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於槐詩的堅持,在醫療學者確認槐詩沒有問題之後,他終於還是在當天辦理了出院的手續。然後看到坐在走廊裡的大表哥。
“喲,少年。”諸紅塵向着他揮手:“喜提季軍,恭喜啊。”
“雖然這麼說,但其實根本沒什麼實感啊。”槐詩苦笑了一下:“大表哥有事兒麼?”
諸紅塵想了一下,“倒是沒什麼事,最近我把工作全都推給末三姐了,每天划水摸魚,快樂得不行……不過年輕人你似乎會出什麼事情的樣子啊。”
“嗯?”槐詩不解。
可諸紅塵卻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話不應該我來說,我也沒有什麼插嘴的立場,也幫不了你,所以你自己小心吧。最近有什麼旅遊計劃麼?去倫敦,去羅馬,或者去彼得格勒也不錯……”
槐詩一臉懵逼。
等等,又有人要迫害我了嗎?
“算了,不說這些掃興的話了。”諸紅塵滿不在意地揮了揮手,轉換話題:“準備走了麼?”
槐詩點頭,卻看到諸紅塵將身旁的長袋遞了過來。黑色的細長袋子裡散發着槐詩熟悉的源質波動,令他有些不敢置信。
諸紅塵笑了笑:“重要的東西要保管好啊,不要隨地亂丟。”
槐詩急忙扒開袋子,然後看到其中被重新養護了一遍,看上去依舊和原本沒有什麼變化的‘美德之劍’。
在他退場之後,這一把邊境遺物就遺落在邪馬臺裡。等比賽結束之後,邪馬臺又變成了東夏的邊境·第三汴梁市,搞得他正在頭疼怎麼跟社保局交涉一下把這個東西拿回來。
哪怕交換或者付出什麼代價都行,作爲後繼者,他總不能放任上一任王子的最後遺物從自己的手中丟失。
卻沒想到諸紅塵這就給他送還了過來,分文不收。
“謝謝。”槐詩驚喜地將劍袋背起來,誠摯感激。
“不必謝我,是小嫺帶出來的。”諸紅塵聳肩:“那孩子現在還在醫院裡呢,你不去看看麼?”
槐詩臉上的喜色一滯:“她出事兒了?”
“有些問題遲早要面對,只不過她後悔了而已。”
諸紅塵嘆了口氣,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門卡:“地下二層,就說我讓你來的,他們會讓你進去的。”
“……”
槐詩接過了門卡,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醫院的地下二層比他想的要更深。
進入了地下一層之後,又換了專門的電梯,一路向下很久,電梯才緩緩停止。
和上面的人來人往的醫院相比,這裡好像一個更加冰冷和疏離的研究機構那樣,只有在門口貼着‘稷下’的標誌,戒備森嚴。
偶爾遠處的走廊裡有人經過,就是行色匆匆,披着白大褂,帶着消毒水的味道。
在空空蕩蕩的大廳裡,只有前臺後面一個臉色蒼白的男人,好像久不見陽光一樣,眼眶奇大,但眼瞳又過於細小,視線飄忽不定,偶爾與人對視的時候,就帶着一股令人心驚肉跳的寒意。
長成這樣,更提不上什麼賓至如歸的微笑服務了,只是僵硬地伸手,再驗看過槐詩手中的門卡之後,呆板地問道:“什麼事兒?”
“我來看羅嫺。”
聽完之後,前臺的人遞過來一個本子,等槐詩簽完名之後,就有一個帶着口罩的人從走廊裡出來,招了招手,示意槐詩跟自己走。
經歷了好幾次消毒之後,還有專人檢查槐詩身上有沒有什麼源質病毒,那個沒精打采的老頭兒看到槐詩的檢查報告之後,臉都變得跟山鬼一樣綠了。
在槐詩再三保證不會亂來之後,依舊給他戴上了定位手環,強行掏了一層防化服,並派了專人跟隨在他旁邊,嚴肅警告:“如果他要亂來的話,稷下不保證你的生命安全。”
槐詩從善如流。
終於跨入了病房的門。
然後他看到了羅嫺。
在病牀之上的消瘦身影,長髮枯萎宛如稻草,皮膚蒼白,可嘴脣卻是紅潤的,微微翹起,好像微笑那樣。
沉浸在美夢中。
沉睡。
可令槐詩不敢置信的是,自己竟然難以感受到她的源質波動了,就連她身上的聖痕竟然也開始了退化。
退化和衰變對於聖痕這樣的奇蹟載體而言實屬正常。
但這是建立在失去了使用者之後,被空懸了數百年之後的前提之下,哪怕是原本五階聖痕都會崩潰,就好像瀛洲從深淵中開掘出的日巫碎片那樣,在失去了祭祀和給養之後已經退化爲了賢者之石。
而此刻羅嫺的聖痕給槐詩的感覺就是這樣。
有命運之書在手,此刻在槐詩虛無之鏡的映照之下,所有狀況根本一覽無餘——她已經從原本三階的巔峰退化到了一階的最底限,甚至還有跌破的可能。
倘若不是周圍儀器的維護之下,她自己的靈魂可能早已經衰敗破碎,成爲一具植物人。
“真可憐啊,是吧?”
在病牀旁邊的肌肉老頭兒淡定地瞥了他一眼,揮手,示意後面跟着的人出去,緩緩地說道:“從比賽結束開始,就這樣了。
明明人沒什麼事情,可靈魂卻開始迅速地衰敗起來了,就連聖痕都無法維持……”
“……”
槐詩沉默許久之後,坐在了椅子上,他很想說就算洗白弱三倍這也太誇張了一點吧,但到最後,卻只能低聲問:“這是我的錯麼?”
“不要把自己想的那麼厲害,小鬼,充其量你不過是恰好扮演了一個比較關鍵的角色而已……如果不是你的話,本來是應該由我來殺死她的。”
老人靠在椅子上,靜靜地凝視着自己的女兒,平靜地說出了那些可怕的話:“她天生繼承了我和她母親的優點,具有不可思議的天賦和深淵相性,可不幸的是也遺傳了我們的缺陷——同時保留了人和深淵生物的特徵。
在這之前,當深淵的那一面佔據上風的時候,她就變得漸漸地像是怪物,直到遇到你,和你進行了那一場對決,然後,你又救了她。
對於怪物而言,這一切固然都微不足道,不過是一場勝敗而已。可對於人的那一部分而言,你的慈愛太過沉重了,槐詩,沉重到她無法接受。”
看着女兒如今狼狽的樣子,羅老的神情就變得不知是嘲弄還是憐憫:“當作爲人的那一部分拒絕甚至否定怪物的那一面時,她建立在這一份遺傳上的人生就會迎來崩潰。
她想要成爲人,可作爲人的這一面太過稀薄,不足以支撐靈魂的存在……”
“她……會死麼?”
“不知道。”
羅老緩緩搖頭:“現在她的靈魂在認知崩潰之後,正在重新建立,好像整個把房子推平了從廢墟上重新建立一樣,誰知道她能不能堅持到完成的那一天呢?”
“沒有別的辦法嗎?”
槐詩問:“如果東夏譜系的話……”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又和別人有什麼關係呢?”
羅老似是被他嚴肅地樣子逗笑了:“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槐詩,不是每一個人離開你的幫助之後都會淪落到不幸的深淵裡。
幹嘛非要讓每個人都離不開你呢?這難道不是她自願的選擇麼?如果她想活,她就可以活下來……”
他深深地看了槐詩一眼:“學會對別人抱以期待吧,小子,世界總會照常運轉,不論是否有你都一樣。”
漫長的沉默之後,槐詩苦澀地點了點頭,起身道別。
“以後就不要來這裡了。”羅老一直將他送到了醫院門外,冷淡地說道:“既然都已經畢業了,就不要老是纏着老師的女兒不放,你這樣很欠揍的。”
這已經是難得能從老人口中聽到的寬慰之言了,可槐詩依舊很難笑得出來,揮了揮手,轉身道別。
聽到身後最後的話語。
“她說,謝謝你……”
他的腳步一滯,回頭看去,可醫院的門口,已經沒有老人的身影。
應該感覺釋懷還是更加自責呢?
槐詩不清楚。
他扛着自己的包,浪蕩在金陵的街頭,前所未有地想要找人聊一聊,然後看到長街盡頭依靠在車上的男人。
“我猜你現在很想找人聊一聊。”抽菸的男人拋下菸頭踩滅,向着他晃了晃頭:“走,我帶你去喝酒。”
槐詩愣了許久,忍不住苦笑:“……你們一個兩個都喜歡忽然跳出來等着我麼?”
“只是巧合而已。”柳東黎聳肩,“沒時間解釋了,快上車。”
“還有,你知道未成年人不能喝酒吧?”
車裡,柳東黎翻了個白眼,催促他上車:“未成年人不能幹的事情你還有什麼東西沒幹過麼?”
槐詩認真想了想,覺得他說得好像很有道理,隨手將揹包拋進車裡,坐進副駕駛。
“你什麼時候來的?”
“一早。”
“什麼時候走?”
“明天。”
柳東黎沉吟了片刻,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道:“你假期要還沒有結束的話,有沒有興趣跟我去‘香巴拉’玩一趟?”
……
.
.
與此同時,艾晴聽見了辦公室外敲門的聲音。
她擡起頭,正準備說話,就聽見門開了,門外的客人徑自走進了房門裡來,撐着柺杖,緩慢又慎重地向前邁出每一步。
小心翼翼。
那樣子,與其說是害怕滑倒,倒不如說害怕任何疏漏和意外產生那樣。
直到最後,坐在了辦公室的沙發,長嘆一聲。
“真累啊。”
老人輕聲嘆息:“好久沒有走這麼長的路了,爲什麼這裡的樓會這麼高呢,小晴?”
在沉默中,艾晴摘下眼鏡,看着那個老人的樣子,面無表情:“天文會是保密機構,我以爲辦公時間是禁止閒人進入的。”
“規定是規定,可但也不能阻擋一個老人來看自己的曾孫女對不對?”
老人滿不在意地笑了起來,擡起渾濁地眼瞳,端詳着這一張久違的年輕面孔,便露出慈祥地笑容:“你不來看我,我就只能來看一看你了。”
金陵陰氏的中興之主,也是實際的掌控者,將這一個家族從破滅邊緣拉回的老人——陰良驥如是說道。
“好久不見,小晴。”
“是啊,好久不見……”
艾晴冷漠地回答:
“——‘太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