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藥一共有六顆,讓弟妹每天正午時候用露水化開服用一顆,六天之後,她的情況應該就會有所好轉。”吳解說着將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瓷瓶子遞給林麓山,裡面是六顆花生大小的灰色藥丸。
“三哥,真是太麻煩你了……”林麓山接過瓷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暗格中,這才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笑容。
吳解看着他兩鬢微微出現的白髮和佈滿血絲的眼睛,不禁皺起了眉頭:“麓山啊,不是三哥我多嘴,你這樣下去可不行!看看你的頭髮,再看看你的眼睛……這些年來,你實在是操心過頭了!”
林麓山不以爲意:“我乃大楚國的戶部尚書,掌管一個國家的錢糧。稍稍有點出錯,就可能有千千萬萬的人受害,用心一點理所當然。”
“可也沒你這麼用心的!你才三十歲啊!竟然都已經有白頭髮了!你照照鏡子去!現在的你,哪裡還像當年那個文采風流的魁星林獨秀啊!”
“那時候我還年輕,不懂事。”林麓山笑了,笑容之中頗有些自嘲,“當才子容易得很,但就算寫再多的文章,再好的詩詞,能夠讓田裡多收一斤糧食嗎?能夠讓百姓多吃上一口飯、多穿到一寸衣嗎?”
“所以這幾年,我已經很少寫文章。每日提筆,多半是在計算推敲,想要把每一筆錢都用在最合適的地方,讓百姓能夠過得好一點,這樣就足夠了。”
“你大可不必如此,當初向人道預支的氣運,我幫你還上就是……”
“這跟氣運無關,就算我不要償還氣運,我的做法也不會有什麼區別。”林麓山溫和地笑着,明明年紀比吳解還小一歲,可卻比他成熟得多,“當初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名聞天下千古流芳,想的是詩文不朽被後世傳誦。可現在我明白了,爲什麼史家論及‘不朽之事’,都以立德於世爲最高,立功於國爲其次,立言於學只在最末。”
“什麼是人道?造福於蒼生,就是人道。我既然有了這個力量,有了這個機會,就該全力以赴。三哥啊,我記得小時候你喜歡跟我講故事,曾經說過我們該做一個什麼樣的人。”
“那話我當時沒往心裡去,可這些年來,卻越來越覺得你當初說得有道理,說到了點子上。”
吳解一愣,不記得自己當初說過什麼。
“做人,要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林麓山緩緩說道,“那時候我年紀小不懂事,現在想來,真是金玉良言!”
吳解沉默了一會兒,只能嘆息不語。
林麓山的所作所爲自然是對的,他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但見結拜兄弟這操勞憔悴的模樣,他終究是忍不住黯然神傷。
縱然對方已經是天下聞名的大楚重臣,是號稱國之棟樑的傑出人物,還是詩文蓋世的大才子,但在他的心目中,林麓山永遠是那個忠厚老實的少年,是經常爲了一句詩文苦惱的笨小子,是跟着自己東跑西跑、陪自己一起翻舊書查軼聞的弟弟。
那個圓圓臉的少年變成了眼前的樣子,他很難過。
治國之道他一竅不通,讓整個楚國風調雨順也超出了他的能力,他只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儘量幫助林麓山一點。
比方說,幫他找一些能夠緩解丹兒病情的藥物,讓他的心情多少好一點。
兄弟倆寒暄了一陣,吳解便起身告辭,連午飯都不肯留下來吃。
作爲仙人,他不適合在一個大臣的家裡呆太久,這很容易引起朝廷中某些有心人的猜忌和攻擊。
林麓山此刻雖然辛苦,可成就也很大,看着他的成就眼紅的人,爲數不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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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走的時候,他猶豫再三,還是將不吉利的話說了出來。
“那個……麓山啊,你要知道,人力終究有時而窮。就算是仙人,也不是真的無所不能……”
“我知道,丹兒的病情,已經快要到極限了,對吧?”林麓山攙着才三歲的兒子,笑容有些勉強,但依然很堅強,“這一點,我們都有準備。”
吳解點了點頭,想了想,嘆了口氣,轉身離去,消失在空中。
“就算是南明離火淬鍊過的不死神方,也治不好林夫人的病,不過再拖一段時間罷了。這是命,不是病,逆天改命那種蠢事,當年咱們錯過一回,可不能再錯第二回了!”蕭布衣看着他鬱悶的樣子,笑着給他倒了杯酒,“吳道友,你已經是見性通幽看透生死的人物,怎麼還爲做不到的事情掛懷呢?”
吳解悶悶不樂地將酒喝掉,自己動手斟滿:“她的情況其實就是妖氣被文華侵蝕,不斷損傷本源。如果有靈藥補益的話,其實應該能夠維持下來的。”
“是啊,前提是她不能生孩子。”蕭布衣嘆了口氣,“你看到她的孩子了吧?”
“嗯,很乖巧很聽話的孩子,像他爹小時候一樣乖巧,又秀氣得有點像他娘,的確是個好孩子!”
“爲了這個孩子,她可是把命給拼上了。那天只要你師弟晚來一步,她就死定了!”
“安師弟煉丹的本事一等一的高明,可他煉丹的速度實在有點慢!”
“話可不能這麼說,造化金丹這種能夠讓人脫胎換骨轉弱爲壯的靈藥,能煉得出來就很了不起,肯拿出來更是極大的人情啊!”蕭布衣想到了什麼,忍不住苦笑起來,“你們大門派真是家底豐厚,這些年來,陸陸續續送來了好幾種人間靈藥。尤其那次的造化金丹和這次的不死神方,可都是足以在散修們之中引起小規模戰爭的寶貝啊!”
“再好的寶貝,也是給人用的。”吳解不以爲意,“造化金丹我沒了,不死神方倒是還剩兩顆。”
說着他拿出一個瓷瓶遞給蕭布衣:“可惜這東西越吃效果越差,到六顆就是極限了。否則沒準真的能把她救活……”
“少年喪親、中年喪妻、老年喪子、孤苦伶仃、辛勞一生、煢煢孑立、無友無朋……當年我們幫他借來的文運太多了啊!”蕭布衣嘆道,“天妒英才,文章憎命達啊!”
“回頭看去,我們當初太魯莽了!”吳解黯然長嘆,“那時候我們什麼都不懂,全沒想到‘過猶不及’的道理。歷代大能之士裡面,能夠逆天改命的比比皆是,可誰曾做到我們這個程度?不是他們做不到,而是他們知道後果啊!”
“不過這些年來,林尚書行善積德,做了無數的好事,更重要的是他幾乎不寫詩文了……我看他的氣運似乎在發生變化,或許不會倒黴到那個地步吧。”
“這些年來,多虧道友護持舍弟!吳某不勝感激!”
“你說這話我可當不起,我橫豎要找個地方隱居,住在長寧城也挺好的,談不上出什麼力氣。反倒是道友送給我的那幾本筆記,可是爲我指點了許多迷津!蕭某能夠踏入通幽之境,日後騰雲駕霧出入青冥,離不開道友的提攜指點。要謝的話,也該是我謝你纔對!”
這一頓酒喝了差不多兩個時辰,酒樓上食客來來往往,卻沒有誰看到兩位仙人在角落對酌。
等到酒足飯飽,天色也已經暗了。
“好了,我該走了。”吳解看着已經初升的新月,細細的月牙宛如女兒家的眉毛一般,“下個月十五,我要去小星天參加三教演法。若是此行能夠有所得,或許便能解決麓山的麻煩……”
“說不定我也會去。”蕭布衣說,“不久之前,蘇師兄來見我。說獨木林老榕公最近還丹成功,打算自開一派旁門。他已經決定加入了,還邀請我也一起加入。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加入呢。”
“你不是一直很想要有個門派嗎?老榕公名聲不錯,爲人厚道,朋友衆多。這個門派應該很符合你的要求啊。”
“可那畢竟是妖修的門派,我身爲人族,不合適啊!”蕭布衣嘆了口氣,“老榕公的朋友大多是樹精之類,千兒八百歲的比比皆是。我一個五十歲都不到的小字輩,跟他們相處,總覺得很有壓力……你說我該怎麼辦?”
吳解哈哈大笑:“我可沒辦法替你拿主意。你是神算無遺策的布衣神相,是好是壞,你比我看得清楚多了!”
說着他拱了拱手,舉步走出酒樓,整個人化作一溜火光,朝着南方飛去。
蕭布衣在窗臺邊目送他遠去,歪着頭想了想,啞然失笑。於是回到酒桌前重新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
“說得也是。我自己的事情,當然應該我自己來決定。”他喝完了這杯酒,神情漸漸堅定。
“別人的東西再好,終究也不是我的。老榕公的門派或許很好,可不適合我,也是枉然!既然如此,也只好辜負蘇師兄的一番美意了。”
說完,他的聲音漸漸在月光下隱去,只留下桌上的殘羹冷酒,還有一小錠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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