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子不若父

人羣中一陣騷動,匈奴的貴族們紛紛交頭接耳,雖然他們對南邊的消息已有聽說,可從大單于口中得到證實意義就不一樣了。

一直以來,南面龐大的大秦就像匈奴頭上的陰影,他們憎恨他,卻又畏懼他。

頭曼朝座下的燕復使了個顏色,燕復會意,清了清嗓子細聲道:“諸位,諸位。”

衆人安靜了下來,齊齊望向燕復。

燕復伸手按住胸口,彎腰朝諸人行了個草原上的禮節,“諸位大人,想必大家也早已經聽說了,南邊那不安分的老皇帝已經死了,繼任的新皇帝他駕馭不了他桀驁不馴的將軍們。蒙恬被他們的皇帝抓了起來,繼任的卻是一個默默無名的小卒王離。”

一滿頭銀髮的匈奴老貴族大聲問道;“這王離是誰。”

燕復張嘴‘鏘鏘’笑道:“左谷蠡王問的好,這王離是誰呢,想必各位大人心中都會有此疑問。”

“這王離是老皇帝的寵愛的貴族,三年前纔來到了北軍擔任副帥,沒趕上我大匈奴和秦人的那場惡戰,所以諸位大人對他並不熟悉。”

“王離的祖父曾經統帥過六十萬大軍,滅了趙國、燕國還有楚國,他的父親王賁也是秦國大將,先後滅了魏國和齊國。至於他王離,只不過是個承蔭祖恩的世家子弟,他能當上北軍的統帥,完全是因爲他顯赫的家世,所以他手下的士卒對他多有不服。現在,北軍人心已亂,戰力大減,諸位大人,這正是長生天賜予我們大匈奴最佳的復仇機會。”

一生暴喝卻在人羣中響起,“燕復,你是中原人,不過是我大匈奴的一條狗而已,我們爲什麼要信你的話,萬一你是秦人的奸細那怎麼辦。”

燕復卻毫不生氣,手按着胸口起誓道:“長生天在上,我燕復和秦人有着血海深仇,我的家人被秦人所殺,我的國家被秦國所滅。我燕複比在座的各位大人都更加的痛恨秦人,恨不得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

“這十幾年來,我和在座的各位穿着同樣的衣服,吃的同樣的食物,我心中早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匈奴人,把草原當成了自己的家。”

這時頭曼也看不過去了,便站了出來叱喝那人的無理。

燕復原名燕荊,是燕國的王室成員,秦滅燕國後,爲了報復太子丹指示荊軻、秦舞陽刺殺始皇帝,便將燕國王室滅族,燕荊趁亂獨身跑到了大草原,投奔了匈奴人,從此改名燕復,以滅亡秦國復興燕國爲志。他因爲熟悉秦人的戰法,屢次獻謀頭曼單于,助他逃脫了秦軍的圍剿,所以被頭曼拜爲了軍師,位列上賓。可在一些匈奴貴族眼裡,他仍然是一條被主人遺棄了的狗而已。

頭曼睜大眼睛惡狠狠的瞪向諸人,待一衆人安靜了下來才慢慢的說道;“好了,基本的情況燕復已經跟你們說了,現在輪到我們做決定了,是戰是和,今天就要做個決斷。”

頭曼話音剛落,右大將就急不可耐的站了起來,怒吼道;“大單于,這還用想嗎,匈奴人的血,必須用秦人的血來償還,只要大單于一聲令下,我曩知牙斯第一個率部衆南下,爲大單于開路。”

曩知牙斯的父親和妻子都死在與秦軍的大戰中,所以他對秦人的仇恨深似海,所以頭曼一點都不驚訝他會第一個挑出來。令他吃驚的是幾乎所有的貴族都叫嚷着站了出來,支持曩知牙斯。

其實頭曼的內心,還是隱隱的期望着不要發生戰爭。

他已經老了,年輕時的雄心壯志已經隨着年歲的漸增而慢慢消退,他開始習慣於滿足現狀。匈奴人被蒙恬驅逐了三百餘里,一路倉皇北逃的時候,他心中滿是仇恨,無時無刻不燃燒着復仇的火焰。

可是當匈奴人在漠北擊敗了丁零人,站住了腳跟後,頭曼又開始喜歡上這種安逸的生活。有美麗的女人侍奉在他牀邊,有美味可口的羊羔肉任他食用,零丁人的酋長要跪拜着親吻他的腳跟,白羊王和樓煩王則依附在大匈奴的身邊,

這些,年邁的頭曼其實都已經很滿足了,而且並不想改變。

可是他卻不能說出他的想法,相反,他要順應羣情,堅決的支持南下復仇。因爲他是頭曼,匈奴的撐犁孤塗單于,是所有貴族族長的代表。

匈奴和中原的王國不同,這裡沒有什麼死忠愚孝,也沒有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觀念。草原上有草原上的規矩,實力永遠是強者們之間權力分配的唯一標準。

攣鞮家族之所以能掌握匈奴的王權,只是因爲他們足夠強大,有實力來保證諸位匈奴貴族的利益。如果單于一旦成爲了衆貴人掠奪財富和女人的絆腳石,那一定會被他們毫不猶豫的拋棄。

草原上從來沒有什麼絕對的忠誠和服從,崇拜狼的民族信奉的是實力和鮮血。

看來四年的舒適生活並沒有磨滅掉匈奴人心中的仇恨,他們在舔舐~着傷口,積蓄好實力再等待報仇的那一天。

頭曼再也不能幹坐了,所以的貴人們都將目光投向他們的大單于,等待着他的表態。

他急不可耐的站了起來,大聲的說道;“萬能的長生天巧妙的安排了這個世界。它讓大地生出草,讓羊羣來吃草,然後讓狼來吃羊。我們匈奴人就是狼,中原人就是羊,我們吃的血肉,而他們吃的粟米。可是他們的皇帝卻不甘於寂寞,竟然驅趕着羊羣來吃狼,這世界不是亂了套了嗎?幸好有長生天庇佑我們大匈奴,現在他們的老皇帝死了,羊羣們失去了頭領,是我們匈奴人一雪前恥的時候了。”

頭曼拔出了佩刀,揮舞着吼道:“長生天,長生天。”一衆匈奴貴人完全被他們的大單于煽動起了血性,紛紛揮着彎刀齊聲附和。

一衆人中卻有個人顯得格格不入,冒頓緊咬嘴脣,一直低頭在思索,見頭曼將目光投向了他,便開口說道;“父王,我總覺得有些不對。”

頭曼伸出手,示意衆人安靜。“說吧,我的兒子,你在擔憂什麼?”

冒頓面帶憂色,沉吟了一會緩緩說道;“父王,你不覺得這事情太過巧合了。按照他們的說法,他們的老皇帝四個多月前就已經去世了,蒙恬也下獄許久,可我們卻一點消息也沒得到,可見秦人對這個消息封鎖極嚴。現在卻突然在整個草原傳的沸沸揚揚,幾乎所有的貴人們都聽說了這個消息,兒子擔心這是有人故意傳的消息,爲了誘我們大匈奴南下。”

頭曼尚未開口,一個鬚髮皆白的匈奴老貴族重重哼了聲,搶先道;“左賢王,我們聽說了這消息後,都派人去秦邊那邊查探覈實過消息的可靠性,得到探子們的回覆是確有其事,蒙恬是已經不在北軍軍中了。”

冒頓朝那老人微微欠身,語帶恭敬道;“日次王,我沒有懷疑這消息的真實性,我也派過士卒去南邊查探驗證過,消息確實屬實。冒頓只是懷疑是秦人故意放出的消息,蒙恬雖然已經不在了,可北軍卻可能仍然保持着戰力,這纔是我擔心的事情。”

這時燕復略帶些陰柔的聲音響起;“左賢王你過慮了,就算是有人故意放出的消息,也是對我大匈奴也是百利而無一害,秦人的朝廷和他們北方的大軍已經離心,這就是我們的機會。”

說完笑眯眯的看向諸人,又接着說道:“北軍那是什麼,那是一羣豺狼,是一羣虎豹。在蒙恬的統帥下,他們能把我們大匈奴打的連連退敗。可是這王離是什麼?他不過是一隻承蒙祖蔭、只會靠着頭上的犄角四處挑釁的羔羊,他駕馭不了北軍的那羣豺狼。現在的秦軍,就像一隻綿羊領導的狼羣,諸位大人,你們還擔心什麼?擔心羔羊頭上的嫩角傷了我們大匈奴的鐵騎嗎?”

衆人哈哈大笑起來,頭曼也大笑着說道;“軍師說的對,沒有了頭狼的領導,秦軍不過是羣毫無鬥志的狼羣,就這麼定了。大夥回去後都吃飽了肉,喝足了烈酒,七日之後,所以的部落都率軍前來王城匯合。”

衆人轟然應諾,冒頓還是有些擔憂,剛想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卻看着頭曼投向自己不滿的眼光,便閉上了嘴。

他知道頭曼一直不喜歡他這個大兒子,而是喜歡他的弟弟馹爾睇。馹爾睇的母親又是如今的顓渠閼氏,很得頭曼寵愛,相比較冒頓的母親不過是一名卑賤的奴婢,是在頭曼酒後臨幸才懷上的冒頓。

這時頭曼又高高拍手笑道;“諸位,諸位,商議完了軍國大事,現在該回歸正題了。”

“赫雅朵,我美麗的閼氏,帶上我們的兒子上來吧。”

一名美婦牽着馹爾睇的手從帳後走了出來。雖然已經年過三旬,可肌膚看上去仍然如同十八的少女般晶瑩。相貌十分美麗,也難怪她能十七年如一日得到頭曼的寵愛,被頭曼立爲顓渠閼氏。(顓渠閼氏是單于的正牌妻子的封號,相當於中原的皇后。)

頭曼笑吟吟的看着她們母子走來,伸手從閼氏手中接過了馹爾睇的手,大笑着說道;“我的小豹子,今天父王就要爲你主持成人儀式了。從今天開始,你就可以成爲真正的匈奴男人,可以有自己的部曲,可以有自己的女人,要拿着刀和敵人戰鬥、廝殺,要向狼一樣咬斷她們的喉嚨,吸食他們的鮮血。馹爾睇,你害不害怕?”

馹爾睇揚起了頭,大聲的說道;“父王,我不怕,我早就渴望這一天了,我要像父王一樣,去殺死敵人,去搶奪他們的女人和財富。”

頭曼哈哈大笑,“好,果然是我頭曼的兒子。”又拍了拍手掌,示意身邊的巫師儀式開始。

成年禮是匈奴男子一生中最重要的儀式,作爲王子,又是大單于最寵愛的兒子,馹爾睇的成人儀式自然聲勢浩大。

先是頭曼主導的祭天儀式,向長生天祈求庇佑自己的少子,然後是一羣巫師們圍繞着馹爾睇進行着匈奴人特有的儀式,他的叔伯兄弟們紛紛走過他身邊向他祝福。最後一項儀式,卻是頭曼將一把彎刀交到馹爾睇手中,馹爾睇接過後毫不猶豫的揮刀在上重重的劃了一道,鮮血沿着刀鋒流淌過他的臉頰,他卻硬氣至極,眉頭也不皺一下。

按照匈奴人的習俗,男子滿了十五歲,便可以舉行成人儀式,需在臉上劃上刀疤,讓他們知道他們的一生直到死亡,都會伴隨着流血和廝殺。

閼氏見自己的兒子滿臉是鮮血,不由心疼萬分,上前拉住他的手,想用手絹幫他擦拭。馹爾睇卻一把推開了母親,高昂着頭顱。

頭曼見了開心的哈哈大笑,他一直很喜歡這個小兒子,並不僅僅是因爲他母親的緣故,而是在他身上頭曼看見了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倔強、勇敢、毫不畏懼。而冒頓這個大兒子,卻讓他感覺到像南人般陰沉、喜好計謀,很多時候都不知道他心中在想的是什麼,絲毫沒有他頭曼的遺傳。

子不若父,實在是王室中的大忌。所以頭曼數度起意廢黜冒頓儲君位子,只是冒頓爲左賢王多時,部下多爲擁戴,若沒一個合適的藉口,恐怕匈奴會生出變亂,所以才遲遲未動。

頭曼上前一把摟住馹爾睇,大笑道;“我驕傲的兒子,你要像獵鷹般飛過高山區找尋湖泊,要像狼王般帶着你的狼羣穿過草原去尋覓食物,這匈奴的草原,永遠是你圍獵的牧場。”

冒頓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取代的是眼神深處深深的恐懼。父王當着一衆部下的面說出如此的話,毫不掩飾他廢長立幼的想法,那他冒頓的滅頂之災也不遠來。

新的王儲繼位,那曾經的王儲,只有死亡一種選擇,這是草原上的規矩。

擡起頭仰望着天空,冒頓閉上了眼。

長生天,難道你要拋棄你虔誠的兒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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