是黑旗軍中惟有的不事生產的人。從工作效益的角度來講,會談期間少了這兩個人,對黑旗軍的損失是最小的……
“首領看起來好悠閒呢……”
幾個捧着大包走在街上的黑旗軍戰士發出羨慕的感嘆。一上午都忙着爲會談做後勤準備的他們,正巧看到艾裡在前頭悠閒地晃來晃去。這副景象實在是讓人心理不平衡。
參加聯盟會談到底不可能只是艾裡蘿紗兩人的事。作爲黑旗軍的代表與各國使節會面,當然不能太寒酸丟臉,總要有些行頭,因而同行侍衛的選擇、路線行程的確定、應該攜帶的物品,在艾裡蘿紗動身之前夠其他人忙活上幾天了。在這期間,身爲當事人的艾裡蘿紗兩人反倒是沒什麼可做的,愈發地清閒了。
“是啊!他這一陣子看起來還過得愈發開心了。”
“會嗎?”
蘿紗神色不似平日的輕快,微蹙起了眉若有所思地接道。先前她看到這幾人在忙碌,自告奮勇地過來幫忙,便和他們走到了一起。
“怎麼不會?這些天我們看到他都是一副很樂的樣子!”
“可是……”
蘿紗喃喃自語。
“可是我總覺得他的樣子不大對勁……雖然他老掛着笑容,那種笑卻像是定做出來的模子,有些生硬。不管遇上什麼情況,他都用那副好像很開朗的樣子來回應人。好像並不是出自內心,倒像是一種行爲模式罷了……感覺怪怪的……”
“什麼意思?首領不是一向都這個樣子的嗎?”
一旁衆人越聽越迷糊。過去黑旗軍幾次遇上危難,他還不都是這副模樣?怎麼就沒看出有什麼不同?
蘿紗搖搖頭。他們與艾裡相處不深,看不出異樣不足爲奇。而她跟在艾裡身邊這麼久,他情緒上的任何波動都瞞不過她的眼睛。
再者,他們很快就要動身前往阿布爾了。聯盟會談的成敗,對實力尚弱的黑旗軍來說至關重要。而且這也是黑旗軍首次在正式的政治場合亮相。每次想到該如何在會談上表現得更好,就不免也有些緊張。在這樣的時刻,艾裡的表現沒有任何異常,纔是最大的異常。
“你們不相信?”她轉頭問身旁的戰士們。
衆人互看幾眼,雖顧及蘿紗聖女的身份沒有直接否定,不過擺明了就是不認同她的看法。蘿紗也不着惱,點點頭笑笑。
“好,我證明給你們看。”
言罷,她拋下衆人大步趕上前去,拍拍艾裡的肩膀。他一回頭,果然又是那張笑臉面具。
以前看他那張笑臉,還覺得挺親切順眼的,現在卻不知爲何讓她有一拳打掉的衝動。不過她還是按捺下來,佯作自然地說道:“剛纔紀貝姆先生託我轉告你,請你把準備在會談上說的話先整理好,做一份備忘錄。”
這自然是蘿紗瞎掰的。黑旗軍的決策方向還是完全由艾裡決定的,所以該在會談上說什麼,完全由艾裡自己決定便可。他怎麼想就怎麼說,要什麼備忘錄?
“這樣啊?”艾裡卻毫無所覺地笑着應道,“我知道了。沒問題。”
不遠處觀望的戰士們,下巴險些應聲落地。“首領他……確實不對勁!”
一向擅長把事情推給別人去做,實在推不掉的就會尋找各種理由以證明這事沒有去做的必要的艾裡,現在竟然毫不推諉地接下工作?!除了首領已經換了個人的解釋外,便只能說是他如蘿紗所說的,笑得太快,應答得太習慣,導致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答應下了。
“騙你的啦!”測試出預想中的結果,蘿紗又丟給艾裡這麼一句。沒去理會艾裡的一臉錯愕,她垂着頭悶悶地往回走。
她所知道的艾裡,一直是相當率性而行的。如今他卻變得彷彿戴上假面具的傀儡一般,她看在眼裡,心中滋味決不好受。他突然變成這樣,其中定有原因……算起來,他的變化是從擊退奧瓦魯人後不久纔開始的。
想到這,她猛地醒悟過來。
定是因爲那件事的關係了。
對付奧瓦魯追兵時,她見到第一次發射後奧瓦魯軍的情景後,曾試圖阻止艾裡再次發射魔核光炮。
她心性淡漠,奧瓦魯軍當時的悽慘景況雖令她頗受衝擊,卻還不足以令她動搖。之所以這麼做,正是因爲知道艾裡不是個濫殺之人,隱隱預感到艾裡今後若是知道了魔核光炮的殘酷,很可能會對自己作下的決定後悔不已。由於時勢所迫,她終於還是無法阻止事情的發生……
由此想來,恐怕是艾裡終於知道了光炮造成的傷害,開始覺得當黑旗軍的首領不是什麼好事了。只是責任已經攬上了身,不得不繼續保持着平日那副輕鬆的模樣撐下去,他的言行並非出自本心,纔會讓自己覺得怪異……
心口好像有些痛痛的,沉甸甸的。她用手輕輕按住胸口。
“蘿紗你怎麼了?”與她同行的戰士留意到她神色動作的異常而驚訝地探問。
“我沒事。”她回以粲然一笑,不讓心中因爲艾裡的消沉而生出的陰霾在臉上泄漏出半分。
在這一刻,她決心讓自己也有所改變。既然當黑旗軍首領對艾裡來說,已經開始變成沉重的負擔,那麼自己也該試着多承擔起“聖女”的責任,這樣應該能爲他減少些許壓力吧!
……呃,雖然憑自己幫倒忙的不俗功力,別的事或許還沒辦法幫得上忙,那麼至少可以先從培養“聖女”的威儀,幫聖劍士凝聚軍心做起吧!
蘿紗很有自知之明地想着。
※※※
蘿紗她知道了麼?
突然被蘿紗沒頭沒腦地擺了一道,艾裡暗自納悶着她平日不會說這麼冷的笑話啊?略一思忖,他便意識到這一點。
想到自己煩惱了許久的事,被人家小姑娘三下兩下就搞明白了,這讓他不知道該是哭自己頭腦太過簡單,還是該高興有人如此瞭解自己?
回想起來,這一陣青葉亦有幾次投來關切的目光,問自己是否有什麼心事。他不想讓周圍的人多擔心,始終推說無事,她便不再多問,只是以比往日更溫柔的態度陪着他,談一些開心的事。現在想來,她其實也看出了幾分他掩飾在表象下的真實心情。
這些天來習慣性地掛在面上,幾乎有些發僵的笑容中,終於透出真正愉悅的笑意。雖然事情並沒有任何改變,不過知道還是有人能瞭解自己真正的心情,還是讓艾裡感到輕鬆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