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聞奏事”這種體制,到底還要不要?
朝中爭議一片。
只是對於樂彥瑋最後收到的懲罰,卻大多認爲其咎由自取,極少數人認爲不妥……
南北朝期間,封建監察制度有了一項重大的發展變化,即御史有權“風聞奏事”,又稱“聞風彈事”,“故御史爲風霜之任,彈糾不法,百僚震恐,官之雄峻,莫之比焉。”
所謂風聞奏事,即“許風聞言事者,不問其言所從來,又不責言之必實。若他人言不實,即得誣告及上書詐不實之罪。諫官、御史則雖失實,亦不加罪,此是許風聞言事。”
簡而言之,“風聞奏事”即是有御史根據風聞訪知的情況彈劾大臣……
當然,御史風聞奏事,也並不是不加覈對。
有的時候僅是風聞,未述覈實情況,可在彈劾之後由皇帝或者宰輔詢問被彈劾者,以甄別風聞奏事之真僞。亦有的是由御史臺自行覈實後方才奏劾的,這就不是風聞奏事了,其程序相當於御史臺覈實案情之後作爲公訴人向大理寺提起訴訟……
比如房俊此案,雖由風聞,但樂彥瑋上書時已“傳喚證人到臺辨問”覈實,並且在遞交大理寺的公文當中說明,覈實材料“與風聞雷同”,認準了房俊有罪。
樂彥瑋之舉措卻已經超出了“風聞奏事”之範圍,相當於“實名舉報”並且影響甚大,這等行爲若是不予以嚴懲,官場規則如何維護?
而關於“風聞奏事”是否存留的爭議,卻依然存在。
“風聞奏事”是御史的權利,隨便聽說了什麼皆可奏明上司予以彈劾,無論對錯,毋須承擔責任,這是爲了鼓勵御史“寧枉勿縱”,廣開言路,使得官場更加透明,百官難以欺上瞞下恣意妄爲。
然而“風聞奏事”之立意雖好,但言事者當真便能奉公無私麼?倘若奏事者乃是生事之小人,恃爲可以風聞入告,只是遵循一己之好惡,必然導致擅作威福以行其私。
奏事之人既然並未對所奏之事親眼所見證據確鑿,又怎能讓三法司立案審理,量刑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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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瑟縮,庭院裡的楊樹早已葉脈斷絕紛紛墜落,唯有牆角幾株巨大的槐樹依舊挺着幾分綠意,只是那葉片也已邊緣枯黃,一陣微風拂過,沙沙聲響之中,落葉宛如黃蝶飛舞……
樂彥瑋躬身站在宋國公府的花廳內,心情卻早已超越窗外這瑟瑟秋意,一步踏入數九寒冬。
本是年輕有爲的御史言官,有着似錦的前程,卻一日之間前程盡毀仕途斷絕,那種彷彿從天堂跌入地獄的失落感令他烏髮半白形容憔悴,無神的雙眼佈滿血絲,靜靜的站在那裡,宛若行屍走肉。
直到身後腳步聲響起,一身常服容顏矍鑠的蕭瑀緩步走進花廳坐到他面前的椅子上,眼神之中方纔煥發出一絲神采……
“國公……”
喉嚨蠕動兩下,樂彥瑋擠出乾澀的兩個字,眼淚便蓄滿了眼眶,有些哽咽起來。
蕭瑀拈起茶杯淺淺的呷了一口熱茶,看着面前形容憔悴毫無精神的樂彥瑋,眉頭皺了皺,有些厭惡,又有些可憐。
若非此人自作主張愚蠢至極的誣告房俊,何至於弄得眼前這副情形,自己非但徹底得罪了房家父子,更使得尚書左僕射之職位擦肩而過。可是想到樂彥瑋一個前途無量的年青官員也因此斷絕仕途再無起復之日,心中也難免心軟幾分。
一切皆是因爲房玄齡的那一封看似言辭委屈實則陰險至極的請辭奏疏而起……
嘆了口氣,蕭瑀溫言安撫道:“事已至此,是誰都不願見到的。只是陛下決心已定,莫能更改,也只能委屈你了。”
樂彥瑋乾裂的嘴脣動了兩下,未能說出話來,心裡的希冀徹底斷絕……
他固然知道皇命不可違,可正如溺水之人總歸是盼着有哪怕一根稻草讓自己抓一下,蕭瑀乃是南樑貴胄,勢力龐大,在朝中影響力已然不遜色於關隴集團的旗幟長孫無忌,或許能夠有什麼辦法讓皇帝收回成命呢?
現在徹底絕望。
蕭瑀道:“日後有何打算?”
好歹也是自己的人馬,雖然做了蠢事受到嚴懲,今後可以說已經毫無利用之價值,可做人總歸不能太過絕情,哪怕不貪圖樂彥瑋以死相報,亦要給別人做出個樣子看看。
朝堂之上,勝負往往就在轉瞬之間,沒有誰能一直贏下去。輸了就必須付出代價,大佬們高高在上巍然不動,倒黴的自然就是地下衝鋒陷陣的馬仔。輸了讓手下頂缸,這個無所謂,既然在朝堂之上混,在未能達到一定高度之前,誰都得有某一天被推出去當做犧牲品的準備。
關鍵是手下頂缸之後,大佬要怎麼去做……
翻臉無情不是不行,只是這等嘴臉落在旁人眼中,難免讓人心寒,往後誰還會死心塌地的爲你效命?
樂彥瑋有些失魂落魄,喃喃道:“哪裡有什麼打算?沒有打算,下官……草民這輩子,算是完了……”
說到此處,兩行眼淚終於流淌下來。
蕭瑀心中也頗不是滋味兒……
說到底,他非是冷酷無情的梟雄,骨子裡還是世家子弟優柔寡斷的書生氣多一些,此刻見到樂彥瑋這般淒涼,心情也自沉重下來。
略一思索,便建議道:“爾這件事雖然做得蠢了一些,但是也算得上是個勤勉之人,吾蘭陵蕭氏在江南產業頗多,正需要勤懇忠心者操持,若是你家中無甚牽掛,不妨暫且去江南,協助料理老夫家中產業。陛下現在正自惱怒,待過些時候,窺得機會,老夫自會爲你求情。”
樂彥瑋雙眸一亮,急切問道:“國公,還有機會?”
蕭瑀心中暗忖,你當陛下是朝令夕改的人物?不過終究不忍,含糊其辭道:“機會總歸有的……你還年青,又有滿腹學識,不妨暫避江南沉下心來多做做學問,只要有才華,何愁沒有出頭之日?”
樂彥瑋上前兩步,一揖及地,激動道:“多謝國公……晚輩經此一事,已然受了教訓,此後必然謹言慎行用心辦事,起復之時,唯國公馬首是瞻!”
蕭瑀擺擺手,我也就這麼一說,你還真以爲有起復之日吶?不過不忍明言,便道:“年青人受一點挫折不妨事,重要的是莫要心灰意冷一蹶不振。既然如此,你便在家中修養幾日,再行商議南下之事。”
樂彥瑋哪裡待得住?眼下長安城中他已然成爲笑柄,整日裡以往的同僚面前笑容可掬,背後卻是指指點點,這令自尊心極強的樂彥瑋簡直快要發瘋,這等情況下,他是一天都無法在關中待下去。
“晚輩固然年青,卻也不是受不得打磨挫折,既然決定南下,那邊事不宜遲,待晚輩回家拜別父母,今夜即便啓程。”
蕭瑀沒想到此人這般急迫,不過話都說出去了,也不在乎是早還是晚,便頷首道:“如此也好,年青人志在四方,出去走走看看更能增長見識堅定心志,正巧傍晚有船隊南下健康,老夫派人隨你同去,爲你安排事宜。”
“國公厚恩,晚輩銘記於心,此生此世,願牽馬墜鐙致死相隨!”
樂彥瑋感動得熱淚盈眶……
自家知自家事,他現在簡直就是過街的老鼠,不僅官職各處永不敘用,更要忍受世情冷暖人心涼熱,一片悽風苦雨之中驟然得到蕭瑀這般照顧,焉能不泛起“士爲知己者死”的感動?
待到樂彥瑋千恩萬謝的離去,蕭瑀靜坐品茗,琢磨着如何應對接下來的朝局,想到那擦肩而過的左僕射職位,便不禁再次嘆氣,心中悔恨難當。
腳步聲響,長子蕭銳自外面走進來。
“父親,何事喚孩兒前來?”蕭銳一身錦袍丰神如玉,坐到蕭瑀對面問道。
蕭瑀眉頭緊蹙,一時並未回話,而是凝神思慮,半晌才說道:“爲父有意與房家聯姻,吾兒意下如何?”
蕭銳微微一愣,旋即釋然。
父親這一回算是將房玄齡父子得罪得死死的,雖然蘭陵蕭氏乃是天下第一等的門閥,可是萬一房家執意報復,硬碰硬之下誰都沒好處。
既然未能達成壓制房俊之結果,那麼最好的辦法自然是主動彌補,想來房家父子亦是聰明人,蕭家主動和解,自然不會不答應。
五姓女乃是皇族都覬覦而不可得,算是便宜了房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