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彈劾華亭侯房俊,目無師長、不敬先賢!”
隨着劉洎的話音剛落,殿上羣臣盡皆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對此早有預料。
國子博士齊威,乃是當世大儒,出生於江陵,名聲響徹荊楚,早年時候曾蒙受南樑都官尚書劉之遴之恩惠,劉之遴對其頗爲看重,多次提攜,兩家漸成通家之好。齊威更是劉洎啓蒙之恩師,劉洎原本在蕭銑朝中擔任黃門侍郎,蕭銑兵敗之後,不得已降唐,卻並未受到重用,投閒置散,一度官運蹉跎。
正是齊威因爲與先帝交好,這才舉薦劉洎,加以提攜,劉洎這才一路從南康州都督府長史、給事中、治書侍御史,升任之御史中丞的職位。
可以說,齊威對於劉洎,既有授業之恩,又有提攜之惠,現如今房俊一篇《師說》響徹關中,其中將當今宿儒盡皆打臉,首當其衝的便是大儒齊威,致使其聲譽受損,身爲門生,鬥不鬥得過房俊是一回事,可若是不能替恩師出頭,他劉洎今後也別在官場上廝混了。
大殿上寂然無聲。
李二陛下玩味的看着劉洎,良久,才緩緩問道:“御史中丞彈劾房俊,自然是你的分內職責,然大唐律法公正無私,舉凡彈劾、舉報之事,務必人證物證確鑿才行。汝身爲御史中丞,朕且問你,你彈劾房俊之罪名,人證、物證何在?”
劉洎道:“當日房俊做出那篇《師說》之時,在場之大儒,皆可作爲人證,而物證,自然便是那篇《師說》了。”
其實,這個時候他心裡暗暗叫苦。
彈劾大臣,乃是他的拿手好戲,更是進身之階,朝中上至國公親王,下至侍郎武將,什麼樣的人自己沒有彈劾過?身爲孤臣,就是要做好皇帝的一把刀,要有與天下爲敵的覺悟。
可是自己亦非是刀槍不入,總會有一些自己絕對不能去招惹的人。
比如李二陛下寵愛的幾位公主,再比如房俊……
他深知李二陛下對於房俊的信重,更明白房俊這個棒槌是個睚眥必報的脾性,自己在他手裡吃虧也不是一回兩回,一拳把自己鼻子砸塌了,甚至將自己的府邸都給點着了,自己不也沒能將人家怎麼樣?
可自己還能怎麼辦?
他也很絕望啊!
哪怕只是做個樣子,也必須跟房俊懟一回……
長孫無忌此刻插言道:“陛下,老臣亦以爲,房駙馬這件事確實做得過火。當日書院山門之外,在場者皆爲名滿天下之大儒,乃是大唐文華之所在,卻被其不分青紅皁白的一頓訓斥,與摑臉何異?這不僅僅是摑那些大儒的臉,更是摑天下無數儒門學子的臉!若是不予以嚴懲,不給天下儒生一個交代,老臣唯恐此事形成風潮,對陛下之聖明無益。”
衆人一聽,嚯!好傢伙,這位與房俊那當真仇恨四海呀,絕對不肯放過任何一個打擊房俊的機會。
事不關己者,趕緊都打起精神來,等着看熱鬧,而與房俊關係不錯的,卻個個蹙眉。
原因是大家其實都認爲房俊那篇文章有些不妥……
大唐以武立國,卻不能以武治國,武將們馬背上打天下,但是治國卻需要依仗那些儒生。
否則爲何歷朝歷代都對世家門閥如此寬容?
是看不清世家門閥的危害麼?
當然不是!
是因爲天下儒生,其中之佼佼者,絕大多數都出身於世家門閥,若是一杆子將世家門閥盡數打到,且不說會不會逼着這幫子眼中唯有家族利益,混不知忠君愛國爲何物的門閥們狗急跳牆,單單是離了世家門閥的儒生子弟,這天下就必然大亂了不可……
讀書才能明理,明理才能治國,世家出身的儒生都撂了挑子,這天下誰來治理?
衝鋒陷陣的殺才們?
還是大字不識的販夫走卒?
都不行。
所以,世家門閥有恃無恐,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哪怕是現在,李二陛下有科舉這件大殺器,可以提攜無數的寒門學子,又有造紙術的改良、活字印刷的推廣使得書籍成本大大下降,通過“文化振興會”將無數的書籍低價販賣到全國,使得無數的學子受益,面對世家門閥之時,也只能以溫水煮青蛙的方式徐徐圖之,不敢太過激烈,以免招致世家門閥的強烈牴觸。
歸根究底,世家門閥不可怕,但是世家門閥教育出來的無數儒生,卻是整個帝國的根基,這纔是最可怕的……
而當日書院山門前的那些個大儒們,哪一個不是桃李滿天下?
被房俊用一篇《師說》各個打臉,他們的徒子徒孫們,豈會善罷甘休?
所以,若是處置不夠妥善,這件事後患無窮。
今日跳出來的是劉洎,明日、後日,還會有無數個官員、大儒跳出來,沒完沒了……
一直沉默着的房玄齡此刻直了直腰,立即吸引了大臣們的目光。
雖然被稱爲君子,素來不爭不搶低調做事,但沒人敢小瞧房玄齡的政治智慧和凌厲手腕。
當真是一個人人有捏的老好人,豈能成爲帝國之宰輔、皇帝之肱骨,協助皇帝治理出一個貞觀盛世?
老實人平常不叫喚,但是真正下嘴的時候,往往把人往死裡咬……
平素,房玄齡對於房俊採取“放養”的態度,懟人也好,被人懟也罷,大多不聞不問、置身事外。
現在這件事影響之重大,若是經由劉洎、長孫無忌這麼一鬧,將其定性,後患實在太過惡劣,就連房玄齡也坐不住了。
衆人注視之下,房玄齡眼尾都不看長孫無忌,只是瞅着劉洎,沉聲問道:“老夫敢問御史中丞,汝這份彈劾,可是出自於令師之授意?”
劉洎搖頭道:“不曾,老師胸襟廣博,縱然受到羞辱,往往亦是一笑置之,不以爲意。然,下官並非是以老師之學生身份在此告狀,不滿房駙馬之所爲,而是盡一個御史中丞之職責,懲善揚惡、匡扶律法,與老師並無干係。”
義正辭嚴,說的好像他就是個千古第一清官似的……
房玄齡緩緩頷首,道:“怪不得,那日令師自山門下來,曾來老夫府中拜訪,期間對於犬子那一篇文章頗多讚譽,老夫汗顏無地。今日御史中丞彈劾犬子,與令師當時的話語南轅北轍,老夫還以爲,令師不過是一個自食其言、虛僞做作的腐儒,現在看來,卻是老夫誤會了,改日當前往令師府上,負荊請罪。”
言罷,悠然自得的閉上眼,養神去了。
劉洎卻是大汗淋漓……
當日山門前之情形,他並不清楚,齊威固然是他的老師,可是齊威名重天下經學造詣深厚,親手教出來的學生沒有一百也有八十,總不可能挨個告之當時之詳細。
事後,劉洎倒是知道齊威去了房府,可他自以爲乃是去找房玄齡算賬,讓他好好教兒子,哪裡知道居然是去誇讚了房俊一番?
他更不知道,若非齊威當機立斷,立馬跑去房玄齡府上討了個人情,將最後那一段刪掉,那一篇《師說》的影響力,只怕足足比現在要超出一倍……
現在聽房玄齡這般說話,他立即知道自己犯了大錯。
老師都已經表示房俊這篇文章作的好了,自己卻跑過來彈劾房俊,讓外人看着,豈不是老師明裡一套暗裡一套,表面顯示大度胸襟,對於房俊的文章不吝褒獎,私下裡卻讓自己彈劾房俊,睚眥必報?
自己很有可能裡外不是人……
本是想在外界眼中展示自己尊師重道,爲了維護老師之聲譽不惜“對抗強權”,怎地卻被房玄齡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變成了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的僞君子,弄得自己好像挖了個坑,親手將老師給埋了……
劉洎額頭冒汗,僵在原地,進退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