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隱單手輕撫金絲圓球,立感一絲清冷之意沿着指尖傳遍周身。
“這就是幽冥魂絲!果然不同凡響。”
蕭隱喃喃道。
何心隱道:“正是,師尊閉關七日,終於煉成。不知師兄可還滿意。”
蕭隱點頭道:“師姐回去後替我問候白師兄,連續七日煉製,定然辛勞,徐隱感激不盡。”
何心隱道:“一定。既然東西已經送到,那我也回去了。”
說着,何心隱轉身要走。
蕭隱卻一擡手道:“何師姐且慢。”
何心隱一怔。
蕭隱看着何心隱,微微一笑道:“既然來了我萬偶堂,不如稍坐片刻,讓我一盡地主之誼。”
何心隱心頭一跳,不禁面色微紅道:“這……好嗎?”
蕭隱笑道:“如何不好?來了我萬偶堂,哪裡連杯水都沒得喝?說出去只怕全宗上下都要笑我萬偶堂小氣了。”
蕭隱一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當先走了出去。
何心隱看着蕭隱背影,猶豫了片刻,旋即立刻跟了上去。
出林之後,蕭隱領着何心隱來到一間涼亭之內。
何心隱有些驚訝地發現這涼亭身處一個方圓四丈左右的草坪內,四周綠草青青,一側還有一條小溪潺潺流過,與萬偶堂山谷死寂的景象形成鮮明對照。
“這裡?”
何心隱有些遲疑地問道。
蕭隱道:“我自己翻修的一塊地方,修煉之餘,會來這裡坐坐。”
說着,蕭隱從案几上提起茶壺,給何心隱和自己各倒了杯熱騰騰的茶水。
幾枚細如針尖的茶葉在杯底打着旋,令茶水泛着淡淡木葉清香,沁人心脾。
何心隱輕呡了一口,入口便覺得溫潤清喉,不禁讚道:“好茶。”,旋即又多喝了幾口。
蕭隱道:“家鄉的茶。”
何心隱微怔道:“哦?原來徐兄的家鄉還盛產茶葉?沒想到鬼域之中還有這樣的好地方!”
蕭隱看向遠處山谷,目光現出一絲悠悠之色:“我的家鄉是個小地方,但是名字我很喜歡,叫‘太平’。”
何心隱看着蕭隱的神情,心頭莫名感到一絲哀傷。
何心隱沉默了片刻,點點頭道:“確實是很好的名字,似乎是個很美的地方。”
蕭隱看着遠方的山谷繼續道:“只可惜,名字雖然叫‘太平’,實際卻並不太平。骯髒,齷齪,醜惡,虛僞,血腥,人世間的一切,你都能在那個小地方看到。”
何心隱一怔。
蕭隱繼續道:“我經常在想,爲什麼那麼小的一個偏僻地方,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虛情假意、勾心鬥角、血腥殺戮?他們每個人在想什麼做什麼,我都知道。可我不知道,爲什麼他們要這麼想,這麼做。人的一生,其實有很多東西可以去找尋,去追求,爲什麼總是要浪費時間在這些上面呢?”
何心隱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呆呆地繼續望着蕭隱清秀的側臉。
蕭隱繼續道:“佛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求不得。世間一切恩怨情仇,煩惱憂思,皆逃不出這八苦之桎嚳。我不知道對與不對……只是近來,時常會想念一些人,一些事……”
何心隱聽到這裡,不由得脫口而出道:“什麼人?”
剛一出口,何心隱頓覺不妥,立時面色一紅,連忙解釋道:“不好意思,我不該亂問。”
蕭隱轉過頭,看着何心隱慌亂的樣子,沒有說什麼,只是端起茶壺,將何心隱杯子中的茶水添滿,重新遞了過去。
何心隱連忙接了過去,立刻輕呡了一口,以此掩飾自己方纔的尷尬舉動。
蕭隱道:“我的親人,還有朋友。”
何心隱輕哦了一聲,沉默了片刻後,鼓足勇氣問道:“那他們人呢?還在你的家鄉嗎?”
蕭隱道:“不在了,都不在了,我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裡,是否還活着……”
說罷,蕭隱深吸了口氣,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然後重新又添滿了。
何心隱看着蕭隱的雙眼,發現往日那平靜如水的目光,此刻透出一絲抑制不住的複雜神色。
悲傷,痛苦,憤恨……
何心隱不知道這是種什麼眼神,何心隱只覺得自己此刻也有些難過,但是爲什麼,自己也說不上來。
蕭隱看着杯中清清的茶水,緩緩道:“我不是個話多的人,跟他們也很少說話。我曾經只喜歡待在一個自己喜歡的地方,跟一堆特殊的人在一起。”
何心隱奇道:“什麼人?”
蕭隱微微擡頭,看着何心隱的目光,沉默了片刻,道:“死人。”
何心隱面色一僵。
蕭隱道:“可是,現在我很想說話,想跟他們說話,聽他們說話。說什麼都可以,隨便他們怎麼說,都行的,我都能接得住的,我都懂的,這個世界……”
說到最後,蕭隱突然覺得自己嗓子好像塞進了什麼東西一樣,突然說不出話來了。
然後,眼睛有點發熱。
蕭隱搖了搖頭。
杯中茶,繼續一飲而盡。
繼續添滿。
何心隱,無言。
蕭隱握着茶杯,有些木然道:“十年。十年的時光,屍山血海,以爲自己早已經看清楚了這個世界,現在才知道,其實自己什麼都沒看清,沒看懂。一切都是自以爲是……開氣府,修武道,破境界……我到底在幹什麼……在這個世界……幹什麼……”
蕭隱有些重複地喃喃道:“幹什麼……”
何心隱看着蕭隱有些恍然無助的樣子,頓時有些慌了。
然而,沉默了一會,何心隱摸了摸腦後髮帶,終於再次鼓足勇氣,大聲道:“徐大哥!”
也許是聲音確實有些大,蕭隱不自覺地擡頭看向何心隱。
何心隱正了正坐姿,強行平穩了下心緒,用一個很平靜的口氣道:“我可以喊你徐大哥嗎?雖然你與宗主,師尊他們已經平輩相稱,但是你的年紀似乎與我相當,你又是我兩次的救命恩人,我這樣喊你,可以嗎?”
蕭隱點了點頭道:“可以,隨你。”
何心隱道:“好!徐大哥,既然你剛纔提到家鄉。我可以說下我的家鄉嗎?你願意聽嗎?”
蕭隱看着何心隱鄭重的神色,點了點頭。
何心隱沉吟了片刻,緩緩道:“我的家鄉,其實不在鬼域。”
蕭隱:“哦?”
何心隱道:“我的家鄉是在外面的世界。聽我爹孃說,是在一個叫滬州的地方。”
蕭隱道:“滬州?中土大陸東面,毗鄰東海,別稱‘春申’,是個極爲富庶繁華的地方。”
何心隱看向遠方的山谷,面帶一絲微笑着說:“爹孃也是這麼跟我說的。他們說,那裡有條江,叫皇樸江,也叫春申江。那條江好長好寬,好多人喜歡坐船在上面遊玩。我爹孃就是在船上認識的,然後就有了我。”
蕭隱安靜地聽着,沒有再插嘴。
何心隱繼續道:“只可惜,我爹孃是江湖中人,惹上了仇家,被人四處追殺,最後走投無路,只能帶着剛出世的我,逃進了鬼域。”
說着,何心隱目光一黯,聲音一低,輕聲道:“他們逃進來的時候,已經受了重傷,最後雖然活了下來,可惜一身修爲盡喪,成了兩個普通人。”
“然後,他們兩個就帶着還在襁褓的我,開始在鬼域討生活。”
“他們沒了修爲,只能靠着打短工,做粗活,掙些散錢餬口,整日流落江湖,衣食無着。他們爲了養活我,在鬼域這個鬼地方吃盡了苦頭,熬白了頭髮,最後積勞成疾,加上內傷復發,在我六歲那年,一起撒手離開了我。”
“離去之前,他們遇到了一個好心的老人家,將我託付給他。從此,我就跟着這位老人家生活到現在。”
“是的,這個老人家就是師尊,千機宗,千甲堂堂主,白寂。”
“徐大哥,你剛纔說你的家鄉,說你的親人和朋友。其實我很羨慕你,至少你在你的家鄉待了十年,還記得親人朋友的樣子,記得你們的過往。但是,我沒有。什麼都沒有。”
“我沒有見過我的家鄉,對我父母的樣子都有些記不太清,我的幼年記憶,只有摻着沙子泥土的饅頭,破破爛爛的衣裳,數不清的陌生人的打罵,還有爹孃佝僂的後背。”
“我很想我的父母,也很想我的家鄉。”
“爹孃離開我的時候,我其實沒有哭。真的!沒有哭。不是我有多堅強,而是我知道他們一定希望我好好地活着,體面地活着。雖然他們從來沒這麼說過,但是我就是知道。我那時候就告訴我自己,我一定會做到的。現在,我是千機宗千甲堂的大師姐了,我想我應該做到了。可惜,他們看不到了。我依然常常想他們。”
“我也想看看我家鄉那條皇樸江,看看坐着小船在上面划行是不是真的很好玩?是不是會和我的爹孃一樣,在船上遇到一個心儀的人?嘿嘿,我經常這麼偷偷想,然後偷偷就笑起來,誰都不知道。是不是有點傻?”
說完一切,何心隱收回看向遠方的目光,看向蕭隱,露出了一個微笑。
蕭隱看着何心隱淡淡的微笑,看着那微笑眼神背後的一絲淚光,沉默了很久。
何心隱深深地吸了口氣,猶豫了很久,然後像是鼓足了很大勇氣般地慢慢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蕭隱握着杯子的手,微笑道:“徐大哥,過去的都過去了。誰也找不回來的,對嗎?我們都應該好好活着,爲自己,爲他們。”
谷內似有一縷清風拂過,蕭隱恍然間覺得,眼前的微笑,讓天地都爲之一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