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城,兩天之後,下午。
麗華區,網紅甜品店海天之屋。
豔陽高照之下,戶外沙灘上打卡拍照的客人們絡繹不絕。陽傘下,諸多顧客們享受着招牌甜品和下午茶套餐,熱鬧喧囂。
而就在店內精心準備的包廂裡,氣氛卻在無休止的寒暄中漸漸停滯。
或者說,尷尬起來。
“天氣真好啊。”
“是啊是啊。”
“來的路上有沒有堵車?”
“沒有沒有。”
“你最近瘦了誒。”
“一點點啦。”
“皮膚也好好哦!”
“……畫畫。”
桌子對面,身着筒裙襯衫的女人嘆了口氣。
她的頭髮在腦後利落盤起,妝容清淡,神情彷彿永遠溫柔和煦,令人親近,不由得便想要一吐心中的煩惱。
葉芷將咖啡推到了一邊,正色說道:“我今天可是翹了一個大水喉的預約來專門見你的誒,你說你有重要的事情想要當面諮詢我,可你倒是說啊。”
“好……吧……”
童畫吭哧了半天,葉芷的眼神不着痕跡的落在她的雙手上,扭動手指,十指交叉時而對頂,焦慮、茫然。
她還在猶豫,考慮要不要跟自己說這件事。
她說:“我有個朋友……”
“好的,你有個朋友。”
葉芷頓時瞭然,推了推平光鏡之後,翹腿坐直了,捏着勺子的手指微微變化姿勢,彷彿握住了筆。
平光鏡之後的眼神就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童畫頓時震驚,瞪眼:“你這是什麼樣子?怎麼開始側寫我了!”
嘖……
以太一系的感知真討厭啊。
葉芷和煦一笑:“不好意思,職業病,繼續,繼續,你這個朋友……
“我真的有個朋友!”
童畫的拳頭都硬了,“男的!跟我十萬八千里都打不着關係!”
葉芷神情微變,筆挺的身姿微微湊近了,眼眸之中浮現出以太一系最熟悉的吃瓜之光:“他是不是……”
童畫惱怒:“不是!!!”
“行吧,你看看你,又急。我還什麼都沒說呢。”
葉芷擺手,在童畫的凝視裡,終究還是把那一套心理諮詢的姿勢給放了下來,無奈一嘆:“那就簡述一下狀況吧。”
心樞天選者就這點不好。
平日裡總要低調做人,萬一被發現就一定會遭人忌憚和牴觸,好不容易有幾個好朋友,還總要幫忙解決‘他/她是不是不愛我’這種蛋疼問題,而且失戀之後第一個抓的就是你……
葉芷嘆了口氣。
習慣了。
誰讓她朋友就這麼幾個呢。
她的右手指甲在便籤紙上隨意的刮動着,漫不經心的聽着童畫的描述:“二十多歲……天門大學……學術前程遠大……工匠……邪門……和你一樣總是嘖我……”
在忽略掉具體的信息,偶爾回答一下葉芷的幾個細節提問,童畫說了很久之後,才端起茶杯,長出了一口氣:
“總之,差不多就是這樣了。”
“我還有一個問題。”
葉芷好奇的擡起頭來:“現在童家招贅的要求都這麼高了嗎?”
“都說了沒有!”
“好吧好吧,我大概清楚了。”葉芷嘆了口氣,“那你究竟想問什麼啊。”
“我是想知道,我這個朋友……咳咳……”童畫下意識的壓低了聲音,有些擔憂的問:“再這麼下去的話,心裡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葉芷愣了一下,有些沒反應過來:”我比較好奇,你爲什麼會出現這種想法。”
童畫頓時尷尬,趕忙擺手解釋:“我知道這種猜測不好啦,這不就是純粹出於……擔心麼?好歹朋友一場是吧。”
“不,我的意思是,你怎麼現在纔想起來找醫生的?”
葉芷不解的發問,“哪裡有問題?你應該問你這個朋友哪裡沒問題纔對吧!”
說着,拿起了手中的便籤紙,展示着上面指甲的刮痕:“重度強迫症,偏執,疑心病、潔癖、創傷後應激障礙。
雖然有些細節需要當面診斷,但要我猜的話,應該還有中度以上的焦慮、人際關係敏感……以及,自毀傾向。”
一長串說完,葉芷都忍不住喘了口氣,一聲長嘆:“雖說這世道人活着多少佔點毛病,但這麼豐富的症狀還沒有被送進醫院的傢伙還真不多啊。”
怎麼說呢……
就好像鬼宅中的紅衣妙齡少女、無人區裡的友善邀請一起吃飯的路人、戴着頭套從銀行裡出來扶老人過馬路的好心青年。
看起來好像哪兒哪兒都挺好,實際上哪兒哪兒都不對勁!
有一種對話選項錯誤立刻就會GG的美。
可那又怎樣?
問題是多了點,可人活得好好的就說明沒問題,況且,程序員都知道代碼能跑就行了,別瞎幾把動。
葉芷絲毫不覺得有什麼需要自己的地方。
任何心樞天選者都要學會的第一課就是別特麼多事,不要自找麻煩,不然麻煩肯定會來找你,而且只會越來越大。
這不還好好的麼?
沒瘋就是沒事兒,瘋了也沒事兒。
很多人看起來活得好好的,實際上已經瘋了好多年了。
看在朋友一場的份兒上,她誠懇勸道:“放棄吧,他不會喜歡你的……不,倘若不是因爲和你有聯繫了的話,他一定會選擇離你越遠越好。”
“我什麼時候說喜歡他了啊!”
童畫大怒,一怒之下又怒了一下,拍桌:“況且,老孃特麼的是童家大小姐,哪裡不好了?”
葉芷搖頭:“對他而言,恐怕哪裡都不好哦。”
性格、能力、家世……
優柔寡斷、多愁善感還愛吃瓜,忍不住亂看還總能看出點什麼的以太之眼,還有亂七八糟到讓人頭暈的家庭關係。
“如果他只是將你當做工……唔,朋友的話,你們一定會相處甚歡,或許他會是個好朋友,就算心裡再怎麼不願意,你出了事兒他也不會袖手旁觀。”
葉芷斷然說道:“但是,如果他發現和你的關係有那麼一絲變化的可能,那麼他絕對會對你敬而遠之。”
童畫震驚:“這麼離譜嗎?”
葉芷,無奈一嘆。
“……且不說你和以太的關係。”
她指向了眼前的憨憨大小姐:“童家本身就是個大型風暴,有時候稍微吐吐氣,會把一切相關的東西全部吹飛。
你覺得他會閒着沒事兒自己往坑裡跳麼?
他不會冒着自己計劃被打亂的風險去摻和沒意義的東西。你們的財產、權力、地位,對他來說,毫無價值。”
“……”
童畫的神情微微變化,居然不是她預想之中的掩飾和惱怒,就好像又想起了什麼,眼睛一亮,湊近了,壓低聲音問:
“如果說……是安家的人呢?”
“那更要命了好麼!”
葉芷翻了個白眼:“除非他吃錯了藥,否則絕對不會迴應的,甚至搞不好還會躲着走!”
疑心病、強迫症、人際關係敏感……
這麼多問題,都只不過是表徵而已。
一切的根源,在於骨子裡的掌控欲。
不是對別人,而是對自己!
“你覺得他可能在細節上有一些強迫症,或者完美主義,但實際上,這都源於一種渴望掌控自己生活的本能。
只有活在自己選定的生活裡,他纔會覺得舒適和心安。”
她擡起咖啡勺來,直白的說道:“換而言之,這樣的人不會允許有什麼東西,有什麼人,能夠肆意的安排和影響自己的人生,攪亂自己的計劃。不論這變化是好還是壞。”
如果有,那就排除,隔離。
如果是惡意的侵犯,那麼就會引發最直接的應激反應……
瞭解、評估、試探,最後,毫不留情的,剷除!
“你最好祈禱一下他對你沒興趣,倘若這種人想要追求權勢的話,恐怕早在七八年前就開始鋪墊和準備了,認識你不過是計劃中的一環。
他一定會縝密且細心的把控整個計劃,最終利用一切用得上的東西,去實現自己的目的。”
葉芷眯起眼睛來,笑容消散:“你沒有想過,自己對他超出限度的關心,也有可能是這一誘導?”
“……”
童畫的表情陣陣抽搐。
雖然她從小養尊處優沒過過什麼苦日子,家裡在長房大伯的管理下也算平和,從來沒什麼你死我活的矛盾。
但這也不意味她是什麼被人隨便利用的傻子吧。
心樞一系的天選者似乎都是這個樣子,看到的噁心事兒太多了,以至於從來不吝於從最黑暗的角度去揣測別人。就好像以太一系也總是會偏執的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並堅信自己看到的就是所有和真相一樣。
大哥別笑二哥,誰還不是一樣呢?
可作爲朋友,就算是自認爲的朋友,她好歹還是要辯駁一下的:“有沒有可能,他並沒有懷着什麼目的呢?”
“那你不就更慘了?”
葉芷的神情憐憫起來——倒貼還得不到,甚至有可能還要被人白嫖。
童畫已經快縮進沙發裡去了,可聞言,還是試圖想要嘴犟一下:“雖然那傢伙毛病一大堆,但歸根結底來說,還算是個好人,也是有原則和底線的。
沒有你說的那麼不堪……吧?”
葉芷沉默了許久。
“或許,這就是,最糟糕的地方了。”
如果是什麼只顧自己的惡棍的話,反而好了。
充其量不過是用個邪惡計劃來掌控別人,滿足自己,最後在放縱和饕餮之中,狀況反而會有所好轉。
如果真像是童畫所說的那樣,那纔是真正的,糟糕透頂。
對自己和對別人都是。
當狀況變得糟糕時,庸人會接受現實,忍耐無力。
惡人會想辦法融入其中,攛奪利益,放縱貪婪。
善良的人,會剋制自身,抵禦誘惑和邪惡。
可那樣的人不會。
倘若他自己的原則和底線不能允許自己屈從其中,變得卑微如螻蟻。那麼,他就會將這一切都徹底掀翻,與所有人爲敵。
除非現實和自己其中之一徹底消失。
這是一臺動力無窮的引擎,以痛苦和憤恨爲燃料,無休運轉。
一旦他選定方向決定出發,那麼就將筆直的暴虐向前,把攔在眼前的一切阻礙盡數撞成粉碎,碾壓成泥,焚燒成灰燼。
“當然,以上一切,純屬猜測啦。”
葉芷無所謂的擺手:“再怎麼厲害的心樞,想要下達診斷,也必須親眼見過才行。中間隔了一層,終歸是霧裡看花,是真是假無從分辨。
不過,料想他應該不願意看到我。
所以,請千萬別介紹我們認識。
倘若你珍惜這一段友誼的話,也不要跟以前一樣自作主張的去插手或者干涉什麼,除非他主動開口。”
她停頓了一下,最後提醒:“如果你真的感激我的話,將來發現被他白嫖之後,請千萬不要打電話來找我哭訴了。嗯,如果發現他甚至不屑於白嫖你的話,也請不要。”
童畫震怒,暴怒,怒上加怒:
“爲什麼我就註定被人白嫖了啊!”
“……”
葉芷微笑,端起咖啡杯,沒有說話。
只是將自己的化妝鏡拿出來,打開,擺在童畫的面前——請她欣賞一下這張因爲患得患失而愈發憨憨的傻臉。
童畫沉默。
像是被抽掉骨頭一樣,趴在桌子上,再爬不起來。
“……果然,沒辦法理解。”
她無可奈何的嘆息:“每天神經繃那麼緊,感覺屁股後面有什麼東西追着一樣,時間久了,肯定要出問題吧?
究竟爲什麼啊……”
“誰知道?”
葉芷垂眸,許久,凝視着窗外的海波和浮光掠影,“要我說的話……大概,或許,是負罪感吧?”
並非出自理論,也絕不客觀,更像是想當然的推定,亦或者,是心樞的直覺。
她的手指,伸出。
向着遍佈劃痕的便籤紙。
輕而易舉的,自一道道劃痕中間,戳出了一個大洞,毫不費力。
就好像,它本來就在這裡一樣。
只不過,無人察覺。
這纔是一切根源的所在。
或許是遇到過什麼,又失去了什麼,比生命和自己,更重要的什麼。
被奪走了,被摧毀了,被挖空了。
只留下了一個無法彌補的空洞。
就好像一個無法逃脫的詛咒,帶來痛苦和折磨,可卻又彷彿絕無僅有的奇蹟,支撐着他繼續向前。
從那天開始,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必須具備價值。
每一天太陽升起,他睜開眼睛,聽見靈魂深處迴盪的聲音,告訴他——你不可辜負自己的人生。
“真辛苦啊。”葉芷輕嘆。
砰!
沉悶的聲音,忽然從窗外傳來了。
在不遠處的高臺上,忽然有調皮的小孩兒縱深一躍,跳進了海水中,像是小炸彈一樣,濺起了水花。
快樂撲騰,吶喊,招手,讓高臺上還在猶豫的小女孩兒也一起下來。
“老三,快點!快點!”
再然後,就有另一個年長的少女暴怒,不顧風度和儀態,叉腰指向小孩兒:“老幺,給我滾上來!”
“略略略,我就不,我就不!”
調皮的小孩兒甩手,掀起一片水花,咯咯大笑。頓時,大怒的姐姐就挽起裙子來淌水追了過去,一拳下去就老實了,哇哇大哭了起來:“媽媽,陸玲欺負人!”
“還敢叫!找打!”
“哎,沒關係,泳褲都換上了,遊兩下不也挺好麼?”
旁邊陽傘下看熱鬧的媽媽笑了笑,勸告道:“小鈴也去玩一會兒嘛。”
砰!
高臺上,猶豫的小女孩兒竟然也跳了下來,和老幺一起咯咯笑着,往姐姐身上潑水。
“大哥快來!”
“來了來了!”
有個皮膚黝黑的男人三下五除二撤掉了花襯衫,在妹妹麻木的眼神中,也爬上了高臺去:“我來給大家表演一個,深水炸彈!”
砰!!!
就這樣,一頭扎進只有他齊腰高的水裡,兩條腿還露在外面,抽搐了兩下,居然沒事兒!
然後便大笑着爬起來,拿着桶參與到水花大戰裡去了。
主要是和其他弟弟妹妹一起欺負二姐……
渾身溼透的陸玲大怒,回頭的時候,終於看到救星:“二哥!你快管管他們!”
“來了,來了!”
興奮的吶喊聲響起了。
有個身上帶着慘烈傷疤的年輕人揮手,舉起了剛剛用車載高壓水槍改造完成的加特林,桀桀怪笑着,狂奔而來:
“所有不穿泳衣的人都要死!!”
只是,在跑過甜品店的時候,卻好像看到了窗戶後面的人,停了一下之後探頭,揮了揮手示意。
再然後,就急不可耐的跳進了海中。
獵殺時刻!!!
包廂裡,葉芷茫然的看着那遠去的背影,回頭,看了看徹底麻木的童畫。
“……認識?”
“認識啊。”
童畫一言難盡的嘆息,“就是你剛剛說很辛苦的那個。”
“……”
於是,葉芷也麻了。
許久,在沉默裡,她卻忽然聽見童畫的輕笑。
她託着下巴,望着窗外的海灘:
“不也挺好嘛。”
打水仗,主要是欺負二妞,後面大家一起欺負陸鋒,然後等水槍沒電了,就被陸鋒聯合所有人圍攻。
跳水,比誰的水花大,陸鋒贏的透徹,主要是他頭最硬。
玩沙子,給老幺堆了小城堡,給老三堆了小天鵝,給陸玲堆了胸像,給陸鋒堆了墳墓——指所有人一起把他埋起來,只露狗頭。
買了奶茶,大家一起換着喝,吃了水果,從家裡切了帶來的桃子蘋果和西瓜,搶了老幺的葡萄,分外的甜。
等小孩子玩累了之後,季覺就一手一個的抱起來,扛在肩膀上,在老三和老幺的指揮下在淺海和沙灘上橫衝直撞。
“二哥,我想吃冰淇淋!”
“好哦好哦,吃冰淇淋!”季覺從善如流,看着冰櫃裡小動物造型的冰淇淋:“買貓貓的好不好?”
“好哦!”
“我也要,我也要!”老三舉手:“我要小鯊魚!”
然後,貓貓冰淇淋大戰小鯊魚。
貓貓斷頭,小鯊魚也斷頭了。
海風迴盪着從遠方吹來。
不知過了多久,耀眼的陽光漸漸西去,碧綠的天穹之上上浮現出一抹擴散的橘紅,萬點金色在波光之間跳躍着,像是數不清的魚。
夕陽美好。
這就是最好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