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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弈拎着壇酒,一路沿着御渠漫步。

他已經無法想象,自己曾經在這種地方生活了二十多年。

感覺已經像是上輩子的事了,好遠好遠。

也難怪國師說他不再屬於這裡。

御渠兩岸栽的都是柳樹,這是他的任xing。

栽過幾多次,砍過幾多次,弄到最後差不多全國也只有御花園裡有柳樹了。

就像他對於那個人,放不下愛,又無法去恨。

不過這也是上輩子的事了。

經過永昌亭時,意外的又聽到小紅嘰嘰喳喳的聲音,連忙閃到樹後,藏了身形。

“我跟你說呀,我總覺得這靖王近來不太對勁。”

“怎麼不對勁啊?”

“這我也說不上來,總覺得和前段日子比起來像兩個人似的,倒是,”她左右轉頭望瞭望,湊到另一個丫環的耳朵上說,“和當初那個殤帝有那麼幾分相像。”

多麼熟悉的名號啊,贏弈暗暗微笑,當初他以殤爲帝號時,那些老臣一個個跪倒在金鑾殿上死諫,說這個帝號不祥,有傷國柞。

可是他想做的是又有誰能攔的住呢?更何況是在失去了那個人以後。

“你說什麼啊,靖王本來就是他啊。”小丫環不以爲然。

“哎呀,總之就是不一樣啦。”小紅拼命搖頭。

這丫頭,倒也算有幾分眼力,居然看的出自己和傅熙的不同。

小心翼翼的繞過永昌亭,繼續向前行去,九曲十八彎的御渠就快到了盡頭。

而這盡頭曾經是宮裡最大的禁地,擅入者,誅九族。

他輕輕地推開有些生鏽的門,閉上眼睛。

從這裡向前走十一步,有一棵全天下最古老的垂柳。

伸出手,這一年多的歲月並沒有給它再添上更多的斑駁滄桑。

向左走七步,就是他的墓碑了。

贏弈毫不在意的坐在雪地上,睜開眼,看着眼前那方青玉的墓碑,碑上只刻着五個字:吾師柳之墓。

江山未改,紅顏已老。

他把柳太傅葬在這裡,並沒有其它人知道。那夜,皇帝皇后一同駕崩,還有誰會在意這個小小太傅的行蹤。

本來這御渠的盡頭——太液池,是御花園裡風光最好的地方。

他執意繞着池子栽上了一圈柳樹,然後把這裡封閉起來,不讓任何其它人踏入,就和他的心一樣。

奇怪的是這碑倒沒有絲毫的荒蕪之勢,雖說原來他在的時候,每天下朝必會來這裡親自灑掃。

可自從因爲寧王叛亂,他御駕親征到今天也有一年多了,看起來卻沒有絲毫的改變,甚至墓前還供着時令的鮮果,看得出是近日剛擺上的。

“看來牽掛着你的人還不少呢,柳太傅,”贏弈一掌拍開壇口的封泥,“或者我該叫你麥子?”

他拿起酒罈,往墓前一灑,“不好意思了,這種地方,找不到好年份的葡萄酒,麻煩你將就一下了。”

他收回手,狠狠地灌了一口,“說實話,麥子,我真得很佩服你,把我們耍地團團轉。我也有想過那一連串的變故是有人在幕後操縱,不過一直都沒有懷疑過你。

呵,你知道爲什麼的。

但是自從我聽格林說他有一個青梅竹馬之後,就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然而之後我處處慢你一步,所以註定一敗塗。這,我認。

我想最後該是你自己挑明瞭一切吧。

所以不管怎麼說,這場遊戲本也該算是你贏了。

你沒有輸給我,也沒有輸給阿燊,只是輸在你太愛他了。”

贏弈又灌了一口酒,“你的道歉我收下了,畢竟我和阿燊都欠你在先。如果沒有你,我根本不可能在宮廷裡活下來,我欠你一句謝謝。”

他開始覺得眼前朦朧,“麥子,你覺得這樣快樂嗎?居然要從情敵的身上尋找再也見不到的情人的影子,這未免也太諷刺了!這是不是就叫蒼天弄人呢?”

就在他已經醉眼昏花的時候,斜下里刺來一芒冷鋒,贏弈急急閃過,一擡眼,卻是那個溫柔乖順的雙兒。

她見一劍刺空,便掉轉劍峰,再次逼向贏弈的胸前重囧。

“雙兒雙兒,你要幹什麼?”他自問不曾開罪過她。

“幹什麼?我送你去陪他啊。”

“誰?”

“柳。”說話間,雙兒已經出了二十多招,贏弈都是險險躲過。

“爲什麼?”贏弈騰挪閃移,只苦於手便沒有兵器。

“爲什麼?你還問的出口!我那麼辛苦的把他救回來不是爲了讓你殺了他的,而且他是那麼的愛你啊……”雙兒的劍招越發狠毒,贏弈被逼的只能步步後退。

他曾經是個高手,卻已經生疏了許久。

可面前的的確是個高手,孰高孰低,已經不言而喻。

他一直被逼到那棵大柳樹前,索xing坐了下來。

雙兒的劍劃破了他的衣襟,“你說什麼?”

“我說做你想做的就好。”贏弈苦笑,難道最後我還是必須把這條命賠給你嗎,麥子?

“看來你半點都不知道我爲什麼要殺你啊。”雙兒冷笑着把間又往前送了一寸,幾縷獻血滲透了外衫。

“我的確不知道。”贏弈攤開雙手。

“哼,那我就讓你做個明白鬼!”雙兒手下絲毫沒有鬆懈。

“那年,我從氾濫的淮河中把他撿回來時,他已經遍體凌傷,毒深入髓。我整整爲他伐骨洗髓了七遍,用了十九粒雨露梨花丹,才勉強救得他xing命。可還是有些餘毒未清,每每到了特定的日子,他都會痛苦得死去活來。”語氣說雙兒是在向贏弈講述,倒不如說她已經沉入了自己的回憶。

“他醒過來後,一直不說話,我原以爲他是啞巴,卻也沒有放在心上。只是這樣看着他,我已經覺得很幸福了,他總是笑,笑得雲淡風清,笑得爾雅溫柔,可整個人像是空了一樣,沒有半點感情,不求死,也不求生,只是這樣活着。”雙兒的臉上心疼混着甜蜜。

“可我沒想到他會說話,而說的第一句居然是他要離開。呵……他要走,我就讓他走,只要他開心,我什麼都願意做。我把自己的七成功力轉送給他,又餵了他三顆轉輪丹,生生地造出一個絕世高手,只怕他在外面受了欺負。”

“他一直沒有回來,我終於忍不住,出谷去找他,卻得知他成了太子太傅。我入宮尋他,卻看到他對着一個男孩露出了笑容,那是有心的笑容。我決定離開,既然他不再屬於我,我樂意放手。可是沒想到,在我回到谷裡後三個月,他竟然也回來了。他什麼都不說,我什麼都不問,假裝什麼都沒有變。

可他最終還是放不下你,還是回到了這裡。他是這麼的愛你,可是你呢?你是怎麼回報他的?一劍穿心!”雙兒變得激動,手中的劍又刺得深了些。

“你錯了,他不愛我。”贏弈掙扎着坐了起來。

“是嗎?那他愛誰?我嗎?你怎麼敢這麼說,在他爲你付出了一切之後。”

“那不是爲了我,他做的一切都不是爲我,而是爲了另一個人。”

“你以爲他死了你就可以胡說八道嗎?”

“我沒有胡說,這一切都是真的,他不愛我,從來都沒有愛過我。他愛的,始終是另一個人,不是我。”贏弈憐憫雙兒的瘋狂,也記得自己曾經比她更加瘋狂,在第一次知道那人不愛自己的時候。

雙兒再不言語,梃劍直刺。贏弈積蓄全身功力,一指點出,劍應聲而斷。

指勁隨着劍身襲入雙兒的經脈,她癱軟在地上。

贏弈步履蹣跚的向園外走去,臨出門前轉過頭來。

“不管你相不相信,他不是我殺的。”

“麥子,你愛的人任憑你做盡了一切也沒有愛上你,你不愛的人一個個心甘情願地爲你付出一切也不後悔。你的人生,究竟是算成功還是算失敗呢?”

回到宮裡,已經是將近子時,他看到小紅趴在他的牀邊,似已睡熟。

他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背,“小紅,小紅!”

小紅驚醒,看到是他,立刻高興地嚷道,“爺,爺您總算回來了,真是急死小紅了!用晚膳的時候也沒看見爺人,奴婢不敢去稟告陛下,只得自己私下尋找。雙兒那死丫頭也不見人影。”

贏弈顧不得風度,伸手捂上她的嘴,“好了好了,我不是回來了嗎?”

“要不要小紅去替您穿晚膳?”

“不用了,”贏弈擺擺手,卻帶動了胸前的傷口。“咳咳。”

“啊,爺你怎麼受傷了?”小紅下的手忙腳亂,又要去叫太醫,又要去備熱水。

“不要忙了,你出去吧,讓我一個人休息一下。”

“可是爺……”

“我說叫你出去!”

“是。”

看到小紅退了出去,贏弈擡起頭,“樑上的朋友,還不願意現身賜教嗎?”

一個黑影倏的從樑上落下,“微臣叩見陛下。”

“你是?”

那人擡起頭,燭光映襯得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楊將軍?”

“真是微臣,微臣救駕來遲,請皇上贖罪。”

“起來吧。”這真是個荒誕的晚上。

“陛下,事不宜遲,我們最好現在就動身。”

“去哪裡?”

“回川中,那裡儲着八萬精兵,還有所有忠於陛下的臣子。只要陛下回來,我們一定可以東山再起,把這些逆賊趕出京城。”楊慎說的慷慨激昂。

燈下看來,他已經有了斑駁的銀髮。

“楊將軍,這段日子辛苦你了。”

楊慎顯然受寵若驚,“臣不苦,只要皇上一切安好,臣一點都不苦。”

眼前的男人是一員難得的良將,在當初幾乎所有的武將都投奔寧王的陣營時,只有他留了下來,留在他這個暴君的身邊。

爲什麼?因爲他看自己的眼光和自己看着那個人的眼光一般無二。

而自己雖然知道,卻也只能由着他去,給不了半點響應。

因爲那時的他,沒有心。

“陛下,陛下。”

“你回去吧。”贏弈揮了揮手。

“陛下!”

“楊將軍,放那些將士們回家吧。他們在外奔波了那麼久,家裡的父母妻兒一定也很想念了。讓他們回去吧。”

“可是陛下,”

“我不想再看到有人爲我流血,爲我送命了。沒有誰比誰高貴,沒有誰比誰卑賤,你們的命運是屬於你們自己的。”

楊慎呆地說不出話來。

“楊愛卿,你也有三年多沒回過家了吧,你的父母相比也都很思念於你。我也聽說他們早爲你定下如花嬌妻,只等你回去成婚。你爲我做的已經夠多了,現在該是爲你自己打算的時候了。”

“陛下,,這天下,那寶座本就該是你的,你怎麼可以……”

“它們不是我的,過去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會是。我也不想被那種東西綁死。夠了,真的夠了,慎。”

聽到這個叫法,楊慎訝然地擡起頭。

他從贏弈的眼睛裡找到了一些東西,一些可以讓他滿足的東西。

他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微臣告退,請陛下多多保重!”

贏弈目送着他離開,舒了口氣。

這樣就好,至少這片土地不用再爲了他而興兵戈。

胸前的傷口並不深,所以血已經止住了,他只覺得累,慢慢地閉上眼睛。

如果說贏弈那裡演的好歹也算是出正劇,那麼秦燊這裡就完全是一出鬧劇了。

自從三個小時前,經過精密的檢查,牀上的人已經徹底脫離危險期後,他就開始想方設法地說服他。

雖然沒有一個國師來點撥,但秦燊也想到了當事人的意願恐怕是關鍵。

可是任他好說歹說,傅熙都沒有表露出一絲回去的打算。

“熙,你爲什麼不像回去呢?在這裡你又沒有親戚朋友的,有什麼讓你放不下的?好歹弈在那裡也算是個皇帝,你不吃虧的啊?”

“再說了,那時候的環境肯定比現在的好,沒那麼多環境污染,空氣也好,水也乾淨。”總之秦燊就是把弈的時代吹地天花亂墜。

傅熙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並不搭理他。

“我告訴你哦,你現在想回T形態也是不可能的了,你說你在這裡還能做什麼?”秦燊就快要抓狂了,他原來怎麼沒發現這個傅熙有這麼難纏?

“你那麼想要他回來?”傅熙沒有轉過頭。

“啊?”

“爲什麼?”

“這個……”

“你愛上他了?”

秦燊不做聲。

“爲什麼?爲什麼你們一個個都要愛上他?你也是,他也是,你們全是這樣!”傅熙突然激動起來,用還在吊針的手狠狠地敲着牀鋪。

“你冷靜一點。”秦燊趕緊抓住他的手,不管怎麼說,這具身體他還是要保護好的。

“爲什麼?”傅熙的情緒還是很不穩定。

“不爲什麼,愛情不需要理由。你也應該知道。”

傅熙的臉色一下子暗淡下來,“是啊,沒有理由的,就像即使那樣我還是愛上了他,他還是不愛我。”

“你愛上了誰?”秦燊覺得自己找到了問題的關鍵。

“寧王,贏祺……”

“殿下,殿下,醒一醒,”小紅的聲音把贏弈從香甜的睡夢中吵醒。

“什麼事情啊?”他睜開眼睛。

“殿下快點起來梳洗一下,陛下一會兒要來。”

“噢?”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五皇弟終於肯出來見人了?真是不容易。

“不用了,你下去吧,我自有主張。”

“可是殿下,”

“我說過我自有主張了。”那股不怒而威的氣勢讓小紅默默地退了下去。

大約一柱香後,門外走進來一人,龍袍玉帶,不是寧王是誰?

“二皇兄近來可好?”

“託你的福。”贏弈懶懶地斜靠在牀上,看到贏祺近來也沒有半點起身的意思。

“二皇兄?”贏祺一臉疑惑。

“怎麼啦,不要告訴我連我你也認不出來?”

“二皇兄,真的是你!”下一刻,贏祺撲了上來,牢牢地抱住他,“我以爲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

“喂,我們什麼時候那麼熟啦?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上次你還口口聲聲地說要殺了我呢。”

“不,不是啊,二皇兄,我恨你,可是我更愛你,我愛你啊。”

雖然他早已設想過這個可能,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你沒有搞錯罷?”

“沒有,我已經等你很久了,自從他佔據了你的身體。”贏祺終於勉強穩定了心緒。

看到贏祺提起他的時候,表情有一絲的變化,“他是誰啊?”

“二皇兄不必過問,這麼卑賤的人,說出來只是污了你的耳朵。”

“是嗎?可是是誰讓你化去了仇恨,讓你發現自己的愛情?真的是我嗎?”

“二皇兄,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不要裝傻,你好好想一想。你對我究竟是愛情還是癡迷,你愛的究竟是誰?”

“就是這樣,他甚至從來沒叫過我的名字,哪怕在囧囧的時候……”傅熙幽幽地說到。

這下麻煩了,秦燊撓撓頭。寧王那小子做得這麼過分,叫他怎麼勸?

還有,阿弈不會被他強留在那裡吧?

“我的要求也不高,只要,只要他叫一次我的名字就好!可是他從來沒有做到過。”傅熙再度轉過頭去,眺望着窗外灰色的天空。

贏祺其實也不是個笨蛋,只是被某些太過執着的事情擋住了眼睛,缺劑猛藥。

贏弈對這一點深有體會。

贏祺看着眼前的男人,自己愛得難道不是他嗎?那些個傷透了心的日日夜夜又算什麼呢?

可是,想到既然贏弈回來了,自己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心中不禁生起一陣酸楚。

難道我不應該高興的嗎?難道這不是夙願得償嗎?

可是空蕩蕩的心裡讓他覺得他好象已經付出了自己承擔不起的代價,爲了這個他並不是很像要的結果。

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是誰?他叫什麼?我愛他嗎?他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爲什麼會這麼難過?

……

“傅熙,傅熙,傅熙……”他輕輕地吟着這個他從來沒有叫過的名字。

“好吵,你不要叫我了啦。”傅熙轉過頭抱怨道。

“我沒叫你啊!”秦燊覺得委屈,自己已經焦頭爛額了,哪有功夫叫他?

“那是誰叫我?”

再仔細聽,傅熙的臉色一變。

“傅熙,傅熙,傅熙……”

“祺,嗎?你在叫,我的名字嗎?”

贏弈覺得全身輕飄飄的,他知道大功告成了,恍恍惚惚覺得自己在向上升,不斷地向上向上……

他看到地下依舊一臉癡迷的贏祺,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苯祺,這次一定要幸福哦!把我欠你的全部幸福回來!”

傅熙好好地突然癱倒在牀上,人事不省。

秦燊急地好象熱鍋上的螞蟻,按了鈴不說,還打算衝出去找醫生。

正當他前腳跨出房門的時候,聽到了一聲不可置信的呼喚,“阿燊!”

他定定地收回腳步,卻不敢轉過頭去,怕只是自己的幻想。

“阿燊,你還愣在那裡幹嘛?”這次的叫聲清晰地讓他無法懷疑。

他衝回病牀前,“弈,弈,你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贏弈主動地將手環上秦燊的頸子,拉下,送上溫熱的脣。

在被激情衝昏頭之前,秦燊記得說了一句,“歡迎回來!”

被鈴聲叫來的護士小姐小心翼翼的帶上了門,留給這對經歷了太多磨難的情人一個安靜的空間。

病房內,一室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