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燈火燦長街 酒肆深宵驚怪客 凍雲橫大漠 冰天雪地馳飛橇

這一天,正是臘月二十八,離過年還有兩天。雖然這一年下雪的次數不多,雪勢卻大,尤其十二月中旬那場大雪,下得足有四尺多深。到了十二月下旬頭上,天氣忽轉和暖,接連幾天好太陽。眼看積雪快要化完,剩不多少,忽然一夜北風,把殘雪凍成了堅冰,天氣酷冷,爲哈密近數十年所罕見。快到年底,又是一場好雪,雖沒有上次雪大,也積了二尺來深。儘管雪厚天寒,道途難行,因離年大近,哈密城外西關道上,依然商賈雲集,駝馬成羣,置年貨辦年事的遠近各色人等,往來如織,端的熱鬧非凡。

西關本是哈密附郭最繁盛之區,許多大商店和酒飯鋪均聚在此。天山北路,氣候多半寒冷,每交冬令,下起雪來,積上三數尺厚是常事。往往夜裡下雪,第二天早起,被積雪把門封住,不能開放,再一遲延,凍成堅冰,想開更是麻煩,所以一到雪天,一般商民住戶多是隨下隨掃,堆向一旁,聽其春暖自化。如是夜雪,清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設法開門,跟着開通人行之路,像西關這類商肆多的大街,早把積雪掃除了十之八九,只剩上次積雪所化的堅冰和浮面上薄薄一層殘雪,共總不過三四寸厚,可是一到大街去往郊外的盡頭,便是一白茫茫,無邊無際,平地高起了二三尺,對着街口不遠的驛路官道,中間雖開有一條四五尺寬,車行不能並軌的雪弄,地勢較低,但是四鄉各縣趕年集的商民,卻不喜在那官府強令人民開闢的雪弄中走,不是駕着雪橇、騎着套有雪包袱的牛馬騾駝,便是雙足踏有專爲滑雪而用的雪龍、雪裡快等行雪器具,在那廣漠無垠的雪地裡來去飛馳,到了街口,方就兩旁斜坡滑下,脫去雪具,覓地寄頓,再行入市。那成幫成夥的橇上,多有人輪流守候,接運所辦貨物,就在上面脫卸了再下來,更連寄頓都不用。當地民情敦厚,畏官如虎,又都習冷,只沒外省人耐勞。

就在這大街口上,有一姓柳的老漢,原是漢人,幼年隨人爲商夥,流落在此多年,娶妻生子,子名叫柳春,年已十二。人甚聰明精幹,先在西關街口開了一個雜貨鋪。柳老暮年得子,自是鍾愛,加以一生勤苦,頗有積蓄,老想發個小財,迴轉江南故鄉,所積的錢,除營運外,一畝田地也未曾置,嗣見愛子聰明,想起祖上也是讀書人,知道當地文風不旺,又是邊遠省份,越想把兒子帶回故鄉,置些田業供他讀書承繼先業。本意等柳春長到八九歲上,耐得風霜跋涉時再走,不料乃妻戀鄉,不肯遠行,素又懼內,不敢相強,每一提起,夫妻二人必吵鬧一場,永無結果。

一晃,柳春已是十二歲,柳老空急無法,只得令他在城中一家漢人所設的蒙塾內附讀,想使先認些字,等錢財積得多了,妻室也日久迴心,再作計較。哪知柳春人極聰明英俊,生而多力,從小好武,不喜讀書,偏巧蒙塾的斜對面,便是名震西北諸省的鎮邊鏢局,裡面房屋甚多,另外還設有兩處鏢師練武的場院;柳春同學中有一小孩,恰是鏢局幫賬先生的兒子,每值老師出門,聚在一起,便把家中父母所說各武師的本領和在江湖上的威風義氣傳說出來,柳春聽了,已是心動神飛,再加每日放學時節,常趕上鏢車出入來去,鏢行中武師夥計多騎着快馬,裝束利落,身帶兵刃,一個個耀武揚威,精神抖擻,柳春看了,越發眼熱,心羨非常。正苦無門可入,這一天,正看鏢車回來,不知怎的看出了神,吃車軸碰傷了手膀。那鏢局中人個個謙恭和善,一見把街坊學童撞傷,一面命人通知乃父,一面把人抱去醫治。傷本不重,又有現成奇效傷藥,當時止血定痛,包紮停當。

這一趟鏢車,是由甘肅蘭州分號接的買賣,由哈密轉到烏魯木齊,在路上出了點事,經鏢局請了一個能手,連夜飛馬趕去,才得護送到此。那人姓周名謙,向不輕出,客人是甘、新兩省的大商幫,爲了酬謝犒勞,特地請鏢師一行在本號歇息數日再走。前行本省俱是坦途,周謙已不再隨往,到店時,在後押隊抱柳春進店的便是此人。如換尋常小孩受傷,自必哭鬧不休,柳春卻是另有深心,自覺此是進身之階,不但不哭,反倒滿口稱謝,力說“無妨”,見人言動彬彬有禮,顯得又規矩又親熱。周謙見他小小年紀竟能忍痛鎮靜,應對自如,貌相資稟又好,不禁心動。一會柳老趕到,多年土著,鏢局中人好些素識,見愛子力說無事,對方不住安慰,客人和鏢師又連誇乃於,給了許多銀錢,命買糖果與吃,驚喜交集,領了回去。由此起,便與鏢行中人相識。過不幾天,傷愈上學,揹着父母,假作拜謝爲名往尋周謙,哪知人已回家。柳春終是年幼,想不起說什話好,只得回去,明日又借道謝爲名前往兜搭,一連數日。頭幾天鏢行中人未在意,雖喜他伶俐,也只問答幾句便罷,嗣見每日來問爲他醫傷的周師父,內中一個年老的夥計,便告以周師父乃我們好友,家不在此,無事輕易不來,等來,我叫他尋你,不必再來問了。

柳春無法,只得迴轉,正想不起用什方法進身求人習武,又不好意思再去,放學時,正想着心思往回路走,忽覺肩上有人輕輕拍了一下,回看正是周謙,不禁喜出望外,忙即跪倒叩謝。周謙拉起問道:“你找我好多次,就爲叩頭道謝麼?”柳春面嫩,當時臉上一紅,答不上話來,吞吞吐吐說道:“我想,我想……”底下卻說不出。周謙又笑問道:“我聽你學伴說,你想學武藝,是麼?”柳春福至心靈,忙又下跪。周謙道:“這裡人多,跟你父母說去。”柳春方欲說乃父只令讀書,不會答應,周謙已不由分說,抱起便走,到了柳家,把柳老拉向一旁,談了一會,竟出柳春所料,不但一口允諾,反把柳春交與周謙帶走,定在五日後起身。到日天還未亮,周謙便來囑咐柳老:“如有人問,便說柳春不喜讀書,已託友人送往商店學徒去了。”說罷,把柳春抱上馬背,出了西關,往沙漠中馳去。

柳春到後一看,那地方乃是一個四五戶人家的荒村,只是房舍堅牢整齊,內中一家,外表和客店相似,餘者均是住戶,後來才知內裡竟是一家,全都通連;初到是末尾一家,房舍共是三進,院落寬大,看去好似打麥場。周謙還有一個兄長,弟兄二人似是全村之主,除自己外,還有十多個學武的小孩,每日隨同練習武功,每隔一日,還念上半日書。

初去幾年,只當是鏢局教徒弟習武所在,法條至嚴,不許往別院走動,年節也不許回家,只第三年上,柳老前來看望了一次,見柳春越發成長,文武兩道俱有門徑,師父最是鍾愛,十分歡喜,別去便未再來。

一晃又是三年,柳春武功已有根底,周氏兄弟忽然置酒餞行。周謙說:“我門下只你一個外人,當初愛你資質,費了許多爭執纔將你收下。如今所學已有小成,本應將本門來歷告知,一則人心難測,你年紀又輕,說將出去,反有許多顧忌。我已在暗中查看你六年,果然循謹守法,從未私自背師行事,爲此將你薦往鎮邊鏢局,隨諸位師伯叔等歷練,幫同料理店中之事。從今以後,第一不許向人談說探詢,尤其不許提到學武之事。

我弟兄暗中還有好些考查試驗,到時領你到一個地方去,自會明白。至於別的規條,日前你已盡知,只要謹守奉行使了。三年後如真誠敬正直,毫無他念,自是不負我的期許。

如見你不是我輩中人,只無大過,便送你全家回南另謀生計,有我門中這點傳授,也不愁不能立足了,何況還有好些照應呢。此地真名叫作延英小集,五所房子通連,你不曾到過,席散我領你走上一回,就便拜見幾位尊長,以便日後相遇,有事求助。你如在外走口,無論是鏢局還是這裡的事,命必難保,卻休怨我沒有師徒情分。”柳春自是恭敬拜命。

席散,周氏兄弟引他去把幾所沒到過的全行走遍,最後繞到那形似客店的後進偏院內,見裡面也設有一席,上首坐定一個矮子,另外一個少年,一個壯漢,一個極美少女。

柳春只認得那壯漢姓田,餘俱初見。周謙吩咐跪下行禮,除上首矮子稱以師伯外,以下兩男一女俱稱師叔,只說排行,也未告知姓名,行完了禮,便即引出。外面早備好兩匹快馬相待,仍由乃師周謙一路,同往哈密馳去。進了西關,先往鎮邊鏢局報到,見過鏢頭火獅子神刀姜人俊和長幼兩輩鏢師同人,由賬房安排好了住處,送乃師周謙走後,方始回家看望父母。

到家一看,乃父生意越發興隆,二老身體也頗康健,又知兒子學成回來,好生歡喜。

由此起便在鏢局內當名副手,除了遵照師命每日勤習武功外,偶然也隨衆鏢師出外歷練,仗着鎮邊鏢局威名遠震,前些年,不特新、甘兩地人物俱有交情,黃河兩岸、上下游水陸兩路英雄豪傑,多有情面照應,甚至滇、黔、川、湘西南諸邊省俱通着聲氣,漫說不會有事,即便遇上有心尋事較勁的無知之輩,不知底細高下,逞強出頭,好漢打不過人多,強龍難鬥地頭蛇,隨行鏢師偶有疏失,輕則用三寸長一紙鏢帖,就近尋出能手,找回場面,重則用隨帶的告急傳牌,快馬急足往回傳遞報警,不消多日,便一撥接一撥由近而遠,由附近沿途分號起直達總號,相繼派出能手前往應援。往往傳牌未到,總號未一撥能手還未起身,事情已了。

自立鏢局,三四十年中間,只有一次,在河南嵩山附近遇到一夥強敵把鏢截去,並還指名叫陣,說客貨現在決不妄取分毫,但不忿鎮邊鏢局的牛氣,要看鏢主是什人物,請來見識見識,並說新省路遠,往返需日,限了半年的期,半年期滿,人如不來,只要認輸,也自發還等語。沿途各分號接到告急傳牌,紛紛趕去,全都敗在那夥人的手裡。

隨行鏢師等了數日,算計總號早該得信派出人來,眼看日限只剩三天,人信渺然,知道對方雖然厲害,決非自己這面幾位輕易不出馬的高人之敵,怎會如此?又過了兩天,期限愈緊,心正愁急,想不出這些老前輩一位不來是何原故,這次是自己的責任,該死該活?忽接總號飛馬傳報,說對頭已經人講和,客貨交還,現在某地聚集,可速前往,照常護送,到了地頭,速即迴轉。趕去一看,果然客貨俱在,毫無傷損。事雖平息,但是鬧了半年,儘管奪鏢時行事隱秘,但是江湖上人多是明眼,知道這夥敵人十分厲害,而鏢局中人居然期前將鏢奪回,可見能手甚多,名下無虛,於是起了種種傳說。爲首幾個主持人見名聲越大,不願招搖,當年便把各地分號收市,只留新、甘兩地,出來的人也越發謙和小心,看去彷彿怕事似的,但永沒再出過什亂子。一班商幫都把它喚作太平車,生意興隆已極。

柳春雖然隨同護鏢,不過學習一些江湖上的人情規矩,一回事也未遇過,酬勞既優,同人又多,難得出一次門,離家更近,日常無事,練完武功便回家中侍奉父母,幫同料理買賣,守着師戒,一味埋頭用功,奉命而行,什事也不向人打聽。日子一多,覺出鏢頭和一干先進俱已另眼相看,不似初來淡漠,越發心喜。只乃師一別便不再來,又曾嚴命不許往訪,日常思戀不置。當地真正士民均頗善良,另有一些在彼經商,留寓多年的川、湘、秦、晉、天津等地的遊民,人數頗多,良暴不一,有的見柳老爲人忠厚,頗多欺凌。柳老意欲攜子還鄉,後聽周謙之勸,令子改文習武,也是爲此。果然柳春進了鏢局,這夥強梁土猾也全都斂跡,不敢再萌故態。柳春守着父訓,也未尋這班惡人報復。

光陰易過,不覺又是年終。柳老鋪子便設在西關街口,對門一家姓馬的,名叫馬二牛,夫妻二人開了一個小饃鋪,每到年終熱鬧時節,添賣牛肉泡饃加上米和牛羊肉油、葡萄乾、瓜幹、果仁甜鹹腥膩混合而成的抓飯,每年由祭竈前賣起,一直賣到大年初一天亮,做這十來天的好買賣。因城鄉各地趕年集的人們多是素識,人又誠實和氣,生涯着實有點油水。只是男的少年時隨人往天山去採雪蓮和靈雀窩,吃野獸咬斷一腿,成了殘廢,全仗妻室賢能,合手做這小本營生。兩家望衡對字,日常見面,彼此全有關照。

這年頭兩天見雪下大大,知道雪住以後趕集人多,年尾這幾天最是要緊,爲想貪多做點買賣,連夜趕辦貨物,一到雪住天晴,便把鋪子分作內外兩部,現吃熱食的客人讓在門裡暖屋中坐,由乃妻一內弟接待;一切外賣的年食:饃、糕、鍋魁之類俱已冰凍極硬,便在門外搭好三層長板閣,一齊陳設,自己套上木腳,同一外甥,各穿皮風帽和手套,圍着火爐,燒上幾壺熱水,守在外面賣貨。連賣了幾日,覺着生意比往年好,雖受點凍也值。

到了二十八晚上,馬二牛正和外甥說得高興,忽聽鸞鈴響動,由口外驛路雪弄中跑來兩騎快馬,馬上兩人,一個身材高大,貌相威武,一箇中等身材,眉字精悍,都是外穿玄色罩衣,內穿錦緞狐皮長袍,足登駝毛快靴,背上斜背一個三四尺長的包裹,腰間鼓鼓囊囊似是兵刃暗器之類,另外每人手裡一根極精緻的馬鞭,似官差不似官差、似江湖不似江湖的打扮,將近街口,便按轡徐行,互相說笑而來,各說着一口京音,看去十分面生岔眼。已然走過馬二牛面前,內中一個忽然回顧了一眼,喚道:“二哥,您聞見酒香和牛肉香味嗎?跑了這一程子,我有點餓了。我想到了地頭,人家跟咱們客氣,必要現備酒席接風,又慢又不得吃。乾脆咱們這兒先吃點喝點,墊個底兒,免得主人費事,咱們還吃不飽。”前行大漢說道:“對,就這麼辦。那一套假排場,別瞧恭敬咱們,真不領情,打心裡就起膩。乾脆在這兒吃飽再去。好在五爺帶着啃骨頭的哩,真要今兒趕到,不會找不見咱們。”

這時晚飯早過,市雖未收,街口除了兩邊雪堆上停着的雪橇篷帳外,行人甚少。馬上人一邊應答,跟着回過馬來。馬二牛因是斷腿,一向坐在板凳上應客,當地遠近人民又全認識,成了慣習。馬上人見他坐在門側不曾起立,一同跳下馬來。爲首大漢把兩道濃眉一豎,喝道:“老小子,你這是什麼買賣規矩!大爺們照顧你,幹嗎裝沒瞅見?還不把馬給接過去!”馬二牛聞言雖不忿氣,因見來人氣勢強橫,不敢招惹,外甥張財恰巧進門取水,無人在側,只得欠着半個身,強賠笑臉答道:“老漢左腿有病,不大利落。

二位老爺要吃煮饃,請到裡面去。那旁有木頭樁子,請老爺自己把馬繫上,一會就有人出來了。”大漢聞言方要發作,忽一少年走來,看出情勢不佳,恐馬二牛吃虧,忙搶上前接口道:“二位尊客莫怪,這老漢是條斷腿,行動不方便。他這鋪子裡燒得好牛肉泡饃,酒也頗好。尊客只管請進,這馬交我代看,一會他外甥出來,就有人看了。”二人見那少年尋常穿着,卻登着一雙牛皮快靴,貌相十分英俊,像個練家,不禁心中一動,便問:“你是何人?”少年還未及答,馬二牛已先搶口答道:“這是對門雜貨鋪的少東,姓柳。我們是多年老街坊。”那人聽是土著,便沒往下細問,也不說句客氣話,正要遞過馬繮令代溜馬,正趕張財提水出來,連忙接過,二人便掀風簾昂然直人。

二牛回看了一眼,搖了搖頭嘆口氣,正要發話。那少年正是柳春,新近告假回家過年,因近兩月鏢頭兩次密令局中同人,隨時留意麪生可疑之人,對於北京、直隸、河南、山東等北方來的,更要用心考查,隨見隨行密報,卻不許與人過手,即或無故欺凌,也只可忍辱退讓,不許動武還手。前晚告假還家時,並還特意把自己叫進屋去,說你家住在西關街口,通着驛路要道來人必經之地,令尊又是土著多年的商家,來人不致疑心,易充耳目,最好換了店夥裝束,密告令尊一同留意觀察,如有發現,便是大功等語。師父別前,再四嚴囑,鏢局中事奉命即行,向例不許探詢。當時領命,回到家中,想起近數年來,局中長幼兩輩同仁相待忽然較前親密,好些從未聽過的話也入了耳,雖因謹守師戒,不曾探詢談論,聽衆人平日所說口氣,分明這鏢局另有幾位具極大本領的高人前輩暗中主持,不特總鏢頭凡事秉承意旨,不是正主人翁,便連師父、師伯那大本領,也只是後輩偏裨之流,照近兩月所奉密令,對方必是一夥厲害勁敵。先疑敵人是綠林中有名人物,糾合黨羽上門生事,仔細一想,本年買賣甚好,鏢旗四出,從未起過風浪,按照江湖過節,隨時皆可生事,而這幾次派出去的鏢師,人數極少,又都是連自己都不如的三四路庸手,分明只憑那杆鏢旗,全無戒備,就算對方洗手多年,不願由鏢車上找過節,隨便一紙書來,約上時地相見,豈不光棍?如是仇家報復,聽鏢頭口氣,來人有好幾撥,不特明張旗鼓,並且有兩三撥先到,偏又無人登門,明暗都覺不似。當地無什別的武家,只有日前由迪化回來,偶聽同人說有一老一少帶一趕車壯漢路過,長路奔馳,牲口病死,急於往三道嶺去投親;鏢頭把自己兩匹最愛的騾子借與了他,去後便下大雪,本定到了前途有人送回,如今那裡的人正忙,恐無此閒空,適才鏢頭吩咐,連命兩個跑趟子的夥計踏上雪裡快帶了騾踏子趕急將他帶回等語,聽時沒怎留意,跟着便連下密令,留意北來人,許與此有關也說不定,一面暗告乃父,一面隨時留心查看。

少年人貪功好勝,每日無事常往鋪門外眺望,這晚剛吃完了夜飯,知道連日夜市熱鬧,須到深宵才收,欲往閒遊,就便買些自用年貨,剛換好長衣走出,便見二騎由雪弄中馳來。柳春聰明,出門保了兩次鏢,耳濡目染之下已有識見,一看便覺岔眼,本打算跟蹤下去,嗣見二人返身下馬,欲往對門飲食,又是一口京音,益發心動,忙裝買饃走近前去,一面爲二牛解圍,一面觀察馬上人神情動作,覺出二人雖是性暴氣粗。武功似有根底,二目更帶賊光,瞳睛閃爍,先還上下打量自己,嗣聽是對門商家之子,方始做然入內。如換稍微粗心一點的人,不必二牛開口,已先談論笑罵,柳春卻是機智,聽出二人人門後,腳步之聲忽然停歇,知道馬家鋪房共分內外兩半,爲了天寒,又是年下,正門內已改作貨房,竈鍋和客座均在左側打通的兩大問內,天雖亥初,一些準備辦完年貨半夜起身、連同兩邊坡上帳篷中守候的遠方客人,多喜尋覓素識酒店饃鋪飲酒吃肉,候伴取暖,後半夜人數越多,馬家酒肉味美,離街口近,此時還有不少吃客在內,馬妻勤儉,不肯用人,只找孃家弟侄相助照料,共只兩人,必顧不到堂屋這間。這兩人足音忽止,必在偷聽,便不等二牛開口,忙使了個眼色,故意笑道:“馬二叔,你這條腿既不方便,又是半百以上的老漢,年下這忙,怎不多尋兩個幫手?自己在裡面安坐享受,等候賺錢多好。這冷天氣,你終日坐在門外,就有這一地竈大火,至多前半身烤着點,頭上身上穿多嚴實也擋不住寒氣,你那隻假腳又被大羊皮外套遮住,我們本地人都認得你,就不起來也不會計較,剛纔兩位想是大營裡新接事的老爺,官家老爺們都講規矩,見你坐着不起,還不見怪麼?如不是我爹想問你買鍋魁,管保那位戴狐皮風帽的老爺更要生氣呢。”邊說邊使眼色、打手勢,叫二牛少說話。二牛也自省悟,又嘆口氣答道:

“我這老殘廢,平時坐着做買賣弄慣,誰想到呢?今天太冷,你嬸燉的牛肉真肥,你先進去吃一碗,喝上兩盅,再帶鍋魁回去吧。”話未說完,忽聽內里門簾一響,跟着便聽女主人讓客和馬上人走動之聲,往橫裡間走進。

柳春正想人內,知道這些問答的話已吃馬上人聽去,不致生疑,方欲乘機直入,猛覺身後有人擦過低語道:“兩個蠢貨,理他則甚!快到南坡上去。”回身一看,那人已自走過,忽然回頭一笑,爐火燈籠映照之下,分明是上年學成回家時往另一偏院拜見幾位師伯叔,師命稱他爲五師伯、坐在首位的矮於,料有原故,見馬二牛正命張財取鍋魁,不曾留意,忙湊近前附耳道:“二叔,我是故意說的,這兩人來路不明,你須暗中留意,休現形跡,更不可說我是鏢局中人。明日有空,再和你說。他如問時,說我買完東西回家去了。”二牛點頭。柳春鋪子原在街南頭一家,匆匆趕回,徑由門前昏燈底下溜向坡前,輕輕縱上南坡,見坡上停有好些雪橇篷帳,只一二人在內擁氈對火而坐,裝着尋人,繞向前面無人之處,心正尋思,五師伯命我上坡,人怎不見?在何處守候他呢?心念才動,猛瞥見前面下臨官道的雪堆後面有矮小黑影一閃,忙即趕去一看,人已無蹤,相隔街口已二三裡,俯視下面雪弄中靜蕩蕩的,一直望向前面,更無一個人影,只來路西關街肆上依然燈火千家,燦若繁星,與積雪回光互相掩映,點綴得殘年夜景別有風光。

正觀望間,忽又聽得馬蹄疾馳之聲起自來路,疑是那兩馬上人飲罷迴轉,又覺走得大快,並與所說去往城裡尋人的語氣不符,那蹄聲已由遠而近,藉着雪光遙望,西關路上馳來一騎白馬,馬上坐着一壯漢,人強馬壯,其行甚速,眨眼工夫到了面前。柳春生長當地,人物熟悉,一見便認出那是駐防哈密領隊大臣阿良所養的心愛良駒。此馬名白雲飛,乃當地富豪所贈,日行千里,神駿非常。阿良把它愛如至寶,除自己外,只有心腹武師黑太歲王騰偶然特許一騎。當這殘年風雪的深夜,居然肯把愛馬放出在冰天雪地中奔馳,必定有緊急公事無疑。王騰生得短小精悍,不似此人健壯,別人又不應騎他愛馬。念頭才轉,那馬四蹄如飛,已自下面馳過,方覺此事奇怪,一眼瞥見壯漢身後還帶着一人,再定睛一看,原來那壯漢背上綁有一個形似小箱的包裹,身後那人身形甚是矮小,雖附在壯漢身後,人卻不曾沾着馬背,似用兩手握着那長方小包裹的兩頭,下半身斜行向上倒立起來。馬行甚速,將那人似風箏一般帶起往前急馳。未及看清,馬後那人忽然偏頭回顧,勻出一手,朝着自己面前一揮,這一來,只剩一手抓附在壯漢身後,馬行又速,好似力未使勻,後半身忽然下落,剛一沾着馬股,那馬立將後股往上一顛,昂首一聲長嘶,弩箭脫弦般急竄出去,同時身後那人也似知道有此一着,乘着一顛之勢,立即鬆手縱落,身於一閃,便到了路側雪凹以內,身法輕靈巧妙,竟未見過。馬上壯漢也真粗心,絲毫不曾覺異,一路大聲呼叱絕塵而去。

柳春先就疑心馬後那人是先遇矮子五師伯,這一回顧落地,越發認準不差,心中一喜,見那一人一騎轉眼投入前途暗影之中,待要縱落相見,猛覺微風撲面,眼前黑影一晃,還未看真,來人已低語道:“我是你五師伯陸萍。那馬真靈,幾乎誤事。且喜移花接木,東西到手。敵黨來了好些能手,鬧得今年過年都不似往年快活。這一二年工夫,你師父爲你費了很大心力,現已考查出你心性爲人。此時我須往仁賢村接應,事尚難說。

這東西關係緊要,你帶了它急速回家,不可開看。另外備上幾大筐年貨,照我字條所開路程地點,天明前換了庶民裝束,假作與熟識富家代辦年貨,將這東西裝在裡面,到天快明,附一相識雪橇起身,中途再穿雪具,改道與那五老前輩送去。路上萬一有人盤問,務須見景生情,切忌動武,事越隱秘越好。本來我該送去,與人打賭,辦有一件要事,往返費時,恐萬一出什差錯,只有用這替身法穩妥。連日見你忠誠機警,方令你負此重任。如若辦到,你有此大功,便真成我們的人了。父母不可告知,只說看望師父,年貨作爲禮物好了,你自相機而行罷。”說時,柳春早已禮拜起立,聞言剛答“小侄遵命”,陸萍已將手中之物遞過,道聲“事完再見”,身形一晃,便順上面雪地往前馳去,晃眼便剩了一點小黑影子,再看人已無蹤。

柳春驚喜交集,暗忖:前數日聽同人說,草上飛賽空空陸萍乃北天山小一輩中英俠,原來是他!師父既與弟兄相稱,連那日同桌的,想必都是非常人物了。無怪乎藝成回家時,師父說以後必須下苦,本領還差得遠,可是和鏢局長幼兩輩武師過手,又覺不相上下,內有幾個也是成名人物,如動真的,還未必能勝自己,只鏢頭一人深淺難知,餘者就比自己強,也似有限,心還奇怪,師父何以那等說法?照今晚五師伯本領一看,果是天上地下,突然付此重任,可見看重,如有失誤,休說無顏見人,有負師門恩義,只恐命都難保,當時又喜又怕,不敢就地開看,忙把小包揣入懷中,匆匆繞道趕回,背了父母家人取出一看,乃是用黃錦緞包就的一個尺許長兩寸許粗的圓筒,份兩不重,包紮甚緊,外面附有一信和一張字條。信甚考究,上寫“五老前輩尊啓,內詳”等字。紙條卻是粗紙,字跡也不似信皮上字工整,除畫有所去地點的途徑並加註明外,另有兩行字跡,大意是:令柳春將此信件小包,速即起身送呈五老面收,並寫那地方只此一家莊院,不必打聽,徑直登門,只說塔平湖來人,就可見到收信的李老前輩了。再還有一過雙柳溝,往東南一拐,走出不到三裡,越過沙溝子大土堆便是入莊正路,不會再有敵蹤。萬一敵人追來或是走岔了道,相逢狹路,也不必顧忌,說好便罷,不好便動手,如打不過,不必戀戰,順路前馳而下,必有人趕來接應。此外如遇川、湘口音裝束華麗的少年男女,十九都是莊主人的兒女門人,遇上必要盤問,只把前言一說,立即引往。這些少年年紀雖小,輩分卻尊,至少也高着一輩,不可失禮,越謙恭越好。可慮只是由西關起,經紅山嘴折向雙柳溝的前頭百餘里一段,幸值年底,路上盡是遠近各村鎮寨去往哈密採辦年貨的商民人等,搭上相熟雪橇行路,人再放機警些,必能混過等語。

柳春見上面並未明言何事,那小包更不許擅自開拆,道途卻開得詳細,摸不清底,只率奉命行事。先去父母房中一看,正好剛剛上炕,還未人夢,便說:“適在門外遇見同門師兄弟,說周老師生了點病。身受師恩成全,並無一毫孝敬,意欲備點年禮,搭一相識雪划子前往看望。分別已久,也許被師父留住在彼,能回來仍是回家過年。”柳老夫妻因愛子小時頑皮,不肯用功,自從投師學藝以來,不特文武全通,並還在當地馳名的惟一大鏢局內作了鏢師,名望既好,酬勞又多,一切全出老師之賜,偏是老師爲人古怪,自把兒子教好,找成了事送回,便即別去,不肯受酬謝不說,連水酒也未擾上一杯,心中感激,老覺不安,年下送禮看望,自是應該,立即喜諾,爲想禮物豐盛精緻一些,兩老夫妻重又爬起。柳春攔勸不聽,又不便明言,只得聽之,忙去街口坡上,尋到一個道路差不多,又和老父交往多年的村民,商量搭行。那人是個當地富商家中老僕,人甚忠厚,所駕雪橇寬大舒適,足可容納。商定回家,見老父正把適才蒸好的一大籠年糕準備切塊,要送往院中凍去,正合心意,忙接了過來,推說切成小塊怕不好帶,爲表恭敬,糕上還得染點吉祥字花,一面力請二老安歇,一面將糕端向房內,揹人用刀在糕心挖一長圓形的洞,將陸萍所交圓物嵌入,仍用熱糕將它補好壓平,”上面染上紅字花,搭往院中,惟防萬一,特守在旁,等糕凍成冰板,方始人內包紮,故意草率,將四邊露出。

別的禮物原不用帶,路上也是糟蹋,好在行時父母已睡,無人相強,另用口袋裝了些路上吃的鍋魁、牛肉、爪幹之類,囑咐好了店夥,到炕上略微調養精神,不消多時,便到了約定時候,對方來人通知,立即起身,到坡一看,相隔天明還早。

橇主人沙四,因柳老父子好人緣,又是保鏢達官,難得遇到的事,還把同來兄弟沙六留下,令踏雪裡快回去,留下很寬的地方。柳春見多一人正坐得下,再三執意不肯,又把沙六由馬二牛店中喚回同行。當地雪具甚多,形式不一,此橇是人犬兩用的大雪龍,橇身丈四,三節相連,最前面還有專爲駕橇而用的五條肥大雪狗。頭一節形如兩把並連的矮藤椅,前邊略似舟形,由底部突出二尺向上彎起,再反折過來,恰將人的腳腿蓋住,椅上鋪着極厚毛氈,人坐其中,身上再搭蓋各種長毛皮褥,講究的,腳前頭還放有銅火腳爐,與橇頭的暖壺套並列;中節也是舟形。只尾部高翹,上設把手橫欄,下設活舵,容積較大,用以載貨,也可坐一二人。後節最短,與中段緊連,只有一人座位,坐立均可,專用來照管中節,以防失事。此外每節均有一柄帶鉤的雪撐子,形略似篙,沒有駕橇雪狗,或是狗病倒,或所載之物過重,便由人在雪中撐行相助。駕橇驅狗的橇主人,手持丈八長鞭坐立在後,偶然也有坐在頭一節上的。橇上原有三人,加上柳春,成了四個,前二中、尾各一。沙四爲表敬意,自己在後駕橇驅犬,令乃弟沙六陪客在前並坐,不時取出酒肉果食相勸,甚是優禮。一會離開西關,滑入廣漠雪野之中。

沙四將手中長鞭在未曉寒風中一連幾下,振起極尖銳的噓噓怪響、前面雪狗聽到主人催行的鞭聲,急划動四腿,帶着三套長橇,在那一望無垠的雪原上如飛朝前馳去,晃眼工夫便是好幾裡。柳春起身較早,耳聽後面起身的雪划子鞭聲相隔極遠,近側無人知道,沙六在二牛店中耗了大半夜,便借閒話,說:“馬二孃爲人算小,今晚與客人有無爭執?”探詢先遇兩馬上人的行蹤。沙六聞言,拉開風帽,先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才說:“他們北方來的官衙門狗腿子,真他媽騾蛋!”柳春問故,答說:“馬二孃兄妹正在料理客人酒菜,忽往外間取物,見兩馬上人正站門內貼簾側耳朝外傾聽,便疑不是好人。因見來客穿着華貴,勢派十足,又是北京口音,料定不是向當地豪紳購買黃金的外路猾商,便是近年新設官衙門中惡差官,不敢得罪,讓到裡間入座便留了神。二人先也無什別的異處,等酒下肚一多,便信口開河起來,先朝二孃兄妹打聽當地有什有名人物,鎮邊鏢局可常與外人來往交接,井問上月有無一個半白老頭保着一個小孩同一大漢到哈密投店,另外還打聽好些不近情理的話,並向屋中吃客聲說,他所問的話,如有人知底答出,說得不差,立有重賞。這廝進門要酒菜時,先不留神犯了衆惡。如非看出他有點來頭,怕吃官府的虧,二孃又暗中連打手勢,又在年下,早把他打個半死了。後見二孃兄妹什事都答不知,衆人誰也不肯答理,竟發了怔。正拿官衙門勢力嚇人,忽由門外閃進一個戴皮風帽和大風鏡的瘦長漢子,也不理主人招呼,直向二人桌前,一言不發,遞過一張紙條,一晃便到了二人身後。二人忙着看那紙條,內中一個大漢大概不認得字,接過便和矮的湊向一起,聽矮的咬耳朵解說。那瘦長子行動真快,就勢朝二人腰背上用手指點了點,朝我們扮個鬼臉便自走出。二人只顧看字條,竟未覺察,看完想起問話,來人已無蹤影,又問我們來人何時走去。有一快口人,答說來人放下紙條便走,也沒告訴來人曾在身後點了他們一下。二人聞說,神情似頗驚疑,待不一會,會賬起身。二孃還想他大方,哪知互相掏摸了一陣,才摸出錢把散碎銀子,也就剛夠,連賞錢都沒有,便紅着一張臉走了。我坐得近,愉聽他那口氣,好似前一二月,有一武功很好的金老頭和一姓劉大漢,保着一個小主逃到哈密,想往三道嶺投親。這三人均是重犯,三道嶺親戚姓劉,已早說好一到便即綁獻,不知怎的走漏風聲,滑脫差事不算,還把追的人前後傷了好些,連搜尋了多日,一點影子找不到,因北京今明天必還有信,由衙門轉交他們,特地趕來迎接聽信,吃完便去。還有好些話聲音太低,說時又做張做智的,恐他生疑,沒有聽真,一會吃喝完畢,便進城去了。這廝說話神氣可惡,心正暗氣,適才我由坡上回到二牛那裡,正碰見他由城裡回頭,仍騎着原來快馬,急匆匆順驛路跑去,深更半夜,不知有什急事這等闖魂,那樣好馬還嫌不快,出西關時差點沒撞了人。”

柳春聞言,知與此行有關,先前失物那人已走了不少時候,料已發覺失盜,這兩人趕去,定與相遇,算計途程,此時正好迴轉,所行雖是驛路,這等人大都饒有機變,所失之物既用本城大官愛馬騎送,可見關係重要,勢必四出搜索無疑,焉知不在途中相遇或由後面追來?第一次奉到重任,如有失閃,非但無顏見人,也對不起恩師。陸師伯曾說過了雙柳溝纔可無事,相隔前途尚遠,這雪橇又不能直達地頭,到了紅山嘴附近便須獨自起身、彼時天已放明,殘年歲暮,不搭伴侶,不駕雪橇,孤身滑雪,如與對頭相遇,易啓疑心,越想越覺可慮,一心只盼早到紅山嘴,加急前行,以便把那中間數十里險路闖過。偏巧沙六貪酒,行前疏忽,忘喂雪狗,走到路上,見狗邊走邊回身亂叫,忽然想起,將橇住下餵食,餵飽以後還不能驅使急行,只在雪中緩緩跑走。

柳春心中有事,一見沿途耽延,心中愁煩,不便明言,正耐着性子盤算途程,忽見兩輛大雪橇各駕七八匹雪狗,由後面趕來,越向前去,認出上面坐的是本地熟臉。柳春爲了縝密不願人知,風帽外加風鏡,裝未看見,只沙氏弟兄和對方略一招呼,便自馳過,眨眼落後老遠。心想後起身這些雪橇都已趕過,相隔天亮必無多時,照此慢法,就說中途無什波折,到時恐也延誤,其勢又不便舍橇獨行,到了紅山嘴分手再向前急趕,不知能否趕出?方自尋思作難,忽聽身後騖鈴響動甚急,積雪地裡,馬都帶有腳踏子,竟有這急鈴蹄之聲,從來罕見,由不得連沙氏弟兄都回過頭來。柳春自更比二人當心,見由身後右側面斜馳來一騎快馬,其疾如飛,晃眼便自雪狗前面橫越過去。這時狗行漸速,兩下都快,馬狗相去不過二三尺,狗如再前些,便非撞上不可,來勢又是異常迅疾,馬未帶套,四蹄一路亂劃,積雪碎冰似暴雨一般揚起滿空飛舞,嚇得前面雪狗紛紛倒退,幾乎與前節橇頭撞上。定睛一看,馬背上坐着兩個少年女子,當前持繮的一個,一身嶄新黑緞密扣銀鼠出風的緊身襖褲,外面披着一件猩猩紅的軟緞銀鼠皮斗篷,頭戴同色風帽,腰繫一條寬皮板帶,越顯得身段婀娜、英姿颯爽,面上卻蒙着一片白紗,腳登一雙劍底蠻靴。身後一女年只十六七歲,貌相好似絕美,因吃前女遮住,馬過又快,沒有看真,穿戴着一身銀鼠出風淡青軟緞風帽斗篷,腳底也是一雙劍靴,只未蒙面。腰間各露劍柄,裝束均甚奇特,從來未見。那馬身材高大,通體白逾霜雪,油光水滑,甚是鮮明,奔馳起來,騰掉矯捷,顧盼神駿,昂首奮鬣,吐氣如雲,一望而知是匹千里良駒。馬上人既英武秀麗,又穿着那麼華麗服裝,一黑一紅,與白馬白雪掩映生輝,鮮麗奪目。剛自橇前馳過,穿紅的忽然偏頭說了兩句,朝後一指,穿青的立即回過頭來,朝自己笑了一笑,馬便馳出老遠,轉瞬之間便剩了兩點青紅相連的影子,沒向前面晨霧之中不見。

心方一動,緊跟着又有一個頭戴風帽風鏡、身穿短皮襖、足登雪裡快的少年,箭一般由後趕來,馳向前去,過時也看了柳春一眼。

柳春見這人雖是土著裝束,身無包裹什物,腳上登着牛皮快靴,全不像個趕年集的,肩背上卻微微凸起一條,好似帶有兵刃,滑行甚速,覺這兩撥男女三人大是可疑。便問沙六:“先那馬上二女可曾有人見過?”沙六答說:“聞聽人言,當地一富豪生有二女,俱是一身武藝,雪天時出打獵,或是騎馬在雪原上奔馳,但裝束不似。馬是兩匹棗紅的,所走之地也不在此,好些與人言不符。如說不是,從小生長,土著多年,差不多人都認得,從未見這樣女子。二女近始出遊,不曾親見,也許人言尚有誤傳之故。”柳春也覺敵人不準是女子,富豪之女想必不差,只後來少年可疑,因已馳遠,並無異狀,也就放開雪橇,隨即加速,回覆原狀,由雪皮上如飛前馳。

柳春暗忖:照此快法,來人的馬決迫不上,路剩一二十里,一會便到紅山嘴,只前途橫道上無人堵截,自己換上雪裡快加急飛馳,過溝便無事了。雪橇一快,後面便無人追上,不消頓飯光景,紅山嘴已然在望。柳春因前途便要分道,忙即整理衣物,好在帶物不多,只把衣履腰帶和隨身軟鞭暗器略微結束已足。沙氏弟兄再四盤問去處,意欲送到地頭。柳春執意不肯,力說:“搭載已感盛情,我送貨那家是家父多年好友,人甚老實,二位去了,定要強留款待,反誤你們歸期,那地方又在山溝裡面,路不好走,不多點路,我又沒多帶東西,滑雪前去,一會便到,何必費事?”

沙氏弟兄地理甚熟,知柳春所去一帶平日盡是沙漠,途中僅一處有水草的小地方,住着幾家寒苦羊戶,再過去只有伏波呷那邊山凹裡,近年立有一大莊院,住着一家外省遷來的大富戶,這家自來不與外人交往,路更偏僻奇儉,每年只這大雪凍冰時期能由雪上渡過去,一則相隔尚遠,二則這家主人性情古怪,莊中養有不少猛惡的怪獸,向例無人敢往,並且中隔大片戈壁浮沙,人馬俱難通行,也走不到,自己還是前年奉主人命雪天打獵,無意中走迷了路,望見那孤懸野地的大莊院,剛覺奇怪,想往討點飲食,便見前面浮雪下面山溝裡鑽出兩人,內有一個正是舊相識丁小福,以前只知他隨客人出外經商,不久便把家眷接去,已有十年不見。彼此一談,才知他便在這家當夥計,另一人是他同夥,家便住在雪溝旁的地穴裡,另有出入道路。談了幾句,邀到他家,款待了一頓飯,因而談起這家主人雖是善士,仗義疏財,只是脾氣太怪,不見外人。全家武功極好,每次出門,向不帶保鏢的,無論遇上多少強盜,從未敗過。行時送了好些值錢禮物,說是主人辦貨剩下來賞給他的,只再四叮囑不可再來探望並向外人說起,以防主人得知,打破他的好飯碗。上半年雪化地幹以後曾往尋訪,果如所言,被浮沙阻住,無法過去。

隔不多日,小福忽來,又送了些厚禮,重新叮囑不令往訪和向人說。受人兩次厚禮,自然聽話,一直未向人談說,估量柳春與這家不會相識,否則照那勢派,也不是送點年禮便可登門的,知道所尋的人相隔尚遠,既然堅持不令送到,只得罷了。

柳春剛把沙四勸住,遠望前面紅山嘴拐角上,有三四人影滑雪急馳而過,先和沙六推謝,不曾相見,等看見時,人影已一瞥而逝。當地人多習滑雪之技,很有些滑得極快的,柳春雖生長本地,從小讀書,稍長隨師習武,郊外地理半出耳聞,僅知地名方向,並不知紅山嘴一帶鄰近沙漠,最是荒涼,雖有一二處回莊,均在東北角上,相隔還有二三十里,大雪殘年,怎會有穿着整齊的空身行客結隊而過,竟誤以爲是附近村民,不曾在意。沙六也同時瞥見,轉覺奇怪,方欲談說,雪橇已然趕到分手之處。柳春又以途中喂狗耽延,急於上路,匆匆作別。沙六不願再說閒話,便未出口。

柳春早把雪裡快踏上,別了沙氏弟兄,回顧來路無人,不似前半段,雪橇人馬縱橫絡繹,遍野都是。一輪寒日新由地平上升起,隱藏暗雲低迷之中,灰白無光,積雪俱都凍凝成了堅冰,雪野茫茫,一白無垠,越發靜蕩蕩的。朔風只管強烈,片雪不飛,一味鳴嗚怒號,發出極尖厲的聲音,景物荒涼已極。目送前面雪橇已然馳遠,腳底一按勁,便照昨晚紙條所列途向,加急滑雪往前馳去。剛拐過紅山嘴,忽然想起先見那幾條人影,正與自己同一道路,前面平原雪地,轉瞬間事,竟自無跡,這幾人如何走得這等快法?

低頭一看,雪中橇印猶新,人數至少也在五人以上。少年好奇,恃有一身輕功,滑雪迅速,意欲尾追上去。一口氣追出了好幾裡,仍未追上,忽現荒村,不禁心中一動,暗忖:

這中間一段正是可慮所在,前行五人步法如此之快,焉知不是敵黨尋蹤?如若料中,自己走在人家後頭,迴避還來不及,如何反去追他;自來寡不敵衆,何況對方既敢和師父師伯叔等人作對,自非庸手,連陸師伯那高本領,尚且隱秘戒慎,自己能有多大功力?

固然人面未見,未必便是對頭黨羽,形跡可疑,不可不防,事貴隱秘,終以少與外人相見爲是。念頭一轉,爲恐到晚,腳底雖然未住,卻是加倍小心,目注前途,準備一發現那幾條人影,立即相機閃避,不與對面。

哪知事不由人心意,先想追人,沒有追上,這時怕與人見,卻偏有人對面迎來。前面偏又是一道沙土崗子,兩面斜坡,來去均須越崗而過,可是誰也不知會有人來撞上。

雙方滑行迅速,都是一身好輕功,又都一心搶着上坡,等到聽出聲息,已然收避不及,這一來恰好對面,相隔不過兩三丈遠近。來人共是三個,本在到處找事,柳春恐人生疑,已被發現,自然不便再躲,只看了一眼,仍然故作從容往前馳去。雙方已將交臂而過,猛聽一聲斷喝:“站住!”柳春聽是北方口音,知道遇上對頭,暗忖:過崗便是雙柳溝,看這三人身法雖然不弱,真要被他看出破綻,憑自己的腳程本領,三數十里的雪地,自信還能闖過。心中尋思,腳底假作收不住勢,嘶的一聲,往斜刺裡滑溜出去,避開正面,錯過來人身後三丈來遠,快到那崗對面下坡方始停住。剛裝站穩回身,那三人已趕將過來,內中一箇中等身材、眉字清悍、面有刀疤的中年瘦漢,兇睛一瞪,似要發話,同行一個頭大嘴尖、鼠目鷹鼻、身材較高的大麻子,忙將手微微一擺,將他阻住。未及發間,柳春乖覺,已先開口問道:“我聽三位老哥是外鄉口音,可是津幫裡的老客,雪中迷路,想問我麼?”對面三人原都穿着一身精細皮棉短裝,身佩兵刃鏢囊,外罩短皮氅,頭戴皮帽罩,上加風鏡,前兩人過來,已將帽罩揭向腦後,只剩一個胖漢未揭,說時,胖漢也將帽套揭去,露出一張紫黑色的肥臉,上面好些疤痕,好似新受零傷初愈,形甚醜怪,人卻比較忠厚和氣,聞言剛笑答道:“朋友,我們不是向你問路。”那麻子搶口道:

“譚老弟怎又多口了!”隨說隨向柳春上下打量了兩眼,隨使了一個眼色。先發話那中年瘦漢立繞向來路崗邊,意似防人遁走,這一來恰成了三角形。

柳春無形中被他們圍在中間,方自暗中生氣,麻子已帶着一臉詭笑,對柳春緩緩說道:“朋友好俊功夫,你貴姓呀?”柳春方要答說姓柳,話到口邊,一想不妥,忙即縮口,改說:“姓楊。你貴姓?”那麻子一雙三角鬼眼註定在柳春臉上,聞言似已覺出答話不實,仍笑嘻嘻道:“真人不說假話,我叫萬子靈,那位馮春馮二爺,這胖子是我們小夥計譚霸,朋友想已知道。朋友這麼一身好輕功,令師必是一位人物,他貴姓大名啦?”柳春昨晚才得參與塔平湖機密,初次奉命行事,本不知三人姓名來歷,聽出口氣不是佳兆,一面暗中戒備,一面強忍氣忿答道:“我與三位素昧平生,如何能知你們是誰?”麻子見對方有了怒意,全如無覺,仍詭笑道:“你當真不知道麼,那更好了。那麼朋友你一個人,大年底下,急慌慌找誰去呢,咱們哥三個由昨夜起,追兔子追到如今,想找個地方歇歇腿,人地生疏,正沒有轍,這會相遇,總算有緣,能跟你去擾杯熱水喝嗎?”柳春道:“我家在西關,到溝那邊看一位長親的病,就便送點年禮,沒工夫奉陪。

三位來路雙柳溝不是有人家麼?如往去路走,紅山嘴附近人家更容易找。休看這裡人窮,吃的東西,年下家家都備得有,各自請吧。”說罷便要轉身。麻子把面色一沉,喝道:

“你先別走!”同時,那瘦漢子也氣勢洶洶迎截上來。

柳春道:“你我素不相識,無故一再留難,是何道理?”麻子冷笑道:“別裝子玩啦!知趣的,引了咱們同到你們莊裡,拜望你那頭子,要不跟咱們往三道嶺辛苦一趟也成。明人不用細表,光棍眼裡揉不進沙子,就憑你這個樣的,打算三言兩語就把咱們弟兄支吾回去,沒那個事!要不服氣,招傢伙比劃比劃倒成,反正得動真格的,這套假門假事你使不開。”柳春心中有病,卻摸不清頭腦,對方如此無禮,若在平日早已動手,因想起陸萍再三叮囑,爲恐未過溝便與人動手,一有失閃,貽誤重任,只得忍氣吞聲答道:“三位認錯了人吧,我是西關雜貨店夥,盡人皆知,除了從小愛滑雪,有幾斤力氣,還會打狼外,從未跟人學過什功夫,你說這些,我全不解。無緣無故,我又有事,大年底下,誰和你們打架?你真要無故欺人,我們也不輕受人欺的。休看你此時人多,我打不過,除非你們打了我便逃走,不在這裡做生意,否則一報還一報,我們同族人多,你休想在此立足了。”麻子始終目光註定柳春,聞言好似將信將疑,便道:“你說咱們看錯了人,那也許是。實告訴你,咱們三位俱是北京來的差官老爺,奉公緝拿幾名要犯和藏匿要犯的窩主,給本城官衙門有公事,剛纔瞅你形跡可疑,故此攔住盤問。你要真是安善良民,那也不要緊,反正你前途必有去的人家,要是不遠,咱們跟你同去,考查考查你說的是真是假。只是真話,咱們稍微吃喝一點就走,沒你的事。既看上你,打算一說一走,那叫辦不到。”

柳春心想一過溝便有接應,不會怕你,早打好了主意,故作失驚道:“原來三位是北京來的宮老爺,怎不早說呢?那是我表叔,住在溝那邊東北角崖洞裡面。三位老爺只不嫌髒,請去款待茶點好了。那裡就備辦不及我還帶得有這塊上等年糕,加上點奶子,和瓜幹一煮,也夠三位老爺吃了。”說時,那叫馮春的意似不信,方要張口,吃萬子靈使眼色止住。譚霸此行原是迫於無奈,本心實實不願又走回去,忍不住道:“萬老英雄,馮二哥,這廝實是一個本份百姓,溝那邊已然找遍,再往前走,平日盡是戈壁浮沙,哪有人家?由他走得啦。”

馮春把面色一沉,喝道:“譚老四,你拿着這麼要緊的差事偷懶,你有幾個腦袋!

要不念在你平日老實,待他們三位一回,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你說沒人,上次你們七個人帶兩條狗去追差事,怎麼會丟了五人兩狗?今明兒宮門三傑一出馬,準能找出下落。

要是跟牛老二報的事情不符,你也一樣受不得。要是現在找出線索,不但我和萬老大哥面子好看,你也可以將功折罪。因爲昨天聽綠眉毛疑心你和牛老二受了人的恐嚇買動,回來造謠言,想起上輩交情,明知你乏,特意帶了出來。原想分點功勞與你,你偏不知情,一口咬定五人兩狗是怪物揹走的。我就不信有這宗子事,明是窩藏小狗的對頭使出人來假扮怪物,不知用什方法把狗先迷倒過去,然後連人帶狗一齊擒走。爲了顯他威風,留下你和牛老二,再故意使出同黨來做好人,給你治傷,好叫你二人回來報信,想使我們連着失風,嚇退回去。他也不想現在亂子越鬧越大,綠眉毛哥三位全出了馬,要不辦個水落石出,誰敢回京裡去!你當是由你的便鬧着玩啦!”說時,柳春瞥見馮、萬二人身側不遠的雪堆後,有一人影閃過,看去十分眼熟,好似初由西關上路,在途中喂狗耽延,由身後趕向前去的孤身少年。譚霸在他對面,明明看見,面色突變驚異之容,卻未向同伴述說,吃完馮春搶白以後,略微遲疑,滿面愁容說道:“馮二哥,我說的實是好話。咱們弟兄兩輩交情,不比泛常,對與不對,你別見怪。並非我怕懶,只爲昨晚綠眉毛打發我們上路以後,我便覺出兆頭不好。你非要尋那給我醫傷的老人家,剛到上次遇見怪物的地方,再往前走便過不去,繞了好些路仍在原地,有多奇怪!這許不是假的。

好容易勸你二位回來,如今又要趕去,我此時心裡直跳動,和上次五位弟兄出事時一樣。

你是沒見過那怪物的陣仗,當時那麼跑得快,吃它一縱,撈將回來只一撕,便成了兩半。

這決不是人力能打得過的東西,綠眉毛他們會飛劍,遇上自然不怕,我們如何能行呢?”

馮春怒道:“只你一人怕死!就算真是怪物,憑我和萬大哥這兩手暗器,也要了它的命。你瞧這小子是本地人,他能去,咱們就能去,怕它何來!難爲你這大個子,這也怕那也怕,乾脆回家抱孩子多好。”萬子靈也插口道:“譚老四因爲適才繞了一陣仍在原處,便害了怕,惟其是這樣,纔可見暗中有人鬧鬼。本來我就不想回走,現在又遇上這小子,所說虛實難分。就說咱們不懂鬼門鬼道,不再往前,也該跟這小子去看一看。

都要像你這樣,什事都不用辦了!”馮春便問柳春:“你既是本地人,可知雙柳溝過去三數十里那一帶地方,可有什麼出名人物沒有?”

柳春聽三人只管絮叨,心早不耐,其勢又不便突然就走,聞言一想,對頭已然跟定自己,反正到了前面非得破臉不可,樂得開開他玩笑,便鄭重其事答道:“老爺不問,小人也不敢多口。溝那邊,我只到過表叔家,不下雪,再往前走便是戈壁,怪事多呢!

人走着走着,聽人一喊名字,當時便沒有了影,誰也不敢過去。聽表叔說,人都由東面繞着走,前行五六十里有一石板搭的屋子,內裡有一怪人,那屋只容他一人長年在內打坐,也不出門,也不吃東西。誰犯了他的惡,無緣無故就送了命,再不被怪物抓死。可是過了那裡,卻是一片極好地方,那邊村莊比城裡官衙門都講究。村裡有水草有田園,人更大方,買東西永不還價,銀子多着呢,只是尋常過不去,想到村裡賣貨,必須到雙柳溝,朝那兩株柳樹叩上四十九個頭,便太太平平過去,要不那怪人會使法,任你走上一年,永遠圍着那一帶轉,休想前進一步。我沒去過,也不知是真是假。”

譚霸此時好些關礙,心中有話不敢出口,加以連受馮、萬二人譏笑、心中有氣,更不再說,只在暗中叫苦。馮、萬二人因爲昨晚在雙柳溝轉到天明,不曾挪窩,聞言頗有幾分相信,只不好意思出口。馮春道:“哪有這事!我倒要去試試。”萬子靈道:“也許夜裡有點怪處,管它呢!且跟這小子再跑一趟,咱們走吧。”說罷起身。柳春假作怕官,不敢佔先,讓三人在前。馮春喝道:“叫你領路呢!小子,當老爺們跟你客氣麼!”

柳春故意說道:“小人從小就會滑雪,要是走太快了,還當我是壞人說假話,想要逃走哩。”萬子靈冷笑道:“你自走吧,憑你也跑不了。”柳春暗中切齒咒罵,道聲:“小人佔先引路去了。”說罷,腳底一按勁往前馳去。

柳春從小擅長滑雪之技,更受師傳,練了數年輕功,有了根底,斜坡下馳本極順溜,再加存心賣弄,直似弩箭脫弦一般順坡而下,眨眼工夫滑出去好幾十丈。萬、馮、譚三人起步稍遲,不料這等快法,疑心要逃,忙也加急趕去。一邊急追,馮、萬二人早把暗器取在手裡,準備稍見可疑,喝止不聽,便發出去打倒,再行拷問。柳春更是乖覺,滑到前面,覺出敵人滑雪功夫不如自己,心便放寬了一半,知道再往前急馳必致生疑,地頭未到仍有顧忌,且等過溝再說,主意打好,便把腳步止住。馮、萬等三人見柳春停步相待,雖覺他快得出奇,終想本地土人從小練習而成,滑行如此迅速,並無逃意,大約所說並非虛言,經此一來,反倒去了好些疑心,不再似前視如仇敵,絲毫不肯放鬆了。

柳春由此起益發賣弄精神,加急飛馳,回顧三人落後,便停步相待,兩下相差,最多時竟有一箭之地。不消片刻,趕到雙柳溝荒村以內。

第六回 九月照孤峰 滿地碧雲開竹館 銀花明萬樹 騰空彩焰燦春宵第八回 一旅望中興 此地有崇山峻嶺 沃野森林 夏屋良田 琪花瑤草 幾人存正朔 其第一回 燈火燦長街 酒肆深宵驚怪客 凍雲橫大漠 冰天雪地馳飛橇第一回 燈火燦長街 酒肆深宵驚怪客 凍雲橫大漠 冰天雪地馳飛橇第八回 一旅望中興 此地有崇山峻嶺 沃野森林 夏屋良田 琪花瑤草 幾人存正朔 其第九回 山堂演武 元日盛軍容 梅館延賓 良宵開夜宴第五回 制妖僧 高人懷遠慮 觀壁畫 小俠悟玄機第七回 微隙溯天山 一劍沖霄逃厲史 輕雷殷地軸 萬花吐豔燭遙空第一一回 冒霧上天山 巧遇奇童獲異寶 衝寒行地竅 忽生急智得神兵第一○回 午夜響寒潮 志決心堅 荒山臥雪 青春迷奼女 危臨夢醒 魔窟沉丹第三回 晴雪豔梅花 無限香光籠勝域 智囊擒寶月 千重劍氣盪寒沙第六回 九月照孤峰 滿地碧雲開竹館 銀花明萬樹 騰空彩焰燦春宵第三回 晴雪豔梅花 無限香光籠勝域 智囊擒寶月 千重劍氣盪寒沙第二回 古洞藏兵 環攻二寇 靈狒衛主 獨裂窮兇第二回 古洞藏兵 環攻二寇 靈狒衛主 獨裂窮兇引子第九回 山堂演武 元日盛軍容 梅館延賓 良宵開夜宴引子第六回 九月照孤峰 滿地碧雲開竹館 銀花明萬樹 騰空彩焰燦春宵第四回 邪霧漫長空 滾滾星沙飛碧青 彩雲籠大漠 森森劍氣擁金舟第五回 制妖僧 高人懷遠慮 觀壁畫 小俠悟玄機第六回 九月照孤峰 滿地碧雲開竹館 銀花明萬樹 騰空彩焰燦春宵第八回 一旅望中興 此地有崇山峻嶺 沃野森林 夏屋良田 琪花瑤草 幾人存正朔 其第一○回 午夜響寒潮 志決心堅 荒山臥雪 青春迷奼女 危臨夢醒 魔窟沉丹第六回 九月照孤峰 滿地碧雲開竹館 銀花明萬樹 騰空彩焰燦春宵第一○回 午夜響寒潮 志決心堅 荒山臥雪 青春迷奼女 危臨夢醒 魔窟沉丹第九回 山堂演武 元日盛軍容 梅館延賓 良宵開夜宴第一回 燈火燦長街 酒肆深宵驚怪客 凍雲橫大漠 冰天雪地馳飛橇第五回 制妖僧 高人懷遠慮 觀壁畫 小俠悟玄機第五回 制妖僧 高人懷遠慮 觀壁畫 小俠悟玄機第四回 邪霧漫長空 滾滾星沙飛碧青 彩雲籠大漠 森森劍氣擁金舟第一二回 黑颶肆狂威 邪火無功歸大化 玄冰森冷煜 陰雷一擊奏殊功第一一回 冒霧上天山 巧遇奇童獲異寶 衝寒行地竅 忽生急智得神兵第四回 邪霧漫長空 滾滾星沙飛碧青 彩雲籠大漠 森森劍氣擁金舟第八回 一旅望中興 此地有崇山峻嶺 沃野森林 夏屋良田 琪花瑤草 幾人存正朔 其第三回 晴雪豔梅花 無限香光籠勝域 智囊擒寶月 千重劍氣盪寒沙第一一回 冒霧上天山 巧遇奇童獲異寶 衝寒行地竅 忽生急智得神兵第三回 晴雪豔梅花 無限香光籠勝域 智囊擒寶月 千重劍氣盪寒沙第一二回 黑颶肆狂威 邪火無功歸大化 玄冰森冷煜 陰雷一擊奏殊功第二回 古洞藏兵 環攻二寇 靈狒衛主 獨裂窮兇第七回 微隙溯天山 一劍沖霄逃厲史 輕雷殷地軸 萬花吐豔燭遙空第一一回 冒霧上天山 巧遇奇童獲異寶 衝寒行地竅 忽生急智得神兵第六回 九月照孤峰 滿地碧雲開竹館 銀花明萬樹 騰空彩焰燦春宵第六回 九月照孤峰 滿地碧雲開竹館 銀花明萬樹 騰空彩焰燦春宵第一回 燈火燦長街 酒肆深宵驚怪客 凍雲橫大漠 冰天雪地馳飛橇第一一回 冒霧上天山 巧遇奇童獲異寶 衝寒行地竅 忽生急智得神兵第一二回 黑颶肆狂威 邪火無功歸大化 玄冰森冷煜 陰雷一擊奏殊功第一一回 冒霧上天山 巧遇奇童獲異寶 衝寒行地竅 忽生急智得神兵第一○回 午夜響寒潮 志決心堅 荒山臥雪 青春迷奼女 危臨夢醒 魔窟沉丹第一○回 午夜響寒潮 志決心堅 荒山臥雪 青春迷奼女 危臨夢醒 魔窟沉丹第八回 一旅望中興 此地有崇山峻嶺 沃野森林 夏屋良田 琪花瑤草 幾人存正朔 其第八回 一旅望中興 此地有崇山峻嶺 沃野森林 夏屋良田 琪花瑤草 幾人存正朔 其第一回 燈火燦長街 酒肆深宵驚怪客 凍雲橫大漠 冰天雪地馳飛橇引子第一○回 午夜響寒潮 志決心堅 荒山臥雪 青春迷奼女 危臨夢醒 魔窟沉丹第一二回 黑颶肆狂威 邪火無功歸大化 玄冰森冷煜 陰雷一擊奏殊功第八回 一旅望中興 此地有崇山峻嶺 沃野森林 夏屋良田 琪花瑤草 幾人存正朔 其引子第三回 晴雪豔梅花 無限香光籠勝域 智囊擒寶月 千重劍氣盪寒沙第三回 晴雪豔梅花 無限香光籠勝域 智囊擒寶月 千重劍氣盪寒沙第七回 微隙溯天山 一劍沖霄逃厲史 輕雷殷地軸 萬花吐豔燭遙空第一二回 黑颶肆狂威 邪火無功歸大化 玄冰森冷煜 陰雷一擊奏殊功第二回 古洞藏兵 環攻二寇 靈狒衛主 獨裂窮兇第八回 一旅望中興 此地有崇山峻嶺 沃野森林 夏屋良田 琪花瑤草 幾人存正朔 其第二回 古洞藏兵 環攻二寇 靈狒衛主 獨裂窮兇第一一回 冒霧上天山 巧遇奇童獲異寶 衝寒行地竅 忽生急智得神兵第二回 古洞藏兵 環攻二寇 靈狒衛主 獨裂窮兇第五回 制妖僧 高人懷遠慮 觀壁畫 小俠悟玄機第二回 古洞藏兵 環攻二寇 靈狒衛主 獨裂窮兇第一○回 午夜響寒潮 志決心堅 荒山臥雪 青春迷奼女 危臨夢醒 魔窟沉丹第一回 燈火燦長街 酒肆深宵驚怪客 凍雲橫大漠 冰天雪地馳飛橇第二回 古洞藏兵 環攻二寇 靈狒衛主 獨裂窮兇第八回 一旅望中興 此地有崇山峻嶺 沃野森林 夏屋良田 琪花瑤草 幾人存正朔 其第四回 邪霧漫長空 滾滾星沙飛碧青 彩雲籠大漠 森森劍氣擁金舟第六回 九月照孤峰 滿地碧雲開竹館 銀花明萬樹 騰空彩焰燦春宵第一回 燈火燦長街 酒肆深宵驚怪客 凍雲橫大漠 冰天雪地馳飛橇第七回 微隙溯天山 一劍沖霄逃厲史 輕雷殷地軸 萬花吐豔燭遙空第七回 微隙溯天山 一劍沖霄逃厲史 輕雷殷地軸 萬花吐豔燭遙空第八回 一旅望中興 此地有崇山峻嶺 沃野森林 夏屋良田 琪花瑤草 幾人存正朔 其第一二回 黑颶肆狂威 邪火無功歸大化 玄冰森冷煜 陰雷一擊奏殊功第一○回 午夜響寒潮 志決心堅 荒山臥雪 青春迷奼女 危臨夢醒 魔窟沉丹第一○回 午夜響寒潮 志決心堅 荒山臥雪 青春迷奼女 危臨夢醒 魔窟沉丹第一一回 冒霧上天山 巧遇奇童獲異寶 衝寒行地竅 忽生急智得神兵第三回 晴雪豔梅花 無限香光籠勝域 智囊擒寶月 千重劍氣盪寒沙第九回 山堂演武 元日盛軍容 梅館延賓 良宵開夜宴第一回 燈火燦長街 酒肆深宵驚怪客 凍雲橫大漠 冰天雪地馳飛橇第八回 一旅望中興 此地有崇山峻嶺 沃野森林 夏屋良田 琪花瑤草 幾人存正朔 其第一一回 冒霧上天山 巧遇奇童獲異寶 衝寒行地竅 忽生急智得神兵第五回 制妖僧 高人懷遠慮 觀壁畫 小俠悟玄機第四回 邪霧漫長空 滾滾星沙飛碧青 彩雲籠大漠 森森劍氣擁金舟第一回 燈火燦長街 酒肆深宵驚怪客 凍雲橫大漠 冰天雪地馳飛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