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秋雨霏霏,草木依舊蔥鬱,關中已然層林盡染,遍山枯黃。
瑟瑟的秋風一陣緊似一陣,吹得落葉繽紛悽婉哀涼,遊子思母,離人思鄉……
太極宮,神龍殿。
雖然未曾燃起地龍,但門窗都已然緊閉,李二陛下一襲寬袍跪坐於地,頭髮並未束冠,只是用一根黃繩在腦後捆綁一下,這讓房俊看着頗爲怪異,恍恍惚惚之間似乎又穿越千年回到現代,見到了街頭巷尾扎着馬尾的姑娘,亦或是gay裡gay氣的“同志”們……
面前是一張雕漆的茶几,褚遂良寬袍博帶氣質儒雅,正跪坐在一側,先用白玉的茶匙將茶葉放入一個白瓷罐子裡,然後把火爐上燒開的山泉水沏入,蓋上蓋子悶了大概三分鐘,掀開蓋子,一股濃郁的茶香便氤氳而出。
現在茶道昌盛,飲茶已然成爲各界人士標榜身份、彰顯地位的高雅手段,似乎其本身回甘無窮的韻味、飲茶之時靜心滌慮的意境已經微不足道,各式各樣的飲茶方式層出不窮,令房俊這個“茶葉祖師”都歎爲觀止。
論起裝逼之道,西方那些所謂的貴族簡直望塵莫及……
褚遂良用一個帶着木柄的竹製勺子在瓷罐中舀出茶水,一一分給李二陛下和房俊以及自己面前的茶杯。
茶湯碧綠,茶杯瑩白,香氣氤氳,房俊呷了一口,頷首稱讚。
雖然沏茶的方式古怪了一些,倒使得茶水的香氣更加濃郁,格外有一種風味……
喝茶本就不必太過注意茶葉的質量和口感,心情意境纔是最高的境界。
李二陛下對於這種沏茶方式顯然甚爲推崇,喝了口茶回味一番,點頭讚道:“濃香馥郁,回味悠長,比之以往之清淡多了幾分甘冽,登山所創這等沏茶之法深得茶中真味,甚好,甚好。”
褚遂良謙虛道:“茶好,水也好,微臣不敢居功。”
李二陛下欣然一笑,不再多說。
他之所以願意讓褚遂良隨侍身邊,也是有原因的。固然褚遂良的人品稱不上君子,可此人聰慧,不僅書畫上的造詣堪稱大師,一些嬉笑玩樂之事亦是盡皆精通,時常有出人意料之喜。
他是個自信的帝王,自信自己可以掌控所有的臣子,忠奸善惡,僅在他眼底,不虞褚遂良會耍出什麼花樣兒來。
魏徵倒是個千古罕有的忠直之臣,可是那等人整日裡陪在身邊,除了諍諫就是訓斥,就算是身爲皇帝又有何樂趣可言?
房俊低眉垂眼,飲茶不語。
李二陛下掃了房俊一眼,放下茶杯,說道:“雖然準你前往江南統御水師北上征討高句麗之水師,不過眼下已然寒冬將至,海上風浪險惡,還是不要逞強爲好。高句麗水師固然是個隱患,也不過是蘚疥之疾,切勿貪功冒進。”
這不算是警告,倒更像是寬慰叮囑。
房俊心中升起暖意,恭敬道:“微臣謹遵陛下旨意。”
褚遂良用竹勺子給兩人添茶,笑着插話道:“陛下想來是擔憂房駙馬,不過依微臣看來,卻是大可不必。皇家水師乃是房駙馬一手締造,橫掃七海全無敵手,敵酋海寇望風而遁,料想那高句麗水師區區幾條破船,焉能給房駙馬造成威脅?此去江南領軍出征,房駙馬定然馬到功成,爲東征先立一功提振士氣,某在此以茶代酒,預祝房駙馬得勝還朝。”
說着,舉起茶杯,一臉笑容的看着房俊。
不知道的,還真就能被他臉上那和藹祥和的神態糊弄過去……
房俊臉上笑嘻嘻,心裡mmp。
娘咧!
跟你很熟麼?
居然跟小爺玩激將法這一套!
房俊擡起眼皮,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褚遂良,沒有與其碰杯,而是詫異問道:“褚黃門說高句麗水師只有區區幾條破船……既然您語氣如此篤定,那麼敢問,到底是幾條破船呢?”
褚遂良面上一僵,強笑道:“某隻是隨口一言,高句麗水師孱弱,天下皆知,可是某又怎能清楚其戰船數量?”
“褚黃門分明說高句麗水師只有區區幾條破船,現在卻又矢口否認,您到底只是戲耍於我,還是君前戲言呢?”
房俊追問道。
他並未打算輕易揭過,既然敢給我耍把戲,那你就得嚴謹一些纔是。
許是熱茶入腹體溫上升,褚遂良額頭有些冒汗,強撐着道:“房駙馬說笑了,某一時失言,恕罪恕罪……”
他也只能承認自己是戲耍房俊,否則就是君前戲言,這個罪名可不輕,說不上欺君罔上,可是一個“言語輕佻其言不密”也讓他受不了。
需知他可是被髮配過的人,尤其恐懼那等驟然失去靠山之後流放千里的落魄與苦楚……
心中暗暗叫苦,自己怎地就忍耐不住,非得去撩撥這個棒槌呢?
李二陛下饒有興致的看着兩人鬥嘴,論才學褚遂良稍遜一籌,論嘴皮子,更是差了房俊十萬八千里,見到褚遂良完敗,皇帝陛下笑呵呵打圓場道:“登善你乃文臣,未曾策馬廝殺,不知戰場之兇險,這方面就應當謹慎處之纔是,否則有那些氣量狹隘之人揪住你的錯處不妨,難免尷尬。”
褚遂良聽着這話,更尷尬了。
他明白皇帝轉圜之意,可是這話聽在心比天高的他耳中,卻是皇帝毫不掩飾的再說“你不如房俊”……
這讓他分外難以接受。
憑什麼?
吾出身名門,少小顯學,後經歐陽詢、虞世南兩位大家的調教,才華耀目世皆稱頌,自陛下繼位以來便隨侍左右盡心王事,怎麼就不如房俊這麼一個橫行無忌的棒槌了?
房俊則似乎未聽出皇帝的調侃之言,一本正經道:“陛下所言極是,褚黃門應當悔過改之纔好。俗話講得好,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言辭之間梳於嚴謹乃是大忌。剛剛汝之所言,只需一句‘兵部舉全國之力尚不知高句麗水師兵船幾何,褚黃門卻對其知之甚詳,其中可有隱情’便可將你構陷。”
這一回,褚遂良當真是滿頭大汗。
這話還真不是嚇唬誰,若是放在前朝隋煬帝之時,若是他說了剛剛的話,被仇家對頭逮住了不放死死咬住,那就是極大的通敵嫌疑,不死都得脫層皮。
房俊續道:“不過褚黃門毋須擔心,陛下燭照萬里、明察秋毫,自然不會冤枉臣子,某更是寬宏大量不與你計較,所以你應當慶幸纔是。”
褚遂良一張臉都黑了……
你寬宏大量?
呵呵,若是當真被你揪住小辮子,怕是不將我摁死都見鬼了……
李二陛下見到一向機靈的褚遂良被房俊三言兩語壓制的死死的,毫無反抗之餘地,無奈搖頭,看向房俊道:“出征在即,你年歲不打卻也算是久經沙場,朕也沒有什麼好叮囑的,一切小心在意便是。”
說到這裡,又問道:“前些時日在無漏寺,朕記得你答應過要寫一篇紀念文德皇后的詩詞文章,不知可有腹稿?”
房俊無語的看着李二陛下,您是皇帝,難道您就能信口雌黃?
分明是你讓我寫的好不好,怎地還成了我主動要求了?
行吧,既然您這般不要臉面,那我也就豁出去了,今日就拿出一個大殺器,敗壞一下你的心情,好生讓你銷魂蝕骨悲從中來一番才行……
他笑着看向褚遂良,道:“褚黃門乃是書法大家,當代大儒,才學顯於天下,所以……麻煩您爲某研墨,可好?”
娘咧!
褚遂良差點暴起罵娘,想要老子研墨你就直說,非得羅裡吧嗦的噁心人一番,你這小子咋就那麼煩人呢?
不過皇帝當面,褚遂良也只能壓制火氣,板着臉道:“可。”
起身,去到窗前的書案研墨。
房俊呵呵一笑,隨即起身走過去,將一張潔白的宣紙鋪在書案上,等到褚遂良研了半池墨,這纔拿起毛筆飽蘸墨汁,下筆如飛。
李二陛下負着手站在書案前,略微俯身,盯着宣紙,見到房俊揮毫潑墨鐵畫銀鉤,一個個秀挺的字跡躍然紙上,一字一字念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猶如一記悶錘,狠狠的敲在李二陛下胸口,使得他一瞬間臉色蒼白如紙,百般思念、千種悔恨齊齊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