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新守夜人和第一教子

詩呢歌地下世界很突兀地出現了首位副秩序長,大執政官介紹的時候貌似是說烏利塞,一個不太和藹的高大獨眼男人,最終這位新領袖居住於伊甸園,偶爾會像幽靈一般遊蕩在各個樓層,看人的陰冷眼神,就像在打量一架剝去骨肉的屍骸,一直保持最大化獨立的羊角也成爲副秩序長的管轄機構,拿到手所有檔案後,三天後烏利塞就把腓伊小姐、金姆助教和雪莉教授喊到一間臨時辦公室痛批了一頓,其中金姆助教最可憐,被一疊資料直接砸在臉上,被獨眼龍尖酸評價爲腦袋裡長蛆的廢物,若只是如此,三位羊角負責人也只是將其視作很難相處的怪人,但隨後各自接到一份充滿想象力和可行性的嶄新實驗規劃,就徹底認輸,一直只將秩序長當做思想巨龍和精神導師的小霍爾在研究過新計劃後,不得不承認這位新任直接上司在專業領域,是一位王。

自信到了一種自負境界的烏利塞更多時間沒有花在羊角上,而是不吃不喝站在底層的墓穴,研究上帝左眼魔法陣,奧古斯丁對此沒有阻攔,只是覺得命運實在有趣,這個魔法陣對於只剩一隻左眼的烏利塞來說會不會是歸宿?

莊園邊緣出現一名執着的騎士,準確來說是一位剛剛在赤色果戈理平原上獲得勳章的帝國騎兵,很低等的徽章,但對於平民出身的青年戰士來說殊爲不易,他很英俊,有被戰火薰陶出一具健美體格,當然,他的執着很有講究,對於聖事部第四大機構的駐地詩呢歌,沒有貿然闖入,只是反覆申述了一名榮譽騎兵的誠懇請求:讓大執政官釋放他的愛慕者,古德曼爵士的女兒。

秩序未加理睬,本應該去帝國軍部報到的騎兵便逗留下來。爲此奧古斯丁特意讓菲奧娜詢問了那隻精緻瓷娃娃,得出的結果十分平淡,這名騎兵叫尼爾鬆,來自古德曼爵士領地,是個磨坊主的小兒子,墜入黑暗深淵的幼鹿不忘聲明她與尼爾鬆並沒有任何交情。奧古斯丁覺得有趣,這類小事就不去費神了,並不想把那個在赤色果戈理贏取戰功的騎兵拖進詩呢歌,反而是烏利塞專門露面了一次,特地將正在被瑪索郡沙龍女皇調教成最好燕子的洋娃娃喊到跟前,拋給她一個難題:“你願意親眼看着那名騎兵死於秩序嗎?或者,是共同赴死?再或者,你們兩人都可以獲得自由。女人,你的選擇是?在你做出選擇前,我提醒你一聲,我會詢問騎兵同樣的問題,你們加在一起有六種選擇,會有六種不同的結果。”

單向的三種選擇,第二種最悲壯,大多數悲劇愛情史詩都以此結尾。第三種最童話,而第一種無疑最現實。漂亮的幼鹿最後選擇了最有利於自己的第三項,烏利塞很滿意,然後騎兵就差點被製成一具骨骸騎士,之所以是差點,因爲奧古斯丁暗中阻止了烏利塞很即興的畸形遊戲,長相很能贏得貴婦好印象的騎兵得以安全離開莊園,滿懷着仇恨,在詩呢歌城堡上層瞭望廳,烏利塞對並肩的大執政官搖頭道:“我有不好的預感,這個被愛情矇蔽的傻瓜,有極小的可能性成爲走到第八格的士兵棋子。極小,不等於零。”

奧古斯丁平靜道:“你是在抗議我的仁慈?”

烏利塞笑了笑,面孔更加醜陋,道:“仁慈?你有嗎?”

奧古斯丁拍了拍烏利塞的肩膀,轉身離開,返回書房整理剛剛從某個領地運來的無數手稿,這個領地,所有建築都不可以高過五層。其中一份未完成的軍事論文只寫到一半,奧古斯丁會續寫,在守夜者擔任紅手套期間,奧古斯丁與那個胖子保持規律的通信,探討各種軍事戰術,就包括這份瘋狂的《海洋霸權和移動的第二帝國》。隨着海洋經緯線的天才制定從卡妙流傳開來,以及次大陸金礦和奴隸的赤裸誘惑,海上貿易蒸蒸日上,但似乎還沒有誰公開拋出將海洋與軍政結合的預見性論點。在陰暗潮溼的書房,奧古斯丁剛抽出一根鵝毛筆,沒來由想起與黑天鵝湖莊園毗鄰的白象城堡,那邊傳來一個壞消息,格林斯潘的家主爲了與血腥的黃金天平劃清界限,不惜將最寵愛的小女兒“綁架”去了朱庇特城,但數量不小的獅鷲騎士卻留在了領地,只對皇帝陛下忠誠的野蠻人是要替朱庇特城的主人監視秩序嗎?奧古斯丁自嘲一笑,埋頭書寫文字。

將近一個鐘頭才寫了幾百字,反覆修改,奧古斯丁嘆息一聲,停下筆,插入桌角簡易的自制白晶墨水瓶,揉了揉太陽穴,掏出一枚銀幣,喃喃道:“雙耳聽到的無法放心,那就親眼去看看?”

年輕的巨頭陷入長久的沉默。

與汲取營養瘋狂成長的矮子秩序不同,巨人守夜者只需要按部就班慢慢運轉,就可以維持它的龐大威嚴。

帝國守夜者與聖靈庭不同,總部設在了胡安郡和路桑郡省的交界處,位於帝國中部,兩大分部在西南的巴洛特郡和東北埃洛瓦郡,後者的卡薩黃昏城堡,是奧古斯丁第一次進入守夜者的報道地點,在那裡,奧古斯丁完成了初階紅手套到審判長的飛速爬升,等到他脫離守夜者,自立門戶,成爲第四位聖事部巨頭,聽說黃昏城堡裡他居住過的狹窄房間都成了默認的禁地。

帝國守夜人的公認中樞是天使花園,這位手戴紅手套的黑夜死神,卻喜歡居住在佈滿天使雕塑的花園,實在讓人感到不解,天使花園的近千座大大小小雕像出自神聖帝國建國以來百位藝術家之手,無一不是手工和精神都上佳的精品,一位位惟妙惟肖的天使靜立於茂盛的紅玫瑰花叢中,是一幅旖旎史詩的動人畫面。風景迷人的花園裡,一個分不清男女性別的可愛孩子在追逐蝴蝶,跌倒了會哭泣,但轉頭沒有看到老師有任何攙扶意圖,悄悄嘟嘟嘴,獨力站起來,繼續追捕那些註定無法被稚嫩十指抓獲的小精靈們。

站在一座寓意“守望聖者”天使雕像下的老師並不老邁,相反,年輕而美麗,貴婦可以將這人視作陰柔的男性宮廷文人,貴族也可以認爲這人是國務卿歌謝爾女王那類任何戰場上都可以掌握主動權的強勢女人,這個前些年一直呆在守夜者埃洛瓦分部擔任發牌者審判長的危險角色身穿一襲潔白教袍,面容祥和,與身後雕像一般精美,分不清到底誰纔是天使誰纔是人類。

現在的守夜者高層人事動盪跌宕,但沒有出現外界意料並且期待着的動亂,呼聲最高坐上王座的二號人物王爾德被禁錮在懺悔教堂監牢,一樣有望登頂黑暗王位的惡龍烏利塞被驅逐,由一個陌生的溫莎家族六歲小孩承擔起聖事部第二大機構的重責,甚至連聖靈庭和母羊至今都無法確定這個天生無性別的孩子到底是否條頓祭司的孫子,還是路西法實驗室的新產物,近五十年,梵特蘭蒂岡一直秘密進行荒謬癲狂的創神實驗,路西法實驗室專屬於守夜者,是最成功的,十幾位實驗體除去中途夭折以及死於戰事的幾個,大多數秘密於存活各個陰暗角落,據說有兩位達到半成熟體,有一個幸運的怪物則踏入了最後的禁區,只是對此,連異端裁決所最高督查人員都無從考證,偉大的條頓祭司生前輕輕用雙手遮住了一切秘密。

一手策劃了守夜者歷史上最大政變的白色教袍人物單手佩戴一隻鑲金絲猩紅手套,金絲密密麻麻,手背中央繪畫有一枚圓日,如同一隻盤踞在天空中的太陽。聖事部中唯有整個後半生都在“試圖違抗上帝旨意”(神聖長矛列司盾語)的老頭子和烏利塞確定她的性別,女性,26歲,不出意外,只剩下四年的時光,這就是人類踩入天神領域的代價。她的名字,是老頭子親自賜予的,伊甸蓋婭,兩個單詞,前者象徵“純潔的聖殿”,後者在古拉蘭經中意思是“大地之母”,至於那個顯得滑稽可笑的姓氏,無人問津。她就是梵特蘭蒂岡3號工程——路西法實驗室的最大成果,第一個邁入成熟體,第一個進階【半神】的終極體,這是一個奇蹟,這條奇蹟之路上,她付出了無數難以想象的災難,她吸收了長生種十三族的血液,體內盛放了一隻歌拉爾水杯,這意味着她居住着無數魔鬼的身體無時不刻在進行着煎熬,但即便如此,少女時代進入守夜者的她從未哭泣過一次,甚至連半點痛苦的表情都沒有流露過,她不爲人知的信仰,被條頓祭司私下譽爲守夜者最大的榮光,這恐怕就是她能夠成爲帝國新守夜人老師的資本,異端中的最大異端,纔有資格爲守夜者的小領袖帶路,攜手行走於黑暗和深淵。

已經從分部審判長正式升職爲守夜者第三號大人物的她安靜望着稚嫩的新領袖,眼神並沒有對權勢的炙熱,更沒有長輩的慈祥,反而有些冷淡。

那個名叫梅紐因的孩子,如果只是當做一個天真懵懂的幼兒,誰都要遭殃,她第一次與這個溫莎家族的“瑰寶”見面,誕生起就可以探知人心的孩子笑着說了一句“我知道你,是一座地獄,但我喜歡你”,與此類似,王爾德曾被梅紐因判定爲“一把生鏽的鈍劍,我不喜歡”,於是被丟進了懺悔教堂,至於烏利塞,則被說成了“一頭趴在玫瑰叢中的受傷惡龍,我很憎惡”,隨後被驅逐。原先守夜者的一位排名靠後的年老巨頭,現在名義上的二號執政官馬克辛長老,就是因爲一個“不討厭”的評語,荒唐地崛起了,而且在梅紐因背後,隱匿着兩位僅次於伊甸蓋婭的路西法“寵兒”,還有很多張條頓祭司生前就安排好的密牌,一切的一切,都在那個老人的既定安排中一絲不苟地前行。

這纔是真正的政客,最成功的不是生前如何顯赫,而是死後能夠帶給接班人繼位者繼續的光輝。

冷漠的伊甸蓋婭記起了一段與老頭子最後的談話,那要追溯到一年半前,事實上,老頭子條頓·溫莎真正死於一年前,而非烏利塞所知的一週前,那次對話,她秘密來到天使花園,老人已經很衰老,獨自坐在花園一條石凳上,背後是繁茂絢爛的玫瑰花,眼前是一片美輪美奐的天使雕像羣,他的神情祥和,只是眼神有些哀傷,當她鞠躬致敬,離死亡只有幾步距離的疲態巨頭微微一笑,輕聲道:“帝國又要開始戰爭了。”

她點了點頭,這是帝國史上首次將戰場推進到泰坦境內。

老人追憶道:“赤色果戈理平原,是個很漂亮的地方,我便是在那裡遇到了我的妻子,如果我再年輕一些,或者能夠再多活幾年,哪怕惹來皇帝陛下的不快,也要阻止這場戰爭。對未諳兵事之人而言,戰爭無疑殊爲浪漫。可惜我不是騎士,妻子一直拿這個取笑我,說真應該找個騎士丈夫。哈,我可不給她後悔的機會。”

恐怕整個神聖帝國都在敬佩這位巨頭對妻子的愛情。老人的妻子是泰坦人,一位相貌和學識都很平凡的鄉下小姐,那時候溫莎的年輕繼承人卻已經是盛名在外的魔法師,被稱作註定要進入瑪雅神廟的真正天才,與老皇帝的關係也很融洽,並且多才多藝,彷彿世上就沒有他不擅長的東西,年輕貴族更做出過二十歲出頭便將一頭公爵吸血鬼拖進陽光曬成灰燼的壯舉,所有人都堅信這個溫莎家族的繼承人會是帝國的驕陽,但他卻愛上了敵人戰爭之子的小姐,該死的是對方還竟然僅是一位不起眼的鄉下姑娘,這不僅是古老溫莎的恥辱,是神聖帝國的恥辱,爲此,年輕的條頓與父親和家族反目,進入守夜者,但婚姻僅僅維持了數年,陷入政敵陰謀泥潭的溫莎上任家主爲了重振家族的輝煌,需要兒子的復出,不知是頭昏還是賭博,竟然秘密毒死了一直不順眼的兒媳婦,很奇怪,條頓還是在家族位置飄搖中接管了溫莎,帶着古老的家族走出了陰影,並未對任何人採取報復,一直至今。

老人呢喃道:“我的妻子,死於我的懷抱,我本想親眼看着那個醜陋的家族崩塌垮掉,但她說,她希望我原諒我們的父親。很善良,對不對?”

老人繼續道:“於是在我的執意下梵特蘭蒂岡開始造神工程,我希望妻子彌留之際如沙漏般流逝的生命,能夠重新被我把握住,這很蠢,我也知道,但不做些什麼,活到一大把年紀又有什麼意義呢。沒有經歷過愛情的人,像老列司盾和小海姬,真是遺憾。所幸這兩個朋友再也沒時間聽到我的嘮叨了,他們對於我的死亡,多半會輕鬆,但多少還是有些哀傷吧,希望如此。”

伊甸蓋婭保持沉默,不想作任何言語,對於這樁平凡卻沉重的愛情,外人不管是安慰還是讚美,都會顯得輕浮。至於那兩位與眼前老人地位並排的聖事部巨頭,她並無半點好感。

老條頓輕輕歉意道:“對不起,小波旁,這些年讓你在守夜者吃了很多苦,但這是我和一個朋友的約定,他如果還活着,我還可以討價還價,爲你求情,但他走得比我還快,就沒辦法了。”

伊甸蓋婭搖頭道:“這是我自己的選擇,絕不後悔。”

老人感慨道:“梅紐因就交給你了,王爾德是個天生的政治家,守夜者不適合他,宮廷纔對,所以到時候你們可能需要把他束縛起來,用點武力也無妨。烏利塞那個小子,其實要相對簡單,原本不是來到守夜者,而且去做一名吟遊詩人該多好,對烏利塞,別太苛刻了,把他驅趕出胡安郡和路桑郡就行了,哪怕他去聖靈庭和母羊,都不要爲難他,這對於守夜者,並不是壞事,烏利塞是一顆可以是良性也可以是惡性的腫瘤,過於正直的列司盾和喜歡猜忌的小海姬不一定能駕馭好。但如果他一旦試圖離開神聖帝國,前往拜佔奧教廷,你們就不要猶豫了,殺了他,留下那本《死海文書》,說不定以後哪一天,守夜者可能因爲這本禁書而被後人銘記千年。”

伊甸蓋婭默記在心。

心中有些哀傷,這是遺言嗎?

老條頓咳嗽了幾聲,招招手示意小波旁坐在身邊,但她微笑婉拒了,老條頓有些寂寞,倒是有些懷念那個沒大沒小的奧古斯丁了,那傢伙可一點不懂客套,比起當年讓自己提箱子的烏利塞還要臉皮厚,唉,之所以難免眷念守夜者,不就是因爲這裡有比聖靈庭和母羊更多的有趣後輩嗎?奧古斯丁這一代,除了這個烙上教父深刻聖徒烙印的叛國者子孫,還有朱庇特城出來的查尼士丁,西南部靠戰績冒頭的彼得,都是身上有很多閃光點的優秀年輕人,但最像自己的,還是小奧古斯丁呀,可惜厄運來得太快,小傢伙太早離開守夜者了,爲此哲羅姆沒少埋怨自己,還專門寄來一封措辭頗憤憤的正式譴責信,大罵自己把一個年輕貴族變成手染鮮血的屠夫,利用完了就丟出去,還不肯負責。老人想到這個,微微一笑,哲羅姆還是這臭脾氣,真是讓自己這個朋友頭疼。

老人回過神,柔聲道:“我不怎麼喜歡梅紐因這個太像我父親的孩子,但守夜者需要這樣的繼承人,你可以當它的老師,但別投入太多私人感情,那並不明智,將來,你總歸是要離開守夜者的,至於你能帶走多少嫁妝,就靠你自己的本事了。別奢望能夠駕馭梅紐因,它簡直就不應該屬於這個世界,就跟高加索地區羅馬大公的雌性寵物‘海默爾’一樣,是位面的破壞者。”

是它,而不是他或者她。

足見老條頓的確不怎麼喜歡這個連孫子還是孫女都無法說明的畸形角色。

因爲它的誕生,老人的唯一心愛兒子和頗喜歡的兒媳婦死於一場毫無徵兆的疾病,讓這位老祭司徹底對溫莎家族失去了最後的好感。

崇高的地位,輝煌的權杖,華貴的外衣,永遠不能帶來看似理所當然的幸福,這一點,老條頓比誰都看得透。

“小波旁,明年大概等赤色果戈理平原的硝煙開始消散,你就可以正大光明返回天使花園了,別輸給王爾德和烏利塞,至於誰來做守夜者象徵意義上的第二號領袖,就看你和梅紐因的心情吧,這是小事。”

老人揮揮手,示意伊甸蓋婭可以離開了,自言自語道:“災難教會我們謙卑,厄運迫使我們堅強。這是波旁的主人當年對我說的,那種神情,是我見過最像教士的神情了。”

從頭到尾,老人始終保持同一個姿勢坐在原位。等女人完全離開視野,老條頓收回視線,看了眼身邊石凳空無一人的位置,眼神溫柔。

似乎在老人眼中,妻子就安靜坐在那裡。

老人望向雕像羣,微笑道:“真的老了,不管如何努力去回憶,卻連你的臉孔都模糊了,你不會怪我吧?”

老人艱難起身,伸出乾枯的手,在花叢中摘下一朵鮮豔欲滴的玫瑰花,緩緩走到一座雕像下,彎腰將花朵放在雕像底座上,輕輕道:“我來了。”

這一年這一天,與兩位老朋友一同將聖事部打造成能夠與拜佔奧教皇廳一較高低的老人,秘密死於安詳的牀榻。

聖事部第一序列巨頭,神聖長矛列司盾,曾經離拜佔奧教廷教皇寶座只差半步的一頭黃金巨龍,已經無數年不曾開口說話的黑暗帝王,走出書房,仰望星空,神情哀傷。

黑羊,玩世不恭的母羊之母海姬大人,走到黑羊專有的安息者墓地,手中拈着一朵白薔薇花,來到一塊沒有墓誌銘的墓碑前,坐在那裡發呆,柔聲道:“一個偉大的男人用一生去愛一個平凡女人,整個後半生都在違抗上帝的旨意,這還不夠浪漫嗎?這個世界,還有這樣的傻瓜嗎?如果有,請來到我面前,我可以送給你一整頭黑羊。”

此時,孩子梅紐因站在守夜者中被譽爲與國務卿歌謝爾女王和清道夫家族女管家一樣危險的老師面前,奶聲奶氣道:“你現在很悲傷,是在懷念誰嗎?”

腳下蹲着一隻黑貓的伊甸蓋婭微笑搖頭。

孩子也不追究,只是哦了一聲,就繼續跑去抓蝴蝶。

跑了一半,孩子停下腳步轉身問道:“秩序分別向我們守夜者還有聖靈庭和母羊遞交了聖事部資源選擇分配申請書,聖靈庭和母羊都批准了,我們?”

她平靜回覆:“對於接納烏利塞的組織,就是守夜者的敵人。”

孩子咧嘴笑了笑,談不上天真可愛,不再這個問題上糾纏,只是視線望向老師腳下的寵物,歪着腦袋問道:“老師,這隻黑阿育王能送給我嗎?”

聽到這句話,小黑貓毛髮豎起,充滿警惕。

伊甸蓋婭依然語調平淡道:“不可以。”

帝國新守夜人再次哦了一聲,這場簡單談話便告結束。

帝國西北,加雅爾郡,這個郡省有一個出現過兩位聖徒、兩任牧首、九位紅衣大主教和三位司祭長的修道院,那就是脈代奧拉神學院,在最近幾年,聲望更是一舉超越帝國保持百年第一修道院的北歐奧丁,因爲兩件事,第一件是脈代奧拉老院長聖哲羅姆登上使徒人頭牌,第二件事的影響更加深遠,脈代奧拉的上任院長伊耶塔成爲梵特蘭蒂岡最新聖徒,他那本遺作《教誨》也成爲教廷第四根精神支柱,對此連北歐奧丁都不曾懷有任何質疑異議,這是本該屬於脈代奧拉的榮譽。

與帝國絕大多數神學院不同,脈代奧拉所有24個修道院都建築於巨石上,如同懸於空中,這裡拒絕所有信徒的捐助,創立至今,沒有收過一枚銅板,所有教士都要自足自給,生活艱苦樸素,除了每日摘抄經書,嚴格按照典籍所述的“一次六次讚美主”,每天需要禱告六次,這個傳統,連歷屆院長都不能例外,凌晨3點就要起牀開始第一次禱告,接下來還有晨禱、正午禱告、黃昏禱告、晚禱和最後的夜禱,僅僅這個環節,就要耗時四個鐘頭整,正是這種虔誠的苦修生活,讓脈代奧拉走出了天使神學家阿樂翰,走出了聖哲羅姆,走出了伊耶塔,以後,也肯定會走出下一位聖徒或者紅衣大主教。

一位面容很顯老態的青年穿過大雪鋪蓋的紅瑪瑙平原,帶着兩名收養的孤兒,來到脈代奧拉主修道院的山腳,隨着新聖徒伊耶塔的出現,這兩年脈代奧拉出現了一輪朝聖熱,貴族們從帝國各個郡省趕來,但見識到那條通往修道院那條充滿危險的羊腸小徑後,都畏難止步,因爲脈代奧拉一直無意拓寬山崖間只許一人前行的狹縫,許多地段,甚至需要行人攀附鐵鏈才行彎腰前行,每年都有信徒墜落山崖。

青年教士顯然不願意就此返回,理了理補丁無數的寒酸教袍,神態愈發虔誠,其中一名孤兒男孩依然不滿年輕教父在紅瑪瑙平原上被人訛詐,絮絮叨叨,也難怪孩子憤懣,這個貧窮教父在路邊看到了一名倒地不起的飢餓老婦,依然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麪包,但卻被老婦的農奴兒子說成是推倒他母親的罪人,差點被拖到小貴族領主那裡索要更多的銅板,而兩個孩子的教父一直在訴說一些毫無意義的教理,沒有任何實質效果的反駁,還捱了壯碩農奴的一拳頭,臉頰現在還紅腫着,教士聽了一路教子的嘮叨,呵呵一笑,摸了摸小腦袋,輕輕道:“小基思,主告訴我們縱然動怒,卻不可犯罪,不可讓太陽在你們含怒時西落,也不可給魔鬼留有餘地。你看看,我們頭頂的夕陽是不是很美麗,所以別生氣了,麪包會有的。”

小孩子其實不是生氣貧窮的教父將所有食物送出去,而是在付出善意後被污衊卻不反抗,要是自己的力氣更大一些,一定要狠狠揍一頓那個看上卻很強壯的壞蛋,但孩子嘴上還是很不客氣,“你又來了!諾英森,你是不是又要告訴我‘誰若口渴,只要凡信從主的,就能夠從他的心中流出活水的江河’?”

青年教士哈哈一笑,加重力道揉了揉小傢伙的褐色頭髮,道:“小基思進步很大,都能記住這句話了。”

他們身旁一位枯瘦的女孩孤兒靦腆微笑,她有些羨慕同伴基思,他雖然調皮,但總能夠輕鬆記得教父嘴裡的義理,她就很吃力,這就是她最大的煩惱了,至於飢寒,她並不在意,數次差點死於疾病的她覺得能活下去就很好了。

教士站直身,望向將光輝灑滿品杜斯山脈的美好夕陽,怔怔出神。

小基思扯了扯教父的教袍袖子,很小聲好奇問道:“喂,英諾森,我聽人說你是那位奧格斯歌城大貴族少爺的教子,叫奧古斯丁,現在可是教廷很大很大的大人物了,是真的嗎?我看肯定是假的,要不然你爲啥還是這麼寒酸?我都替你修補教袍好幾回了,海蒂清洗它的時候可都不敢用力,當然,她也沒什麼力氣。要換做我來洗,非搓出幾個窟窿來。”

雙手雙腳連雙頰都生了凍瘡的女孩漲紅了臉,調皮的小基思朝她做了個鬼臉。

他們的教父沒有回答這個敏感問題。

小基思只確認自己從不願喊教父的教士出身最普通的農奴家庭,只聽說前些年曾經拒絕了西北大教區授予的司祭職位,後來就悽慘了,不管走到加雅爾郡哪裡,都會被高階教士嘲笑一句“呦,這位不是叛國者子孫奧古斯丁的教子諾英森嘛,教袍可真夠破的,不幸啊。”但心底,頭腦聰慧的小基思還是很感激教父,他雖然年紀很小,但知道教父是一位值得尊重的好人,不管如何貧窮,都願意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哪怕遭受劫難,都從不妥協。

加雅爾郡的塔梅廊城轄區紅瑪瑙平原是帝國的糧倉,但富裕自然獨屬於貴族和領主,窮人依然很窮。如果不是諾英森,孤兒小基思和海蒂會像很多孩子一樣餓死或者凍死在路邊。

窮人,總是最害怕冬天的。

富人眼中的美好雪景,對窮人來說,就是白色的地獄。

揹着簡陋行囊的教士諾英森上山前特意叮囑道:“等一下小基思抓緊我的教袍,小基思,你抓緊海蒂的手,山上風大,可別丟下誰。”

教士率先走入石縫中鑿出的之字形路徑,傴僂着,身後跟着兩名孩子,他實在不放心將兩個衣衫單薄的孩子放在山下風雪中,若非如此,他不願意帶着他們冒險,對孩子來說,攀登這座神聖修道院實在過於艱辛了點。

中途歇息的時候,諾英森看到石壁上的刻字,伸出佈滿老繭的手,抹去冰霜,是一串古拉蘭語:“我們的信仰,畫石永駐,畫水速滅。”

教士閉上眼睛默唸了一遍,在胸口畫了梵特蘭蒂岡標準的三角手勢。

瑟瑟發抖的小女孩海蒂不懂,卻依然跟着做了稚嫩的手勢。

小基思翻了個白眼。

他們足足攀爬了兩個鐘頭才登上修道院,小基思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氣喘吁吁,英諾森趕緊握住海蒂的小手,這是他僅剩可以給予的小溫暖了。

眼神很好的小基思突然瞪大眼睛,竟然好像有人出來迎接他們了,而且派頭還不小的模樣,爲首是個陌生的老教士,比孩子去年在塔梅廊城遠遠看到的一位貴族主教還要更像大人物呢,老人身後還跟着幾位枯槁神情中露出一些友善的教士,這種眼神,小基思極少見到,難道可憐的英諾森在這加雅爾郡的首位榮光之地還有朋友?可是這現實嗎?要知道這所神學院哪怕走出去一位佈道的最低品階教士,在西北大教區任何一位主教甚至是大主教都要讓路而行,而那些個老傢伙,怎麼看都不像是普通教士呀?

英諾森並沒有馬上鬆開海蒂仍然冰涼的小手,只是恭敬行禮,單手劃了三角手勢,而對方也同時還禮。

小基思滿腦袋的猜測懷疑。海蒂則仰着腦袋,有些本能畏懼,躲到了教士英諾森身後。

爲首老人微笑道:“諾英森教士,你可以喊我老馬克伯特。我的學生約克,和奧古斯丁是摯友。而且脈代奧拉,最歡迎你這樣的教士。”

這下連諾英森都感到震驚,因爲這座脈代奧拉堅持許多傳統,除了不接受任何人的捐助,還有就是一般情況下不管任何身份的信徒,修道院都不會有專門的教士出面迎接,但眼前這位自稱老馬克伯特的老人,不正是現任帝國最著名修道院脈代奧拉的院長嗎?在這位老人成爲修道院的院長後,唯一一次迎接,是聖徒伊耶塔逝世后皇帝陛下親臨悼念,這份殊榮,諾英森並不是正常人該有的得意,而是惶恐,不擅長交際的年輕教士不知如何開口,只是鞠了一躬,這是晚輩對長輩的敬意,對神聖脈代奧拉的尊重。

老馬克伯特?

記憶力很不錯的小基思終於被嚇到了。

天吶,在西北大教區,這個老傢伙可是神一樣的人物啊!據說連紅衣大主教都被他訓斥過,再小的孩子都知道一個事實,與帝國其它教區不同,西北土地上的唯一精神父親,不是離牧師最近的紅衣大主教,是脈代奧拉的院長!

這樣的人物,出來迎接最落魄的諾英森了?!

小基思擡頭看了看經常被人嘲諷的教父,心情複雜,擦了擦眼淚,充滿了一個孩子最乾淨的自豪和驕傲,這一刻,所有委屈都煙消雲散。

這時候,小基思下意識轉頭看了眼遠方,那麼教父的教父,那個奧古斯丁,教育出諾英森的傢伙,是怎樣一個男人呢?

諾英森輕輕道:“院長,由衷希望您能夠幫忙轉告我的教父,諾英森馬上要前往金雀花,去遠方傳教。”

老院長似乎並不奇怪,只是感慨道:“這可是一條窄路,諾英森教士,你可能需要付出生命的。”

諾英森微笑回答道:“一粒麥子如果不落在地裡死了,仍只是一粒。如果死了,才結出許多子粒來。”

老院長輕輕欣慰點頭,露出滄桑的笑容,“在這裡吃頓飯吧,不可口,但起碼能填飽肚子,這兩個孩子可餓壞了吧?”

諾英森撓撓頭,略帶一點羞澀,點頭道:“好的。”

一行三人並沒有長久逗留,吃完晚飯就下山了,脈代奧拉院長馬克伯特親自送行到門外,看着他們漸行漸遠,有些難得的動容,在這名普通少年成爲奧古斯丁的第一位教子後,很快就成爲教士,卻沒有因爲是大貴族的教士而自滿,刻苦鑽研一切可以接觸的教典,在羅桐柴爾德家族覆滅後,這名少年的家庭因此而遭受滅頂災厄,父母親戚都死於刺殺,如果少年不是由於擁有暗中的神秘庇護,一樣要死於骯髒的暗殺,但少年在成長爲青年的過程中,始終保持最初的虔誠和謙恭,傳教佈道行走於西北大教區,興許是開始不希望爲只見過一面的教父增添負擔,選擇了更荊棘的單獨遠行。

老占星師馬克伯特站在那棵曾被兩位少年攀爬無數次的鐵拔翁樹下,沉思許久,有些無奈:“梵特蘭蒂岡若有更多像英諾森這樣的麥子,那麼拜佔奧哪來的勇氣去自稱大陸精神父親?”

青年教士終於帶着兩個孩子安全下山,一直沉默的小基思按耐不住,問道:“英諾森,告訴我們一些你教父的事情吧?”

緩慢行走在雪地的英諾森牽着海蒂的小手,笑道:“沒有太多事情可以跟你說,我只見過教父一面,那時候我還是個比你稍大的孩子,當時教父問我,‘英諾森,長大以後想做什麼?’我太膽小了,加上根本就沒想過這個問題,差點哭出來。”

小基思哈哈大笑。

英諾森蹲下去,一手摸着一個孩子的腦袋,溫柔道:“小基思,海蒂,我的教父曾說過,主必不留下我們做孤兒。所以我想,我們都不是孤獨的。”

海蒂點了點頭,紅着眼睛。

小基思更堅強一些,問道:“英諾森,金雀花很遠嗎?”

教士輕聲而堅定道:“世上所有遠方,不過都是兩步距離,踏出第一步,然後就不遠了。”

小基思問道:“這也是你教父告訴你的?”

英諾森笑道:“不是,但我想教父會這樣認爲。他說過,也許他無法看着我成長,但主始終在注視我們。這句話,希望你們能夠記住,並且放在心中,現在不懂沒有關係,因爲每個孩子都會長大。”

這一年,日後的史詩大陸最唯一的“萬王之王,萬主之主”教皇英諾森三世開始前往金雀花王朝。

他起先孤單行走過的路徑,將成爲聖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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