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們正紛紛離開席面。
“招待不週,諸位太太,諸位先生!那邊屋子裡給愛抽菸的預備有雪茄,給大家預備有咖啡,太太們如果肯賞光的話,可以再來一杯甜酒……誰願意都可以去打後邊彈子房的檯球;讓,你領着大家到彈子房去吧……科本太太,是否可以隨我來,給我這種光榮?”
吃得心滿意足的人們,一邊興高采烈地談着這頓豐富的酒宴,一邊從摺疊門向風景廳走去。參議留在後面召集那些想玩檯球的先生們。
“岳父,您不想玩一局嗎?”
“不,”萊勃瑞西特·克羅格,想同太太們多周旋周旋,可是尤斯圖斯能夠去玩一局……此外,議員朗哈爾斯,科本,格拉包夫醫生和格瑞替安也都留下來。讓·雅克·霍甫斯臺德說他過一會兒就來。“約翰·布登勃洛克要吹笛子,我等一會兒就來,我一定得欣賞欣賞……再見,先生們……”
當六位先生走過圓柱大廳的時候,從風景廳裡已經傳出來最初的幾聲笛音,參議太太在一旁用鋼琴伴奏。吹的是一首優美的短調,在廣闊的屋宇裡迴盪着清脆的笛聲。參議一直注意傾聽着,直到他聽不見那聲音爲止。要是他能留在風景廳,坐在一隻安樂椅上,沉湎在充滿幽美音樂的柔情幻夢裡,該有多麼好啊!但是他必須盡到主人的責任……“你去拿幾杯咖啡幾支雪茄到彈子房來,”他對一個正從前廳走過的使女說道。
“利娜,拿咖啡去,聽見沒有?咖啡!”科本先生用從脹滿的胸膛裡擠出來的聲音重複着參議的話,一邊想用手去擰那女孩子的紅紅的手臂。他從嗓子底下擠出來咖啡的“咖”字,好像咖啡已經喝到嘴裡似的。
“我敢說,科本太太一定從玻璃窗裡看見了。”克羅格參議對科本說。
朗哈爾斯議員問道:“布登勃洛克,你是住在那上面嗎?”右邊有一座樓梯通到三樓……家人的臥室;可是前廳的左邊也同樣有一排屋子。主客們抽着煙從寬大的白漆雕木欄杆的樓梯上走下來。走到梯中間時參議在一個平臺上站了一會兒。
“在中二樓還有三間屋子,”他解釋說,“一間吃早點的屋子,一間是我父母親的臥室,對着花園的那間,沒有派什麼用場;屋子旁邊有一條窄窄的走廊……咱們繼續往前走吧!……這兒,請看,在這條過道上,馬車可以從前門一直通到後面的麪包房巷。”
下面有一條起回聲的、寬大的過道,路面是用大塊的方形石板鋪的。大門的兩端都各有幾間類似賬房的小屋子;而直到現在依然往外冒沙洛登醬汁酸味的廚房與通向地下室的門卻在樓梯的左邊。一排形狀笨拙、然而卻粉刷得煥然一新的木頭房子從樓梯右邊的牆上凸出來,平懸在離地相當高的半空裡……這是使女住的下房。她們出來進去只能從走車的過道、藉助一架凌空懸着的筆直的梯子。在梯子旁邊放着幾架龐大無比的舊式木櫃和一隻沉重的雕花箱子。
在穿過一扇高大的玻璃門後,走下幾層平坦的可以行車的臺階,就來到院子裡了。左邊是一間不太大的洗衣房。從這裡人們可以望到的小花園,佈置得井井有條。雖然在現在這個時節因爲秋雨連綿,花園顯得一片潮溼灰暗。爲了抵禦霜凍,花牆上已經遮上草蓆。一間涼亭的羅可可式的正面遮蔽住了其他景象。主客一幫人都從院子裡向左轉去,沿着兩堵牆中間的一條路走過第二道院子,來到最後一間房子。
他們順着光滑的臺階來到下面一間圓屋頂、泥地的地下室裡去。這間屋子是作爲儲藏室使用的,屋子裡還懸着一條往上系糧食口袋用的繩子。他們沿着右邊一架整齊的樓梯上了二樓,參議打開一扇白色的門,把客人引進彈子房去。
屋子非常寬敞,靠着牆稀稀落落地擺着幾把硬背椅子,看着有點陰沉、空曠。科本先生一進屋子就噗咚一下坐在一張硬背椅子上,顯得筋疲力盡。
“我想先旁觀一局!”他喊道,一邊從外衣上撣去那濛濛的細雨珠。“布登勃洛克!你知道,在你們房子裡走一圈簡直等於作一次長途旅行!”
房間裡同風景廳一樣,在黃銅柵欄裡燃着熊熊的爐火。從三個窄長的大窗戶裡能夠望到外邊被雨水沖刷得潮溼光潔的紅色屋頂,再望過去滿眼都是一座座灰沉沉的庭院和三角形的屋脊……“咱們玩一局檯球好不好,議員先生?”參議一邊問,一邊從架子上取下球杆來。然後他在屋子裡轉了一個圈,把兩個臺子上的兜囊關上。“誰願意跟我們打?醫生?格瑞替安?好吧。那麼尤斯圖斯跟格瑞替安就到那座臺子上去吧……科本,你不能不參加。”
科本從椅子上站起來,含着一口煙沒有吐,楞楞地聽着屋子外面一陣呼嘯的疾風,斜卷着雨點打在窗玻璃上,噼噼啪啪一陣亂響,緊接着那風勢彷彿帶着尖銳的嘯聲順着煙囪吹到屋子裡似的。
“真是作孽!”他罵了一句。隨口把嘴裡的煙噴出來。“您看‘屋倫威爾號’能進港嗎?布登勃洛克。從來沒遇見過這種壞天氣……”
“沒錯,凡是從特拉夫港口來的消息都很糟糕;”克羅格參議同意這一點,此時他正往自己球杆的皮頭上塗粉。“據說沿着海岸到處都是狂風巨浪。天氣幾乎壞得和一八二四年差不多,正是那一年聖彼得堡發了大水……喏,香甜的咖啡來了。”
大家啜了一兩口咖啡,就開始打起檯球來。話題轉到德意志的關稅同盟上……噢,一談起關稅同盟布登勃洛克不禁眉飛色舞起來!
“諸位先生!這是多麼偉大的創舉!”他喊起來,他剛打完了一杆,聽到另一個臺子上正談到這一個題目,立刻就參加了進來。“一有可能,我們就應該儘快加入……”
酒商科本來很不以爲然,非常反對這樣作,他甚至氣咻咻地連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那我們還談什麼獨立?”他感到受了委屈似地,氣勢洶洶地倚着檯球杆問道,“別的都不管了嗎?咱們還是先看看漢堡是否加入普魯士人搞的這個鬼名堂吧!爲什麼咱們要急急忙忙地加入呢?布登勃洛克?上帝保吧,咱們跟關稅同盟有什麼關係,我可真想弄明白!咱們過的不是都很順利嗎?……”
“說的沒錯,你跟你那些紅酒很順利,科本!此外,也許還有俄國的土產,這一點我承認。可是此外再也沒有什麼貨物進口了!說到出口,自然口羅,我們總算還往荷蘭跟英國運一丁點穀物……唉,可惜並不是一切都很順利的。是這樣,從前咱們這裡有的是別的買賣可作呢……可如果我們加入了關稅同盟,施萊斯威-霍爾斯臺因和梅克倫堡就會重新向咱們打開市場……那時候將很難估計商業會繁榮到什麼程度……”
“布登勃洛克,你聽我說,”格瑞替安插口說,他這時正俯在臺球桌上用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握着檯球杆子比劃着,“這個什麼關稅同盟……我完全不瞭解這個關稅同盟。可是要說我們的制度麼,那真是又簡單又切實可行,你說對不對?就拿市民宣誓清結關稅法來說吧……”
參議承認這是一個很好的好制度。
“不能這樣說,參議先生……您認爲的好處在哪裡呢?”議員朗哈爾斯有一些氣惱地說:“說老實話……哼,我並不是一個商人……我覺得這種市民宣誓已經慢慢成爲瞎胡鬧了。它已經淪爲形式了,誰都不把它放在心上……吃虧的是政府。人們流傳着一些難以令人相信的醜事。我深信加入關稅同盟,從政府這方面看……”
“肯定會發生衝突……!”科本先生怒衝衝地用球杆敲着地板。他把“衝突”這個字又讀錯了,這時他已經沒有心情顧到他的發音了。“發生衝突,肯定會的。可是您說的話,參議先生卻有點不知所云,請恕我直言。”接着他就激昂地談起仲裁委員會,談到市民宣誓和自由聯邦來,談到國家福利……幸虧這時讓·雅克·霍甫斯臺德來了!感謝上帝!霍甫斯臺德和萬德利希牧師互相挽扶着走進屋子裡來,來自另外一個無憂無慮的時代的兩位老頭兒。
“親愛的老朋友們,”霍甫斯臺德開口說,“我說點兒東西給你們聽;一個挺滑稽的笑話,法國式的幾句小詩……你們注意聽啦!”
他舒舒服服地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對着玩檯球的人。這些人都暫時停止了球戲,有的靠着球案,有的倚着球杆,注視着霍甫斯臺德。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紙片,用他那戴着圖章戒指的細長的食指按在尖鼻子上,以一種歡欣鼓舞的、朗讀史詩的腔調念道:
有一天,薩克斯元帥和驕傲的龐帕多,出外去兜風啊……他們乘着一輛金澄澄的馬車,甫瑞龍見了大聲喊……看這一對配得有多妙!一個是國王的寶劍……另一個則是他的劍鞘!
酒商還楞了一會神,但轉眼間就把衝突和國家福利忘在腦後,和別人一起大聲鬨笑起來,他們笑聲響徹了整個大廳。只有萬德利希牧師獨自走到一扇窗戶前邊,但是從他聳動的肩膀判斷,他一定是在那裡一個人吃吃地竊笑呢。
由於霍甫斯臺德還預備了很多類似剛纔說的這種小笑話,他們在臺球室裡耽擱了好一會。科本先生到底把背心的全部鈕釦都解開了。他的情緒比剛纔高多了,因爲他覺得在這裡比在餐桌上舒服多了。每當他打出一個球就用德國北部的方言說一兩句詼諧話,心滿意得地不停唸叨着說:
有一天,薩克遜元帥……他那粗嘎的大嗓子朗誦出的詩句顯得有些不倫不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