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4)

“律,不要這樣!”阿妍抓起我的手握住,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即使你我已沒有未來,但依然要活在當下。宮中人心險惡,未來不管遇到怎樣的困苦艱危,律,記着我希望你活下去!如果、如果我知道你已經不在這個世上,我會到另一個世界去找你……”

阿妍擦拭着眼淚消失在長長的永巷盡頭,我向她的背影伸出手去,想抓住點什麼,卻只是抓在無盡的虛空裡。

隨太醫見到我,笑嘻嘻地道:“如何?老夫答應你的事已經辦到了,你答應老夫的事,能否辦到呢?”

我意興蕭索地道:“要我拿什麼東西?”

隨太醫道:“一些簡牘。”

簡牘?我心裡一陣厭惡,冷冷地道:“什麼簡牘?”

隨太醫卻猶豫起來,道:“我不是很……清楚。”

我道:“你要什麼書,自己都不清楚?”

隨太醫躊躇了一下,道:“是這樣,你聽說過……魯恭王獻書嗎?”

魯恭王獻書?

我有些意外。多年前,魯恭王爲擴建宮室,挖壞了孔府牆壁,結果奇事發生了。那牆中居然發出悠揚的古絲竹之聲,在場工匠嚇得逃走的逃走,下跪的下跪,亂作一團。後來魯恭王聞訊親自到場,結果發現在那堵牆中,居然埋藏着大量古舊簡牘。那時朝廷推尊儒術,鼓勵天下獻書,這批古簡就被悉數送往長安,藏於密室。

難道隨太醫說的就是那批書?一個太醫,怎麼會對這種老儒們的破爛兒感興趣?

我道:“就是孔府夾牆裡的那些書?”

隨太醫道:“不錯。陛下命董仲舒、孔安國等幾位大儒考訂,據說,那些字都是先秦古文,極難辨識。他們參考伏生所傳的書經,解讀出《尚書》、《禮記》、《論語》、《孝經》等篇章,但還有一部分簡牘,字體更爲古舊,可能是上古蝌蚪字。就已經解讀出的片言隻字,內容與現今所傳之儒家經典大相徑庭,難以索解。陛下將之密藏於天祿閣中,禁止常人接近。”

我道:“你要這簡牘做什麼?”

隨太醫道:“我猜那可能是一部醫書!”

我一怔,道:“醫書?”

隨太醫點點頭,道:“我聽說,關於這部書,有些大儒從那些勉強辨識出的片斷中,推測書中隱藏着一個巨大的秘密,誰若能破解這秘密,或可有起死回生之能。我在猜,那些大儒之所以無法破譯,也許是因爲他們的思路一開始就走錯了——那簡牘很有可能根本就不是什麼儒家經典,而是一部醫書!相傳上古有些神醫,有起死者肉白骨之能,也許那批古簡就是記載着這一類知識。因爲是醫書,從儒學的角度來看,自然不明所以,說不定我這個醫者,倒有可能看得懂。可惜陛下將那些簡牘看得太緊了,除了那幾名他最親信的大儒,誰也無法接觸。可是身爲醫者,知道有這麼一部奇書存在,焉能不爲之動心?醫家的宗旨是救死扶傷,這不是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如果我有幸破解此書奧秘,將來得以解救無數生命,也有足下的一份功勞嘛。而且我只是借來看看,看完就還給你。你如今執掌天祿閣,拿些書出來,再悄悄放回去,誰也不會知道,沒有任何風險。”

沒有任何風險?

曾經有個侍衛企圖偷看那裡的東西,被陛下殺了。

我心裡冷笑了一下,道:“我不怕風險,問題是你都不知道書中寫的什麼,在下隻字不識,豈非更難找尋?”

隨太醫微微一笑,道:“你不識字?”忽然一把抓起我的右手,“這是一雙不識字之人的手?”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指間那結實的刀筆硬繭出賣了我!

“放心,”隨太醫鬆開我的手,微笑道,“我是醫者,別人是不會這麼仔細的。而且,我有辦法幫你磨掉這些筆繭,遮上這個漏洞。至於你說不知道此書內容,這麼一部無人能識的天書,不是反而更容易找到?找你看不懂的文字就是。另外,陛下對這些簡牘也很感興趣,你可以看看陛下每次入閣常看的簡牘裡,有沒有這麼一些東西。”

我注視着隨太醫,道:“你早就知道我會被陛下選中入值天祿閣?”

隨太醫得意地笑道:“不,我只是賭了一把。今上正在物色合適的人選,那次破例親臨長水,本就是爲了挑人。你奮不顧身救了他的寵姬,這比校場比武選出來的還要令他滿意。很幸運,我賭對了。”

隨太醫提到的“天書”,確實不難找。

天祿閣深處有間密室,室內堆放着數百卷簡牘,極其殘舊,有些甚至已朽斷黴爛,難以卒讀,可皇帝偏偏對這些簡牘異常重視,每來天祿閣,幾乎都會入室翻閱,而且一看就是半天。

每次皇帝看這批竹簡,都不讓任何人站在他近旁侍奉。我也只是有幾次站在數丈開外的地方,看見皇帝像捧着珍貴異常的珠寶似的,捧着那些殘舊不堪的竹簡,坐在案邊,一篇篇細看,還常常從書架上取些其他文章簡牘對照參研,往往苦思冥想半天,似乎不得要領,又輕輕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

偶爾皇帝會召一兩個大儒來天祿閣,進入密室一起參研那些古簡。每當此時,他會屏退一切從人,包括我。

若在以前,見這種異狀,我必然大感興趣。可任職天祿閣以來,我因爲阿妍的事心灰意懶,情緒低落,除了必要的巡視整理,我從不主動入閣。就是隨皇帝進入密室,我也只是奉命守衛,從不關心他在看什麼書。

我現在關心的,也只是如何才能竊取到這些簡牘,而簡牘究竟有何特異珍貴之處,我並不關心。於我而言,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我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從此以後,不會再有任何奇珍異寶能打動我。

密室的鎖是考工室的工匠精心打造的,構造複雜,分量沉重,不是一般人可以開得了的,鑰匙只有皇帝一個人有。若強行撬鑿,必然會發出很大的響聲,外面也可聽到。

一天,皇帝召孔安國到天祿閣,屏退他人,我在門口守着。等了半天,忽然聽到室內砰的一聲,似是什麼東西被重重砸在地上。我吃了一驚,唯恐出什麼意外,忙推門而入,只見孔安國正跪在地上,前面是一冊被砸壞的古簡,皇帝怒喝道:“不知道不知道!除了不知道,你還會說什麼?!是不是魯恭王拆了你們孔府幾間舊宅,你就怨恨到這種程度?用這種方式來報復?”

孔安國叩首道:“臣不敢,陛下息怒。先君藏書,本爲留待後人得之,臣豈敢有所怨於恭王?這些古簡的文字確實古舊艱深,臣所知有限,陛下不妨先將這些古簡封存起來,留待後世。將來或有博古碩儒,能解開其中奧秘……”

皇帝更怒:“留待後世?現世都解不開,後世反而能解開?你拿這話去騙三歲小兒!”

孔安國看着地上,一語不發。

皇帝惡狠狠地盯着孔安國,室內一時只聽得到皇帝粗重的呼吸聲。

我小心地走過去,收起地上的亂簡,目光迅速從那簡上掃過,只見那簡上盡是一種從未見過的異常古怪的文字。我不露聲色,將竹簡收拾好,放在皇帝身前的几案上。皇帝看也沒看我一眼,只是不耐煩地向我揮了揮手,我躬身退出。

皇帝勉強沉了沉氣,又對孔安國道:“你是孔家後代,又精通古文,將來的學者再有智慧,能比你更有條件來識讀這古簡的內容嗎?你能看懂多少,就說多少。董仲舒說這三個字像是‘當塗高’。你覺得呢?這‘當塗高’到底是誰?”

孔安國道:“‘當塗’者,當道也。可能是說那當道掌權之人姓高吧……”

皇帝怒喝道:“放屁!這麼簡單還要你來解……”

他們後來的對話,因爲我已退出密室,聽不太清了。

一個月後,我將一批簡牘放到隨太醫面前。

隨太醫欣喜萬分,一把抓起其中一卷,打開來貪婪地看着,看了一會兒,點頭嘆道:“難怪那些大儒費盡心血也不明所以,這文字果然古怪。等我一下,待我謄錄一份後再還給你。”

我道:“不用了,這份就是副本。”

隨太醫道:“你說什麼?”

我道:“我不能把原件拿出來,陛下這段時間經常要取閱。我分幾次看了回去抄下來的。放心,我不會抄錯一個字。”

隨太醫吃驚地道:“你是說,你看了默記在心裡,然後回去再寫下來?”

我道:“是。”

隨太醫道:“這些字你都看得懂?”

我道:“不,這種文字我從未見過。”

隨太醫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拎起手中那冊簡牘在我面前一抖,道:“就這份,你能不能現在再寫一遍?”

我微微一笑,道:“你怕我隨便亂塗點東西來蒙你?”說罷便在几案旁坐下,拿過一卷空白簡牘,提起筆來便寫。

一卷很快就寫完了,我交給隨太醫,道:“要不要再默寫一卷?要的話快說,我還要回宮當值。”

隨太醫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拿起手裡那份簡牘,對照着我現寫的這份,逐字逐句地看。看完後,他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着我,道:“我再問你一遍,你此前真的沒見過這種文字?”

我好笑地道:“孔府出土這批竹簡,難道還先給我過目一遍嗎?”

隨太醫看着我,半晌才輕輕嘆了口氣,道:“幾萬個從沒見過的古文字,只憑強記,能將形狀、順序全都記下來,你……唉,你要不是胡人,只怕取功名富貴如探囊取物。”

我將筆一扔,站起來道:“功名富貴有什麼用?”

隨太醫道:“年輕人,失去的就不要再多想了,珍惜你所擁有的吧,奢求註定得不到的,只是徒增煩惱而已。”

我道:“那麼你呢?你又在追求什麼?前面那個被處死的侍衛,就是被你收買了想去偷這書的吧?你說的這‘醫書’,未能醫人倒先殺人,我看不出有什麼好的。”

隨太醫眯起眼睛,看了我一會兒,點頭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那些沒頭腦的尋常武夫可比的。不過,你說的你那前任,我沒有逼他,是他自己願意的。他私通宮人,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是我給那宮人施針用藥,悄悄引產,救了他二人的性命。他還我一條命,也不算虧——何況他還沒得手。”

我道:“我有點不明白,你身爲太醫令,人稱‘神醫’,名利祿位皆有,還要這種東西幹什麼?”

隨太醫沉默了一會兒,幽幽地道:“神醫?我治癒過成百上千人,卻救不了自己的兒子。他癰發於背,已經快不行了。我什麼法子都用過了,就是治不好。我曾精研過一篇銘刻在古器上的《黃帝內經》,對古文字略知一二,聽說這古簡提到過什麼起死回生的事,人到了這一步,真的假的都要試一試了。”

說到這裡,隨太醫那雙一貫精明的眼中,浮起了一層憂鬱。這倒使我對這個城府頗深的太醫有了一種新的印象。

密室裡,我撫摸着那一卷卷年深日久的古簡,一時竟有些捨不得離去。一個月的識讀強記,使我對這些記錄着怪異文字的簡牘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情。

雖然我看不懂那些文字,但就像隨太醫說的,人若在現實中遭遇巨大的困厄苦痛,便往往會寄希望於一些神秘莫測的東西。似乎那種超出理性的神秘力量的存在,使人世間種種障礙險阻顯得不那麼絕對無法逾越了。

子不語怪力亂神,爲什麼這批孔府古簡,如今卻被傳得神乎其神?

我隨意打開一冊古簡,看着上面那一個個狀如蟲獸的文字,陷入了迷茫。這些形狀怪異的文字所記錄的,真的是儒家的文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