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死人偶繼續說道:“在那段工匠生活的日子裡,我原本打算一邊以工匠的身份隱匿行藏,一邊則暗中療傷,待等到傷勢痊癒之後,便立刻離開北原大陸,返回中天大陸的自家宗門。
誰料想,這段工匠的生活,竟然徹底地改變了我的一生。
須知道,身爲工匠,不免要與陵寢內的其餘同伴一同勞作,打造各類器具,而身爲墨門後裔的唐門門主,又豈會把這些尋常器具放在眼裡。
一開始,吾對於周邊工匠同伴打磨之器物,根本不屑一顧,對於年紀老邁的工匠師傅所授心得,完全拋之腦後。只是自顧自地將手中木板、陶土等材料雕刻打磨成了自認爲不錯的物件,然後上交上去。
然而,結果,竟然是吾之所有成果悉數被退回,吾本人也遭到了監工大人的嚴厲呵斥!
誰能料想,堂堂第九代唐門門主所打磨出來的器物,竟然沒有一件是合格的!
這其中包括九個再尋常不過的木碗,三隻普通至極的酒杯,還有一碟再尋常不過的盤子。
吾震怒之下,直接與監工大人爭吵了起來,質問對方,爲何吾打造出來之器物會被視爲如此不堪!
然而,當時,監工大人沒有說話,只是將兩個木碗放在我面前,便走了。
吾惱怒之下,卻又無可奈何。
偏偏此時,吾突然發現,這兩個木碗,一個是吾親手打造,另外一個卻不知從何而來。
於是,吾開始仔細打量另外一個木碗。
吾永遠也忘不了當時的一幕。
當吾看見那另外一個碗上,猶如行雲流水一般的線條紋理,以及觸摸着那光滑無瑕,宛如稀世寶玉一般的手感的時候,吾內心之震驚,幾乎無以附加。
若是沒有這另外一個碗的比較,我竟然不知道,原來我自己做的那個碗,竟然是如此不堪!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個在吾當時看來猶如稀世珍品的木碗,只不過是一個下等工匠所做出來的殘次品而已。”
活死人偶說到這裡,面色微微一黯,嘴巴一張,然後快速一合,居然做出了一個嘆息的動作。
蕭隱見狀,內心再次大震。
這活死人偶,居然生動到了這般田地,連活人的這種複雜表情和動作居然都模擬得活靈活現。
一想起,這是唐簡的作品,再聯想到此時這活死人偶口中說起的那段工匠故事,蕭隱不禁瞪大了雙眼,耳朵再次豎了起來。
活死人偶嘆息過後,面部再次恢復了正常,然後繼續開口說道:“從此之後,吾將自身的所有驕傲,全部放下。開始悉心求教於陵寢工地上的所有工匠,希望可以知道,爲何他們那些看似尋常至極甚至可以說,極爲粗糙簡陋的手法,可以將一件尋常至極的普通器物,打造成這等品質。
然而,所有工匠們對吾之疑問,盡皆表示不解。
因爲他們告訴吾,這些打造器物的方法,只不過是他們經年累月積攢下來的經驗而已,背後沒有什麼高深莫測的手法,更沒有什麼奪天地造化的絕世秘籍。
一切都只不過一句話:‘無它,唯手熟爾。’
當吾知曉此事之後,吾整個人的心境似乎都爲之顫抖。
想吾唐門源自上古墨門,一向暗中以絕世唐門自詡,自以爲天下機關機甲秘術盡在吾唐門手中。
誰料想,堂堂唐門之主,居然會連一個碗都做不好。
而這背後的因由,竟然是這般淺顯。
那些在金國陵寢中日夜勞作,任勞任怨的工匠之中,有白髮蒼蒼,年過七旬的佝僂老者。
有出身孤苦,一生下來就少了一條胳膊,或者一條大腿的殘障之人。
也有姿色平庸,大腹便便的普通婦人,以及年紀不過七八歲的普通孩童。
他們每個人,每天,都在認真地打磨着手中尋常至極的材料,然後將它們認真地打造成一件件尋常至極的普通器物。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大抵如此。
他們在我們這些修行者眼裡,都是再普通不過的那羣凡夫俗子。世間的一切風雲變幻,似乎永遠跟他們沒有太多關係。
但是偏偏就是這樣的一羣凡人,卻打造出了那種幾近完美的器物。
可惜,世人似乎從來沒有把目光看向過他們一眼。
吾等修行之人,平日裡,大殺四方,縱橫天下的時候,似乎從未留意過,那些我們平日裡端在手裡毫不起眼的飯碗、酒杯、杯碟,竟是這般完美。
吾當時便回想起了,自己這一生之中,所見過的所有那些再尋常不過的人,還有物。
那一刻,吾突然明白了什麼。
從那一日起,吾開始將這工匠生活當成了自己的一種修行。
每日與他們同吃同住,交談歡愉,然後,認真學習每一件普通器物的打造方法。
就這樣,整整度過了三年的時光。
三年之後,吾居然成爲這大金國陵寢之內,最爲優秀的工匠,從吾手中打造出來的每一件器物,都是擺放在最尊貴的帝王墓穴之中,以做陪葬之用。
所有工匠都尊稱吾爲天下間最聰慧的工匠,竟然可以在短短三年之內,從一名不合格的工匠直接升級成爲最優秀的工匠。
可惜,只有吾自己知道,其實,他們自己每一個人都是。
而吾自己,也只不過是他們所有人的學生而已。”
聽到這裡,活死人偶再次頓了一頓,臉上開始浮現出一絲追憶的神情,只是這神情略顯彆扭和僵硬,跟常人相比還是有些不同的。
然而,在蕭隱看來,內心的震驚依舊是無以附加。
震驚的不僅是唐簡製作出來的這個活死人偶有這等栩栩如生的表現力。
更多的,則是活死人偶口中說出來的這個關於工匠的故事。
大道至簡,似乎就是如此。
想不到唐門第九代門主,在一次意外流落至北原大陸之後,竟然會有這般境遇。
一念及此,蕭隱自己都有些唏噓不已。
就在這時,活死人偶目中茫然的神色一斂,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絲複雜之色。
只見活死人偶繼續說道:“就在吾繼續沉醉在這股奇異的心境之中的時候,吾突然發現,自己苦心鑽研多年而不得解開的諸多墨門秘術之惑,竟然在某一個時刻,突然全部清晰了起來。
吾驚喜之下,立刻開始暗中着手研究起多年未曾拿起的墨門秘術,然後重新研製起來。由於那時候,吾已經是陵寢之內,最爲優秀的工匠,所以一切取材用料,都極爲方便。故而,吾利用閒暇時間,偷偷在一座金國先祖陵墓之內,開始暗中研製一門最頂級的墨門秘術,人偶術!”
聽到“金國先祖”和“人偶術”這幾個關鍵詞字,蕭隱心中再次一動。
蕭隱知道,終於,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