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彷彿就過了很多年。
很多乏善可陳的東西在回憶裡被忽略了,父親的葬禮,石髓館的拍賣,銀行的貸款......很多自以爲是悲痛的事情,漸漸暗淡,和遺忘。
只有唯一留下來的東西,閃閃發光...
午後的陽光下,槐詩低頭,削着蘋果,看向療養院的窗外,看到一隻飛揚而過的白鴿,便忍不住走神了。
不知道她過的怎麼樣。
在恍惚的時候,便習慣的忽略了身旁的聲音。「今天怎麼又那麼晚?知道堵車不會早點來麼?」
躺在靠椅的女人嫌棄的翻着他帶過來的那些東西:「怎麼又是這些牛奶?還有紅棗?別人孩子過來看,送的都是什麼,你看看你.....早知道,就不該生你這個礙事兒的東西。」
「嗯。」
槐詩低頭,將削好的蘋果放進盤子裡。
......還有,周醫生說的那個皮膚保健,效果我看蠻好的,你等一下走的時候把錢交了。」
「嗯。」
槐詩點頭,彷彿專注聆聽。
「槐均那狗東西,死就死了,還欠下那麼多貸款。害我跟着遭罪這麼多年,等今年年底還完了,我也能享幾年福了。房子找好了麼?別太小,跟個鴿子籠似的,住進去丟人。
」「嗯。」
槐詩看着窗戶外面,許久,忽然說:「媽媽,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兒。」
靠椅上,正準備說話的女人微微一愣,疑惑的看過來。似是愕然。
「說來你可能不相信,她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槐詩看着窗戶外面,忍不住微笑:「她說願意和我做朋友,好像很認真的樣子。
還說有機會請我一起吃飯。」
「我就知道,你這張臉......」
女人譏誚的咧嘴,正想說什麼,忽然反應過來,伸手扯住他,眼睛亮起來了:「她家裡狀況怎麼樣?」
「她很可愛,笑起來很好看,有兩個小酒窩,比我小兩歲。」槐詩說:「只比我小兩歲,但看上去很成熟,相處起來也很輕鬆.....」
「你聾了嗎,槐詩!」
躺椅上的女人惱怒:「我在問你話!」
「所以,我在想,我是不是也應該努力一下了.....」
槐詩終於從窗戶外面收回了視線。
他說:「我想要和她在一起。」
「……」
那樣從未曾見過的神情,令女人愣在原地,莫名的感覺到了一絲不安。
剋制着自己的嫌棄和不快,她搖頭說:「社會上的女人不知道有多髒,你還年輕,別被....."
「再見媽媽,我要去金陵了。」
槐詩緩緩起身,最後的鄭重道別:「以後每個月療養院的錢,我會打給你的,你一個人要照顧好自己,保重身體。
護工們也很不容易的,不要總是亂髮脾氣.....」
女人愣住了,呆滯着,下意識的抓住了他的手。再忍不住,勃然大怒。
好像罵了什麼,好像在怒吼,可槐詩卻沒有聽清楚,只是握着她的手指,溫柔的掰開,把手拔出來。
一次又一次,不顧她的抓撓和吶喊。
直到她放棄了爲止。
他走到了門前,回頭道別:「好好休息吧,媽媽,我走了。」有什麼東西摔碎到了自己的腳邊。
「給我回來,廢物!給我回來!」
尖銳的呼喊聲從背後的房間裡響起,聲色俱厲:「槐詩,我是你媽媽!回來,回來!我給你買過生日蛋糕的,我,我.....你難道連
媽媽都不要麼?!給我回來!」
槐詩一步步的向前走。
經過最後的拐角之前,他忍不住回頭,看向身後。
可一陣風吹來,將門關上了。
那些吶喊和呼喚再聽不清晰,有好幾次,他好像聽見了哭聲和哀求,可那些又好像是幻覺一樣,漸漸遠去了。
在夕陽下,他看到了停在馬路旁邊的車。
當車窗搖下去的時候,便露出了那一張久違的面孔,被稱爲會長的男人,在看着他。
那樣的眼神,好像一切盡在知曉之中那樣。見過了太多的苦難。
所以才總是悲憫。
「如我所說的那樣,槐詩。」
他說,「你終究是踏上了這一條路。」
槐詩平靜的問:「這不就是願望的代價麼?」
「我本來想要告訴你,昇華未必全都是美好,力量也並非萬能.....可現在,或許不用我再多嘴了。」
會長嘆息了一聲,「如果可以的話,能否請你再回答我一個問題呢?」
「請講。」槐詩頷首。
「這幾年來,我總是忍不住在思考這一點,你比我想的還要成熟和堅強,槐詩,你應該是一個聰明的孩子纔對。」
會長疑惑的問:「當初,你在許願的時候,真的有想過,自己會獲得什麼嗎?」
「嗯。」
槐詩點頭,回答道:「我知道。」
「……」
沉默中,會長的眼神微微變化着,終究再沒有說話。
只有槐詩,擡頭看着車外,夕陽所籠罩的一切,漸漸被拋在身後的城市和過往。
「很多時候,我覺得,重來一次,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他輕聲說:「後來我才明白,我只是,從來都在僥倖而已。」
「不過,從那之後,就不會了.他閉上了眼睛。
再也不會了。
……
深度四十一。
鎖閉地獄魔都。
無數廢墟之間,層層秘儀和桎梏的最深處,昔年魔都之下的黑暗裡,槐詩彎下腰,從破裂的封鎖中,取出了那一個漆黑的鐵箱。
然後,聽見了身後子彈上膛的聲音,回頭的時候,便看到了頂在自己額頭上的槍口,還有那個本應該留在外面的男人。
神情陰沉。
槐詩嘆息:「雖然才搭檔一個月的時間,但能這麼果斷的對同僚拔槍相向也真是可怕啊,柳監察。
我本來以爲我們會是朋友。」
「看在咱倆搭檔剛滿一個月的份兒上,槐詩,把那個東西放下。「柳東黎冷聲警告:「不要讓我說第二次!」
槐詩一動不動:「可我接到的命令是,將它帶走。」
「你們理想國的這幫狗東西,已經不顧後果了嗎!」柳東黎暴怒:「東夏以整個魔都爲代價,封存着這個鬼東西,你究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恩,我很清楚,毀滅要素的未完成體,對吧?」
槐詩瞭然的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鐵箱,層層封鎖內,那個散發着無窮誘惑的青瓷之匣。
四百年前,由東夏譜系不惜代價的作戰,成功封鎖在魔都之下的'胚胎'——未完成品:【毀滅要素·無厭之匣】
只要虔誠的祈求,去獻上足夠的靈魂,就能夠換取世上一切事物的萬能之物,就在這看上去平平無奇的箱子裡。
「對不起,這是我的工作。」
槐詩說:「請不要攔我的路。」
「不論重複多少次,你怎麼都不聽呢?」
那一瞬間,柳東黎
的眼瞳自短暫的恍惚中轉醒,收縮,溢出殺機。
槐詩拔劍。槍聲從黑暗裡響起。
沉悶的跌倒聲消散在寂靜裡。
半個小時之後,魔都的出口處,半身染血的槐詩提着鐵箱一步步走出,走向等待着自己的直升機。
「這不是做的不錯嘛,小子?我對你改觀了!」
被稱爲伍德曼的男人咧嘴,看着他,好奇的問:「怎麼,遇上麻煩了麼?」
「不,一切順利。」
槐詩擡起手,擦掉臉上冷去的血:「只是些許的意外而已。」
在他的手中,握着第二張命運之書的書頁。
來自柳東黎的書頁。
直到他死掉,槐詩才知道,原來他和自己一樣,都是備選。
可令槐詩不解的是,那一顆子彈.....他打偏了。
明明沒道理打偏的,那麼接近的距離,可偏偏卻未曾能夠扣下扳機.....哪怕是被自己的劍刃貫穿心臟,也未曾反抗。
自始至終,都只是在看着自己。
好像明白了什麼一樣,惋惜的閉上眼睛。
到最後,看到手上染的血,槐詩才明白——
原來,會果斷對同僚拔劍相向的人,只有自己。
……
「這些,都是你乾的?」
燃盡的丹波焦土之上,槐詩聽見了陌生的聲音,未曾見過的少年冷冷的看着自己,握着長槍的手掌之上,青筋崩起。
風中傳來了焦爛的味道,已經聽不見哀嚎。
那些流着淚向自己求救的人,已經全部被埋葬在火焰裡。活下來的人裡,畸變者處決,異化者轉送到邊境去,永遠和現境道別.....
太過漫長的一夜,終於結束了。
槐詩從遠方被燒紅的早霞上挪開視線,好像,終於看到眼前的少年想了一下,點頭:「嗯。」
「本來還來得及!」
少年怒火,將另一隻手中的疫苗摔碎在他的腳下:「本來還來得及的!你毀了一切,你毀了他媽的一切,爲什麼啊!」
槐詩想了一下,回答:「因爲你來晚了。」
咔!
彷彿有牙齒被咬碎的聲音響起。
持槍的少年終於下定了決心,「像你這樣的惡棍,但凡還能在世上活一天,都是對他們的玷污.....」
「來,讓我領教一下,災厄之劍的厲害!」
銀槍穿刺如龍,貫向槐詩的面孔。
下一瞬,自劍刃之下,斷爲兩截。
不過兩個回合,不自量力的挑戰者四肢盡斷,被劍刃釘在了地上,張口,從喉嚨裡吐出了破碎的內臟和血腥。
依舊,憤怒的扯着他的衣服。
不容許他離去。
「表姐她哭了......聽說你做的那些事情......」他更嚥着,嘶啞的怒吼,向着那個遠去的背影:「王八蛋,我遲早要殺了你!」
槐詩的動作微微一滯,沉默了片刻,緩緩點頭。
「哦。」
他繼續向前走去,走向看不見身後那一片焦土的地方。加快了速度。
像是逃亡。
……
「所謂的救世主計劃,真的能夠拯救一切嗎,槐詩?」
輪椅之上,無路可逃的通緝犯低頭,凝視着手中的起爆器,忽然問:「難道你失去的還不夠麼?」
「放下武器,艾晴。」槐詩告訴她:「你是我的情報官,我會向架空機構請求對你的寬大處置。」
「處置?」
艾晴好
像笑了起來,如此譏誚:「還不明白嗎,槐詩,從簽訂契約的那一瞬間,你應該知道了纔對——我們沒有其他的路可選。
我們因爲命運而相聚,可所有和命運簽訂契約的人,最後卻只能活一個。
或許,那個吞掉其他所有人的靈魂和命運,最後所成就的怪物,纔是所謂的救世主......就像是你一樣,一個空洞的工具,一個把自己全部都捨棄掉的傀儡。」
「不要再說了——」
槐詩擡起了槍,提高了聲音。
「那做你應該做的事情,槐詩。」艾晴看着他,最後一次提醒:「殺了我,或者,和我一起死在這裡。」
槐詩扣動扳機,血色自她的胸前流出,像是花。
他愣在了原地。
「逃吧,槐詩。」
輪椅上,最後的道別響起,像是更咽:「逃走吧,算我求求你。」
她說:「趁你還來得及.....」
槐詩閉上眼睛,轉身離去,將一切拋棄在身後漸漸坍塌的黑暗裡。
再沒有勇氣回頭。
……
「這樣活着,一定很累吧。」
公園的長椅上,那個被他追逐了三年的老人靜靜的看着凍結的湖泊,呼出霧氣:「所謂的救世主,卻救不了自己。
不,從一開始,那個計劃就救不了任何東西.....當你愛所有的一切時,就已經不再愛自己。
當你失去所有之後,又怎麼會在乎眼前的世界呢,槐詩?」
「與你無關。」
長椅的另一頭,槐詩面無表情的回答。
「哈哈,就當做一個老師的職業病吧。」
嗆咳着的老男人無奈一笑,靠在椅子上:「跑了這麼多年,唯獨,僞裝成老師在學校裡教書的日子最快樂了......或許,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去什麼天才之家,不然的話,早已經桃李滿天下了呢。」
「不跑了麼?」槐詩問。
「累了,就這樣吧。」
黃金黎明的首領,那個引發昔年天國隕落事件的元兇伸出手,將手中的槍放在了兩人中間,放棄了最後的抵抗。
「來吧,未來的救世主閣下,我的靈魂裡,有十四張書頁。」他展開雙臂,坦蕩微笑:「送你更上一層樓。」
當劍刃貫穿心臟的瞬間,槐詩從他的眼瞳中沒有看到任何的痛苦和怨恨,只有一片彷彿疲憊盡頭的解脫和憐憫。
「永別了,槐詩。」
他輕聲道別,無聲的化爲了灰燼。
只留下槐詩一個人坐在長椅上,凝視着空曠的凍結之湖,許久,閉上眼睛:「永別了,羅素。」
.....
從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起,槐詩已經不再去試圖回憶。回憶變得毫無意義。
甚至,不再專注於眼前不斷髮生的死亡,乃至所謂的未來……
他手中來自手中來自命運之書的紙頁已經越來越多,幾乎快要變成一本典籍,可每一張都寫滿了死亡。
每一個因他而死的人,每一個被他親手殺死的候選者,乃至,更多的無辜......這便是曾經他所做的一切,再沒有如此更加詳細和忠實的記錄。
不論他多麼抗拒,多麼想要放棄。
多麼的想要去救他們。
不論努力多少次,不論重複多少次,既定的結果都不會改變。
到最後,所活下來的人,就只有槐詩。
就像是食屍鬼一樣,將所有人的命運和靈魂都吞吃殆盡,漸漸的,面目全非。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能夠救任何人,只是在不
斷的殺死他們。
僅此而已。
在從手術檯上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再一次聽見了洋溢着狂喜的話語。
「【毀滅要素·宇宙光】,植入完畢。」
會長看着他,滿懷着欣慰,「自今日起你將真正的成爲救世主的化身,槐詩。」
「就快了。」
他說:「距離那一天,就快了。」
槐詩閉上了眼睛。
沉沉睡去。
……
「住手吧,槐詩!」
當利刃從背後貫穿心臟的時候,他聽見了那個更咽的聲音:「現在停下一切都還來得及。」
自錯愕和茫然中,出乎預料的,沒有怒火。
只是無力的一笑。
再說不出任何質問的話語。
……
當燃燒的天國再度隕落,倫敦自黑暗裡焚燒殆盡。
槐詩最後一次,見到了會長。
「你終將重新修訂這一切,槐詩.....」
他伸出雙手,擁抱着自己的傑作,即便被槐詩的劍刃貫穿心臟,依舊滿懷着期望和信心:「你終將成爲救世主!」
「救世主?」
自寂靜裡,槐詩垂眸反問:「這個早就無藥可救的世界,真的需要這種東西麼?」
會長沒有回答,只是微笑着。
鬆開了手。
就那樣,墜入天國的裂隙之中去,***燒升騰的事象中,徹底溶解爲虛無。
當蔓延至地心的火焰燃盡,一切,就好像漸漸熄滅那樣,漸漸的陷入了靜謐又安寧的黑暗中。
再也聽不見悲鳴和怒吼。
自現境崩裂的聲音裡,槐詩閉上了眼睛,終於明白。
沒有淚水的地方,是天國。
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槐詩從這漫長的夢中醒來,猛然回眸,看向身後。
看到了她的笑臉。
「那麼,再見啦,槐詩。」
夜色中的孤獨道路之上,路燈上的白鴿振翅而起,落在了少女的肩頭。隨着主人一同看着他。
好像也在微笑一樣。
她揹着手,微笑道別,一步步的後退,跳躍着,像是舞蹈。
似曾相識的場景,卻又那麼的真切和清晰,像是美好到不切實際的夢。
「嗯,再見。」
槐詩最後看了她一眼,揮手道別。
只是,轉身走了很遠之後,卻忍不住回頭,看向路燈之下那個依舊在向着自己揮手的少女,便忍不住笑了起來,再度擺了擺手。
他繼續向前走去。
漸漸的,聽不見任何的聲音了。
當他最後一次回首的時候,閃爍熄滅的路燈下,已經空無一人。
令他終於回想起曾經所發生的一切。
她已經死了。
因爲你。
槐詩低下頭,看向自己染滿了鮮血的雙手。
掙扎了那麼多,結果到最後,依舊,一無所有。奔跑了那麼久,卻又再一次回到了原點。只不過是在不斷的重複,僅此而已。
從未曾有過那麼一次,能僥倖的觸碰到名爲'幸福」的幻光。
那樣的東西,從不曾爲他而存在過.....
就這樣,最後的燈光,無聲熄滅了。
自那宛若永恆的寂靜和毀滅中,只剩下了最後的嘆息:
「真可笑啊,我自己。」
於是,在無數地獄的悲鳴之中,漆黑的太陽從焚燒的深淵之底,緩緩升起,黑暗如火,吞沒所
有。
最終的地獄之王——
——深淵烈日,顯現!這便是,既定的結局。
可緊接着,在那結局之上,崩裂縫隙。
有晶瑩的幻光亮起。
自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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