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思索着袁天罡的問題,實際上這個問題根本無從解答,或者說,根本不可能有答案。
這不是見識的問題,更不是環境的問題,而是道家自身的問題。
道家核心之根源,可以追溯至《易經》的誕生,論起源的時間比世界三大宗教都要早。論宗教精神、靈魂的講解、哲學系統,比其他宗教更全面,論宗教的實用性,“八卦”所蘊含的哲學思想恐怕任何宗教都無可比擬。
尤爲重要的一點是,自從道家誕生之時其,一直到後世二十一世紀,神州大地歷經無數劫難,甚至兩度被外族入侵所佔據,依舊能夠綿延不絕繁衍萬世,可見其影響力非同一般,卻始終未能如其他宗教那般成爲整個民族、甚至是哪怕某一個王朝至高無上的“國教”……
這就必須從道家的核心思想說起。
什麼是道家的核心思想?
四個字清靜無爲。
都特麼渡劫呢,誰有功夫管你?
都特麼煉丹呢,誰有功夫管你?
它根本就不在乎什麼君權神授,不在乎什麼神愛世人,不在乎有多少人沉淪業障亟待神去拯救。
就算是統治者意欲將其當作統治的工具亦不行,因爲道家就是這樣,你愛誰誰,愛信不信,別特麼耽誤我的時間,老子要築基煉丹,要長生不老,要白日飛昇……
只有當整個天下的環境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轉,道家纔會將目光投注於世間,他們並非在意人民的疾苦、政權的更迭,他們只是認爲那樣違背了道家的宗旨,影響了道門的存續。
只要天下安定,他們又一門心思的鑽進深山,煉丹修道追求長生不老……
然而佛門的崛起,卻已經答道即便是盛世之下亦會威脅到道家存續的地步,所以袁天罡纔會火急火燎。
他也不是非得要將道家帶領至一個至高無上的地位,他只是擔心若任由佛門發展而道家無所作爲,道家存世之根基遲早斷絕……
不過既然存了忽悠袁天罡的心思,怎麼能說自己沒法子呢?
房俊直了直腰,老神在在道:“世間萬物,唯靜守恆,唯變進取。眼下之情形,道家若是繼續墨守成規、一成不變,遲早被佛門所超越,甚至取代,那麼道家若想要存續下去,便唯有期待亂世的到來。實際上,歷史之上你們道家也幹過不少這類事,一旦發現自身生存的空間受到威脅,你們便會假借百姓之名,鼓吹正道,率領起義……”
袁天罡麪皮抖了抖,期待亂世到來?
這話可不能說,縱使如今天子胸襟廣闊,但是這等觸及皇權統治根基的話語,也足以使得天子震怒。
說到底,眼下道家已經被李唐皇室尊爲“國教”,兩者利益相同,正是蜜裡調油的時候,絕對不能窩裡反……
至於房俊所言的假借百姓之命號召起義……他避開這個話題,直接問道:“莫要兜兜轉轉,有什麼方法就說出來。”
房俊兩手一攤:“不是都說了麼?”
袁天罡莫名其妙:“說了什麼?”
房俊道:“求變啊!眼下之形勢,道家處於不利之地位,且大勢已成,佛門之崛起早已在潛移默化之間積累了足夠的底蘊,繼續發展下去,道家不可能與之爭鋒。唯有變化,方能有機會。”
袁天罡白眉緊緊蹙起,遲疑道:“如何變化呢?”
房俊根本沒答案,卻不能坦白承認,推脫道:“某哪裡知道?或許是在民間廣修道觀、賑濟難民,亦或者是請求陛下將以道家爲國教寫入《貞觀律》,更或者,直接攛掇某處百姓掀起一場起義……”
“閉嘴!”
袁天罡氣咻咻的呵斥一聲,瞪眼道:“黃口孺子,勿要信口雌黃!這等話語那是能隨便說的?哪怕只是隨口胡謅,亦有可能要將吾道家陷於不忠不義之境地,慎言!”
訓斥了一句,轉過頭又問:“汝這將道家爲國教之事寫入《貞觀律》是何道理?”
房俊道:“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古今中外,概莫如是。再是邪惡悖逆之事,行事之前亦要尋找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佔據道義、法理的制高點,而後才能順勢而行,事半功倍。”
袁天罡捋須沉思,沉默不語。
將道家爲大唐國教寫入《貞觀律》,那麼有唐一朝,道家都佔據了法理、道義的制高點,縱然不可能真正維繫道家的地位,但是起碼使得道家成爲唯一的正統,其餘佛門等等宗派,只要敢於同道家爲敵,統統都是邪魔外道!
時下,李唐皇族尊奉“老子”爲祖,信奉道家,以道家爲國教,道家則爲李唐皇族的統治帶來無與倫比的支持。
這等情形之下,說服李二陛下以此行事,袁天罡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房俊又道:“此事把握倒是有幾分,不過袁道長也不能太過想當然,畢竟此舉等於一舉將道家至於天下其他宗派之上,肯定會引起諸如佛門等等宗派之不滿,陛下未必便會應允。聽聞當年虎牢關外‘十三棍僧救唐王’,那可是有段過命的交情,陛下總歸會留給佛門幾分面子。”
袁天罡一臉懵逼:“十三棍僧救唐王?那是什麼玩意兒?”
房俊也有些懵:“呃……當年虎牢關大戰,陛【.】下三千對十萬,不是尚有一支僧兵隨行,跟隨陛下衝鋒陷陣麼?”
袁天罡道:“這事兒的確有,可是你這個‘十三棍僧’是哪兒來的?”
房俊懵了。
當年《少林寺》火爆,“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橋段舉國皆知,後來有人質疑其真實性,也有人確認史上確有其事,故事就發生在李世民虎牢關外“三千破十萬”的那一場著名戰役,房俊也一直信以爲真。
怎地聽這袁天罡的意思,根本沒發生過?
袁天罡看着房俊懵然無措的神情,頓時哈哈大笑,捋着鬍子嘲諷道:“這是何等蠢貨能夠編撰出這等謊言,又是何等蠢貨又會信以爲真?”
房俊有些惱羞成怒:“袁道長活了一百多歲,見多識廣,晚輩未曾經歷當年風雲激盪的年月,輕信人言,又有何愚蠢了?”
袁天罡笑道:“這跟經沒經過事兒有何關係?明明就是邏輯問題,唯有蠢貨才能相信!”
房俊不服:“願聞其詳。”
袁天罡伸手一指茶杯,房俊只好再爲其斟茶……
“當年高祖皇帝下詔,命秦王征討盤踞洛陽的王世充,王世充聞聽消息之後,主動來攻,於虎牢關下展開激戰。當世,秦王功勳赫赫,乃是大唐之頂樑柱,身負太尉、尚書令、陝東道益州道行臺、雍州牧、右武侯大將軍、涼州總管、秦王等等一系列官職封爵,但是,唯獨沒有、也絕不可能有‘唐王’這個爵位!”
房俊細細一想,頓時羞愧無地。
戲說、演義,害死人吶……
須知,當時的皇帝乃是高祖李淵,不可能叫做唐高祖,那是死後的廟號,某些“神劇”之中動輒有大臣口稱“太祖皇帝”、“太宗皇帝”,甚至宋x宗、明x帝,簡直無知至極點,誰敢當着皇帝面兒叫上這麼一句,無論是哪一個皇帝,分分鐘殺你全家!
比較正規的叫法,應該是“大唐武德皇帝”……
李淵的法定繼承人是太子李建成,其地位不可動搖,李淵哪怕再是器重秦王李世民,都不可能封他爲“唐王”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國號爲“唐”,再敕封一個不是太子的嫡子爲“唐王”,這是要“一國二君”麼?
就算李淵糊塗了,滿朝大臣也不可能由着他這麼幹。
袁天罡笑得很開心,似乎對於房俊這麼一個“多智近乎妖”的“妖孽”在自己面前吃癟非常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