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回到自己的房中後,情緒低落。
他太瞭解始皇帝了,如果不是真的到了那種地步,始皇帝無論如何也不會頒佈旨意,讓扶蘇趕回咸陽主持他的後事。
李斯心中茫然,這三十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效忠始皇帝,兢兢業業、小心翼翼的按照他的旨意去辦事情。現在始皇帝要離開了,他有些不知所措。
李斯並不是老秦人,他是楚國上蔡人。年少的時候曾經跟隨荀子學習帝王之術,學成後遊歷入秦。在始皇十年的時候,因爲當時鬧得沸沸揚揚的鄭國渠事件,秦王嬴政下令驅逐一切六國門客,李斯也赫然在名單之列。當時年輕氣盛的李斯,給同樣年輕氣盛的秦王嬴政寫了封《諫逐客書》。他的這封信,不但打動了嬴政,也點燃了嬴政心中的雄心大志。
從此,李斯便得以常伴秦王嬴政身邊,先爲廷尉,再爲御史大夫,最後成爲取代了王綰成了新生大秦帝國的丞相,位極人臣一時顯赫無比。他的大兒子李由也迎娶了始皇帝的六公主,同時被委任爲三川郡守,統軍十萬駐守大秦心腹所在的滎陽。
顯赫如此,夫復何求?
李斯越發的位高權重,就越發的謹慎。他時刻不忘記老師荀卿告誡他的“物忌太盛”這句話。李斯不是個很有野心的人,他很滿足於現狀,所以他用加倍的恭敬和忠心來報答始皇帝給他的權勢和榮耀。
在朝堂上,他開始三緘其口了。陛下不喜歡聽反對的聲音,所以他只是盡職盡責的去完成陛下的吩咐,不再多提建議。朝堂的上的大臣們開始在私底下取笑他李斯是泥塑的丞相,在始皇帝面前只會說‘是’、‘好’、‘臣這就去辦’。李斯卻滿不在乎,仍然忠心耿耿的完成每一次始皇帝的旨意。
事實也證明李斯是對的,始皇帝年歲漸大,脾氣也越發暴虐,常常喜怒無常、朝令夕改。身邊的寵臣權臣換了一批又一批,也唯有他李斯能穩重丞相的位子,三十年如一日的得到始皇帝的信任。
若是說得始皇帝歡心的,李斯或許比不上趙高。若是論得到始皇帝信任的,李斯或許也比不上蒙恬、蒙毅兩兄弟。但論最讓始皇帝滿意的人,那一定是他李斯。
他太聰明瞭,他很明白自己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知道始皇帝想要臣下做什麼,不想要臣下做什麼。他李斯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敢拿着《諫逐客書》面朝大王的愣頭青了,他愈發的穩重,愈發的謹慎,做的永遠比說的多。
可是李斯還是算錯了,他忽略掉了一個最重要的細節,始皇帝只會一天天的老去,除了始皇帝外,沒有人會相信長生不老的,始皇帝總有一天會死去的,而他李斯以及他的家族卻還存在。
當李斯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他慌了。這十幾年來帝國境內發生了什麼,沒有會比他這個丞相更瞭解。可他卻裝聾作啞,一語不發,仍然畢恭畢敬的去完成始皇帝心血來潮的每一道指令。他心裡仍然抱有着僥倖,憑藉着大秦的百萬虎狼之兵,不會發生最壞的事情。至於老百姓,只是黔首而已,他們除了心底下咒罵陛下,還能做什麼呢?
李斯的裝聾作啞卻得罪了另外一個人,那就是長公子扶蘇。他認爲天下未定,百姓未安,不應當實行大起勞役、重法繩之臣等政策。而忠心耿耿執行這些政策的,正是丞相李斯。
“唉。”李斯坐在帳中,長嘆了一口氣。
若是陛下不在了,公子扶蘇會如何待他,丞相的位子是不用想了,等找到合適的機會,他李斯就提出告老。憑藉着長子李由跟扶蘇自小的交情,扶蘇應該不會太難爲李家。
也只能這樣了。李斯又是一口長嘆,心中卻是不甘。這個帝國,這個大秦帝國,是他李斯一生的心血。就這樣告老辭官,棄之不管,他怎麼能甘心呀。
“丞相,丞相。”
門外的宮人呼喊了幾句,李斯纔回過神來,應了聲。
“丞相,中車府令趙高趙大人在宮外求見。”
“趙高?”李斯一愣,有些意外。趙高這個時候不待在陛下身邊,跑來找自己做什麼。
李斯和趙高雖然面上客氣,私下的交往卻極少。因爲兩人都是始皇帝身邊的近臣,始皇帝又最恨屬下結黨營私,所以兩人雖然面上交情很不錯,可私底下爲了避諱卻很少來往。
李斯清了清嗓子,“請趙大人進來吧。”
“丞相,陛下剛剛駕崩了。”趙高絲毫沒有隱瞞始皇帝死訊的意思,直截了當的告訴了李斯。
“什麼?”李斯霍得站了起來,雙目圓睜,心中驚濤巨浪,許久才緩緩的顫聲道:“趙大人,你是在說笑嗎?陛下剛剛不是還好好的,怎麼可能…….”
趙高卻面色平靜的回道;“丞相大人,你覺得我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嗎?”說完一躬身,又道;“丞相如果不信的話,儘可去陛下的寢宮中查看,我剛剛已經吩咐了門外的侍衛,不準任何人入內。”
“現在除了你和我,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陛下的死訊了。”趙高眼神閃爍,似有所指,可惜李斯此刻心亂如麻,哪會注意的到。
李斯聽完趙高的話,下意識的邁出腳步,想去查看,趙高只是讓開路,站在一邊,做了個請的手勢,李斯漸漸回過神來,這才全信。
“丞相,我們現在應該怎麼做。”趙高眼神緊盯着李斯,打破沉默問道。
李斯雖然此刻已六神無主,全無心思思慮,不過他腦海中還是有絲清明,沒有忘記自己是大秦的丞相職責。強打起精神思索了會,緩緩的說道;“陛下死於宮外而太子未定,若是此時公佈了消息,則天下浮動,諸位皇子會對帝位起了窺探之心。我們要每日仍然進獻食物,百官奏章一切照常,決不能讓陛下的遺體在返回咸陽前被天下人所知。”
“還有,沙丘不可久留,趙大人請速度打點好行裝管帶,我這就去知會王歧,讓他明早就拔營趕路,加速返回京城,等待扶蘇公子回咸陽繼承大統。”
趙高點了點頭,心想李斯就是李斯,慌亂之下也能做的滴水不漏,確實是大才。
李斯見趙高雖然點頭,可仍然站在那裡,毫無一絲動身的意思,便問道;“趙大人,你還有什麼其他的事情嗎?”他見趙高表情奇怪,毫無一絲始皇帝死了他應該有的悲慼和慌亂的神情,按理說始皇帝這個靠山死了他趙高才應該是最惶恐的人。
趙高也不回答,只是從袖口掏出了一張布帛,遞了過去。“丞相,你認的這個嗎?”
李斯接過,一愣。“這是陛下剛剛頒佈的旨意,命扶蘇公子回咸陽主持喪事的詔令。羽林衛不是已經八百里加急發出去了嗎?”
“是的,可是我隨後又派人在驛道上追上了羽林,搶回了聖旨。”
李斯大吃一驚,臉色數變,厲聲道;“趙高,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攔截陛下的聖旨。”
“是又如何。”趙高不但不害怕,反而面露微笑。“丞相大人。皇上駕崩一事,外人無從知道,發詔書用的符璽也在我那裡,定誰爲太子,全在丞相與趙高一句話,丞相看着辦吧。”
李斯頭要的跟撥浪鼓一般,”陛下對你我有重恩!你我怎麼能違背陛下的詔命呢!趙高,今晚的話我就當沒有聽到過,以後絕不要在我面前再提及此事。”
趙高忽然拍手,笑道;“丞相果然對大秦忠心耿耿,只是可惜,扶蘇未必會這麼想的。”
“請問丞相,你覺得你和蒙毅想比,誰的功勞更大些。”
李斯冷哼了一聲。“大秦以軍功爲重,我只是一介文臣,如何能與蒙恬想比。”
趙高又問道:“丞相,你覺的扶蘇是信任你多一些還是信任蒙恬多一些,若扶蘇登基,你覺得你這個丞相還保得住嗎?” щшш •тTk дn •c○
李斯愣住許久,怔怔的看着趙高,許久才語帶惆悵的說道:“不大了我做個富家翁就是了。”
趙高眼神中閃過一絲凌厲,“恐怕丞相未必能如願做個富家翁把,你難道忘記了,扶蘇這十幾年來勸諫的*,十有八九是你還有我趙高這個中車府令執行的。現在天下到處怨聲載道,扶蘇在民間向來又以仁厚而著名。他太想贏得民心了,所以他極可能會借我們兩個的人頭,來平息民憤。”
趙高語氣加重,“丞相,難道你忘記了商君和呂不韋的下場嗎?”
李斯眼角微跳,趙高的這一句話正說中了他內心中最害怕的事情。縱觀史書,前朝的權臣在新主登記後,往往都沒有什麼好下場。
商君,在秦孝公時期兢兢業業讓大秦變法富強,不惜得罪了滿朝權貴。秦惠王登基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將他車裂滅族已結好權貴。‘奇貨可居’的呂不韋,莊襄王死後,他便獨攬秦國大權。結好秦人,重用客卿,在朝中一呼百應,權勢之大,連年幼的秦王嬴政都要尊稱他爲仲父。等嬴政長大後,呂不韋就開始擔心自己的後路了,所以開始放權避禍,慢慢的放鬆對王權的束縛,還精心的培養了嫪毐作爲自己的對手以此來轉移嬴政的注意力。可最後嬴政還是不肯放過他,罷免了他的相位後,又一杯毒酒賜死了他。
有這兩位前輩的下場作爲警戒,李斯怎能不擔心自己的後路。他擔心的是,就算自己像呂不韋那樣識趣的退了下去,扶蘇仍然不會放過自己。
豆大的汗從李斯的額頭低落,他有些慌亂的用衣袖拭去額頭的汗水,臉色蒼白,眼角微微跳動。
他雖位極人臣,可此刻卻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身死族滅。而且,他真的不甘心呀。
李斯緊緊的握緊拳頭。權利的滋味,讓人得到了就很難捨棄。他現在貴爲大秦的丞相,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所有人都得看他的臉色行事。偌大的帝國,是在他的規劃下徐徐前進。試問從權利的巔峰跌落下來,從此孤苦養老,誰能又忍受住這種寂寞。
趙高已經看出了李斯的心動,便不留聲色的繼續誘導道:“反觀胡亥公子,雖然年少性子有些頑劣,可卻對陛下虔敬恭順,實乃立嗣的最佳人選。而且胡亥公子年紀輕輕,必然對丞相言聽計從,那時候丞相何愁富貴不保。”
思來想去,權衡利弊,李斯最終動搖了。他雖是個謹慎爲事的人,但事關身家性命,他不得不選擇背棄自己處事立世的原則。
可惜我一世的清名,就要毀在此事上了。李斯苦痛的閉上了雙眼。
陛下,我一生盡忠於你,這一次,我卻爲自己的的私心背棄您最後的命令。
李斯忽的睜開雙眼,神色已緩和許多。“趙大人,扶蘇在上郡坐擁三十萬大軍,又有蒙恬相輔,不知你打算如何應付。”他不去問蒙毅,是因爲心中隱隱已經猜到了所謂的叛軍作亂,應該就是趙高早就佈下的局,料想蒙毅已經凶多吉少。
趙高輕輕一笑,面帶得色。論治國之才,他趙高拍馬也及不上李斯,可論察言觀色,揣摩人心,李斯就遠遠遠遠不是他的對手。
“丞相,扶蘇雖然如陛下說的‘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可是卻又一個缺點,一個致命的缺點。”
“那就是他的固執,和他父皇一樣的固執,可是他卻沒有繼承陛下的勇氣。我們還是要傳旨給他,說他不忠不孝,身無尺寸之功,卻士卒多有折損。以此爲由賜他自盡,依照扶蘇愚孝的性格,他必然不會違揹他父皇的旨意。沒有了扶蘇,蒙恬又能翻起了風浪。”
李斯思慮了片刻,終於點頭,一擡頭卻看見趙高眼中一閃而過的得意。頓時心生警惕,正色厲聲道;“趙大人,行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李斯和你都是爲了保全身家性命纔不得已而爲之。如果胡亥公子登上皇位後,我們應該善疏勸誡,好好的輔佐他做個有爲之君,這樣纔對得起陛下對我們的厚恩。如果你趙大人膽敢對皇位生出窺覷之心,我李斯必然不能容你。”
趙高深深的彎下身子,一拜到底。“丞相您多慮了,我趙高不過是個閹人,只是想借勢以保性命和富貴,怎麼會生起不臣之心?還望丞相莫要再說這種話。”
李斯輕捋鬍鬚,聞言點頭道;“如此最好。”卻沒看見趙高眼中熾熱的恨意。
說服了李斯,趙高只覺得渾身輕鬆,心情大好,便面帶笑容的走回他的居所。路經始皇帝寢宮門口時,卻看見一個小宦官在殿外那探頭探腦,卻被守門士卒攔住了不讓進去。
趙高心中一緊,有些擔憂,便走上前喝道:“你是什麼人,在這裡鬼鬼祟祟的,也不怕驚擾了聖駕滅你九族嗎?”
小宦官一見是趙高,嚇得腿都軟了,癱跪在地上顫聲解釋道;“趙大人,小人是華陽公主身邊的王平,華陽公主晚膳後就不知蹤影,所以小的纔來陛下的寢宮查看下。”
趙高身軀一震,轉身問向門外的侍衛。“公主可有來陛下寢宮?”
那侍衛搖頭道;“大人,我是一個時辰前纔來接崗的,之前執勤的不是我。”
“還不快去問。”
“是。”侍衛告退後,不一會就帶着另外一人返回,那人單膝跪下,稟告道:“趙大人,公主確實曾經來過,沒多久就到了輪崗之時,屬下未曾見到公主出來。”
趙高臉色大變,急忙衝進寢宮中,許久纔出來,神情卻是說不出的緊張。
“快傳王歧來,還有你。”趙高指着小宦官,“你馬上回去查看,公主的寢宮裡除了公主外,還有誰不見了。”
小宦官見趙高面色有異,哪還敢多問。飛快的跑去,不一會又跑回來了。
“趙大人,我剛剛問了下,公主貼身的老公公李旦也不見了。”
這是王歧也已經匆匆趕到,見趙高一拱手,“大人招下官來所爲何事。”
“華陽公主被貼身太監李旦挾持了,現在不知所終,王歧,你帶着羽林速去找尋。”趙高目光中殺機忽然一現,又附在王歧耳邊輕聲說道;“記住,我只要死的,不要活的。”
王歧虎軀劇震,看向趙高的目光中充滿了不解。可猶豫了會還是緩緩低下了頭,沉聲道;“屬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