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登·麥耶,男,三十五歲,餘燼五階,是工匠。
千島出身,常見的混血,如同任何尋常的餘燼一樣,師承諸多,博採衆長——指流轉在各個工坊之間打零工。爲了成爲工匠而追逐孽化,獲得了滯腐賜福之後,把頭磕在了幽邃導師·兼元的門下,做了個吹簫童子還是記名。
讀作學生寫作工具人。
作爲百年之前就已經成名,背離協會之後,投入九孽麾下的大師,兼元可謂有教無類的典範。
對於學生,也都是但凡有用就教,教了就拿來用,用到報廢爲止。
這麼多年下來,門下學生數量上來之後,居然也顯得人才濟濟,先後培育出了不知多少妖魔鬼怪,被譽爲滯腐兇爐。意指其爐中所造怪胎無數。
而杜登,就是其中最差的一屆裡最不成器的那個……不是比喻,而是貨真價實。
基礎散亂、理論不精,揚升、萃變、純化、統合四項,沒一個像樣的。
東拼西湊學來了一堆自相矛盾的技藝之後,沒辦法融會貫通,也做不到去粗取精,吃百家飯吃到鬧肚子,學百家藝之後丟百家人。
湊合來湊合去,湊合出了一個水平還算湊合的工匠,可以說,這輩子就這樣了。
再沒長進。
這是兼元對他明說了的,如果不是因爲實在缺少人手,工具人都未必輪得到他。
不過在杜登看來,分明就是這老登敞弊自珍不願意開放傳承,故意打擊他而做的說辭。反正在他嘴裡,這老東西是要多壞有多壞,要多狠有多狠,路過的貓都要挨一巴掌才能走……比不上如今眼前的前輩如此虛懷若谷、從容大度、和藹可親!
所以您能不能看在我坦白從寬的份兒上,大發慈悲饒我一條狗命,我願意棄暗投明,從此做安全局的狗,一輩子感謝你們的大恩大德……
沒有上刑,沒有逼迫,甚至沒有審問。
季覺纔開了個頭,流程都還沒走完呢,杜登那小嘴兒跟機關槍一樣,巴拉巴拉全都倒騰出來了。
生怕說不詳細買不了自己一條狗命。
尤其是季覺當着他的面,用解離術銷燬了一件鍊金裝備,然後再笑而不語的把手掌按在他身上之後……
然後,就是漫長的寂靜。
所有人都沉默着。
童山猶豫一瞬,開口想要問,旁邊全程監控的許觀揉着臉,無聲一嘆,“沒說假話。”
讀不出任何謊言的痕跡,也沒有忽略任何的重點。
要麼這貨在扮豬吃老虎,段位高到可以輕鬆捏死在場所有人,只不過出於惡趣味在陪他們做遊戲。
要麼……他說的都是真的。
於是,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響起。
季覺面無表情,童山垂眸不言,樓封面色鐵青,其餘成員也紛紛爆出了家鄉的小語或者崖城粗口。
只能說,真特麼妖魔鬼怪開大會……
如今的泉城裡,堪稱羣英薈萃。
在化邪教團當代祭主、教司、聖使,也就是大頭目·盧長生的首倡之下,九孽之屬頓時風起雲涌,見不得光的各種反派角色們紛紛登場,大家通過旋渦之下的隱秘路徑,匯聚在泉城之中,要謀劃一件顛佬們最愛的大事。
究竟是什麼大事,反正杜登這種只能做工具人給兼元打下手都嫌蹩腳的小卡拉米是半點不清楚的。
但只看規模就知道了……
一個特麼的比一個重量級。
先是叩拜邪物散播孽化的化邪教團;然後是臭名昭彰的龍祭會;追隨絕淵、倡導衆生寂滅的無漏寺;心樞對應的大孽·未央所點選的天心會;以及,滯腐一系的幽邃工匠……
看看這五波人吧,哪個不是法外狂徒、哪個不是老牌邪魔,哪個不是九孽的親親乖囡,哦,龍祭會是搞擦邊的,還不算……但龍祭會爲了我身化龍,追逐天災,搞的事情更多更誇張好麼!
這特麼五波奇形怪狀的傢伙,聚合起來幹大事……
海州還沒這麼羣英薈萃過!
就算除了化邪教團之外,不可能傾巢出動,但起碼也派來了自身的強者和中堅。
單個化邪教團和安全局搞掰頭,完全是以卵擊石,可這羣妖魔鬼怪聯合起來,結果就要糟糕了。
即便是對方內部也在激烈內訌,狗咬狗壓根沒停過,但大家又不是傻子。大利當前,即便有所分歧,只不過是小小紛爭。
肯定先幹大事啊!
幹大事!幹大事!幹大事!
季覺都想不到,這幫驚世寶才湊在一起,究竟能撿到多大的鬼來!
本以爲重創了一支化邪教團的隊伍之後,這幫傢伙一定會損失慘重,再不濟也要難受好長時間。如今看來,簡直是不痛不癢。
纔多大點事兒啊。
芥蘚之疾,不足爲慮。
這下他們就連心腹大患都排不上了……
不知究竟稱不稱的上不幸中的萬幸——樓封的姑姑有消息了。
好消息是還活着,壞消息是,也就還活着了。
常駐調查團的倖存者並沒有被濫殺,甚至沒有遭受折辱亦或者其他折磨,全部都當場凍結,帶走了。
不知道究竟被帶去了哪裡。
樓封的神情陰沉,再沒有說話。
咬牙轉身離開了。
全神貫注的投入到了工坊的拆解中去,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但只聽那一陣陣破壞的巨響,就知道他的狀態有多糟糕。
季覺嘆了口氣。
這時候,就別可惜這三瓜倆棗了,希望他能挺住吧。
“找到了!”
在翻找之中,姬雪靠着自身的恐怖速度和效率,終於找到了最至關重要的東西——一個巴掌大小的盤子,上面銘刻着諸多字符,指針不斷旋轉。
就像是羅盤。
其餘人神情頓時一震,看向許觀,直到許觀檢查完畢之後,緩緩點頭,終於再忍不住,鬆了口氣!
那是杜登的地象盤。
幽邃工匠們根本不可能和化邪教團睡一個被窩,說一句同牀異夢都算誇獎了。
幾次出入泉城的過程裡,杜登也暗自記錄了好幾條不同的線路在自己的地象盤上。不然的話,萬一局勢有所反覆,化邪教團捲鋪蓋走人了,友軍怎麼辦?
留在泉城等死嗎?
這年頭做事,最重要的都不是能不能做成,而是做不成之後要保證下次還能繼續做事。
如今有了杜登的地圖,只要做好僞裝的話,他們未必不能抓緊時間,從這裡混出去。
機會近在眼前。
接下來,就是對杜登的處置了……
當所有人都冷眼看過來時,杜登頓時面色驟變,瘋狂哀求和叩首,向着季覺。
季覺正準備說話,卻聽見樓封喊自己的名字。
他站在杜登工作間裡,推開門,神情前所未有的難看。
“過來。”
他說,“看看這個。”
然後,季覺的臉色也難看了起來。
在製作間裡,是一具組裝了大半的巨大機械,如同某種複雜的立柱,自內而外的銘刻着諸多靈質迴路,章法嚴謹且詭異,有些地方的構造完全違背了現代鍊金術,但卻又莫名的彼此相容,從而成立。
倘若不是旁邊厚厚的設計圖和詳細到只要按着圖紙操作和製作就絕對不會出問題的說明書之外,季覺幾乎都完全搞不懂這玩意兒是啥。
實際上,他現在也搞不懂。
製作者杜登也搞不懂,但他搞不懂也不敢問,老師讓做啥就做啥,問那麼多,想考研麼?在兼元那裡,深造可從來不是一個好詞兒。
季覺只能通過機械降神的殘缺感應、自身的理論水平和說明書比照,來猜測這玩意兒究竟是用來幹什麼的。
可只是零星的一點猜測,就已經令他眼前一黑。
“你能確定嗎?”季覺抱着萬一的期望。
樓封沉默,片刻之後聲音同樣沙啞:“就是確定不了,所以才找你的。但參數是這樣的,靈質頻率和驗證序列的模塊,我……的確見過。”
季覺,無話可說。
“問題很麻煩?”童山問。
“……我從頭跟你解釋吧。”季覺一陣深呼吸,穩住心態之後,有些哆嗦的手指將設計圖翻到了最後面:“打個比方的話,這玩意兒,應該是類似變電站一樣的設備。”
“效果呢?”
“簡單來說,它的作用,是接入某個極爲龐大的系統裡,作節點和延續,避免輸出高峰和低谷造成的衝擊,用以緩衝分流。”
童山越發的一頭霧水:“有什麼問題麼?”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
季覺乾澀的吞了口唾沫,設計圖翻到中間,指着上面的參數和要求,“爲什麼,泉城裡,一個幽邃工匠製作的儀器上,會使用安全局通行的驗證標準?
以及,又是爲什麼,內部靈質頻率和序列驗證和前哨站一模一樣呢?”
“……”
童山的臉色也難看起來,前所未有:“真的能確定嗎?”
“不知道,我也是敲邊鼓的學徒啊。”
季覺苦笑,他在休息室裡幹架的時候,可沒想到後面還有這麼一個坑在等待着自己,倘若他能參與其中的話……不,就算參與了,說不定也依舊是一頭霧水。
葉教授做事的風格就是不該說的不說,能自學的全部自學。
這種和季覺無關且涉及大局的項目,她最多把季覺丟進去做苦力,能學多少學多少,能看出多少來,全看季覺自己。
“實話說,我並不清楚協會的打算和計劃,以及具體實施的狀況,沒辦法確定狀況糟糕到什麼程度。”
季覺沉吟着,組織措辭:“運氣好點的話,那就只是單純的情報泄露,有人將規格和驗證都流到了化邪教團的手裡。
搞不好人家已經準備好了針對,協會的苦工白費,根本沒用。”
但如果,運氣糟一點的話……
季覺沒再繼續說下去。
有可能協會的諸多大師和工匠費盡心思的提出一整個計劃,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工程之後,卻忽然發現,所有部分都失去了響應。
而等待許久的對手,從褲兜裡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遙控器……
接下來,你就可以開始祈禱那只是普通的情趣用品了。
人最美好的地方就在於,你永遠可以懷抱希望。
所以,它可能是,也可以是。
它最好是!!!
可就在那一瞬間,彷彿幻覺一般,季覺耳邊響起一聲疲憊的嘆息。
再然後,所響起的乃是天塌地陷的恐怖轟鳴,震盪席捲,籠罩泉城,即便是在這殘缺工坊裡都無法避免。
燈光明滅裡,無以計數的塵埃簌簌落下。
而就在製作間中,那一具未完成的設備猛然亮起無數靈質迴路,彷彿奮力響應着什麼,可很快,便自壓力之下,分崩離析,徹底沉寂。
再緊接着,所有人都看到。
天亮了。
崩裂的聲音裡,籠罩了泉城數十年的黑雲無聲消散,顯現出現世裡久違的星空。
就好像有無形的力量掘開了腐土,直達九地之下,直直令被掩埋的墳墓重現人世,可人世如此猙獰。
天穹之上,遍佈裂隙,羣星之光如此飄搖。無數詭異的流光自其中運轉,化爲暴雨灑下。
海量的污染之雨傾盆而下,沃灌所有。
滾滾白霧向着四方擴散,但卻好像被什麼無形的力量所鉗制,刺耳的聲音響徹天穹,難以擴張。
無以計數的詭異身影在泉城之中興奮的狂嘯着,奔走。
黑暗如潮,沸騰不休。
泉城在上升,一步一步,滿載着積累數十年的遺恨和怨毒……慢條斯理又從容不迫的,突破封鎖,走向現世。
而季覺心裡的大石,也終於沉進了第十八層的地下室。
人在無語的時候,真的會莫名的笑一下。
可卻笑不出聲。
“……往好處想,至少我們不用再去找路出去了,是吧?”
無人迴應。
死寂之中,只剩下沉默,乃至,血泊之中顫抖和驚恐的聲音。
“不、不是我,”
杜登蠕動着,掙扎,驚恐吶喊:“饒命啊,饒命,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是無辜的!我真的……我、我……”
童山甚至不想說話,只是伸出手,可擡起的手腕卻被季覺握住了。
就好像,相信了他說的話一般。
好奇的發問:
“真的嗎?”
有那麼一瞬間,杜登狂喜,想要點頭,卻發現,根本無從動作。想要巧言辯解亦或者掩飾,卻發不出聲音。
自那一雙漸漸被某種焰光所點燃的眼瞳之前,再,說不出話。
“你是否無辜?”
季覺輕聲發問,一步一步的,向前。
杜登顫慄着,張口,可喉嚨彷彿背叛了他,講不出謊言。
餘燼之路本就殘酷,以善惡如此淺薄的詞彙,根本無法衡量工匠。更何況,投身孽物的人,更不必說什麼道德和底線這種不存在的東西。
他所掌握的技藝有數十種,可又有哪種之上沒有飽蘸背叛和死亡?他所創造的作品有數百件,可其中又有多少承載期冀、不包含惡毒機心?
熔鍊活體以揚升靈智、獻祭嬰兒以萃變物性,剝取靈魂以純化素材……塵世的無窮衆惡之中,自己那一份又是否渺小到能夠被原諒和忽略?
季覺踏前,再問:“你是否踐行上善之道、奉持變革之理?”
那平靜到近乎異常的聲音自殘破的工坊裡響起,鏗鏘如鐵石,鋒銳如利刃,貫入靈魂,迴盪不休。
令他臉上的血色一點點退盡。
而就在矩陣之中,孽化污染的痕跡再無從遮掩,盡數顯現而出,粘稠的漆黑如濃煙一般升起。
早已經……深入靈魂和骨髓!
那一瞬間,季覺終於解開了枷鎖。於是,自從進入工坊開始,非攻的靈性裡所升起的怒火和殺意,再無從阻攔,充斥了他的意識。
隨之一同甦醒的,是季覺靈魂更深處,一縷渺小到難以覺察的火焰。
如此熟悉。
但卻和噩夢裡所見的那些焰光截然不同。
就像是一度觸碰之後便再無無從抹去的烙印和傷痕,亦或者,是自高遠之境裡,一瞬的交融裡所流轉而出的祝願和期盼。
一個微不足道的標記。
可當它被喚醒的瞬間,卻如火焰一般,洶涌擴散,無可抑制的籠罩了靈魂、意識,乃至一切。就這樣,推動着他,向前。催促着他,發問。
去履行這一份的使命和職責。
於是,自靈魂之中的璀璨焰光裡,他的眼瞳漸漸浮現耀眼的純白。
宛如燃燒的水銀。
自此俯瞰。
“最後——”
季覺垂眸,“你是否還有其他申辯可述說?”
無人迴應。
只有崩裂的聲音響起,自杜登的軀殼之中。
他的表情痙攣着,抽搐,無從躲避季覺的目光,無從述說任何謊言。
自那肅冷的目光之中,無數孽化的痕跡在劇烈的擾動着,彷彿要逃離這一具不堪驅使的軀殼。但又無法掙脫那隱約焰光的束縛。
明明在其他人眼中,這彷彿只是普通的問話而已,可對杜登而言,卻像是被投入了熔爐之內,殘暴熔鍊,無從反抗。
宛如地獄。
“我……我……”
杜登的表情扭曲,抽搐,遍佈血絲的眼瞳瞪大了,奮力的張口,不知從何處來的力氣,傾盡所有,嘶吼:“我沒有錯!你懂什麼,你這種人,又懂什麼!!我只是、我明明只是……”
想站到更高處而已!
我只是想……
嘶吼和哀鳴,無聲斷絕。
一隻被繁複銀色徽記所籠罩的手掌,按在了他的面孔之上,斷絕所有意念、話語和反抗。
“投身滯腐,背離變革,奇以造禍,淫以取亂。”
季覺遺憾輕嘆:“汝之所成,已再無薪火更新之相,汝之前路,只餘殘虐虛無之根……”
故此——
——判汝爲孽。
輕靈又飄忽的靈質波動,自五指之間擴散,瞬間,籠罩身軀,遍及所有。
靈魂、賜福、矩陣……所過之處,一切都在那彷彿和解離術同出一源的恐怖震盪裡,灰飛煙滅!
再無任何殘留。
這便是汝等逐孽醜類的唯一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