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一個時辰之前……
房府正堂,房玄齡手裡拎着一個雞毛撣子,橫眉立目,怒斥道:“你個不孝子,你想把老子氣死纔開心嘛?給我跪下!”
房俊心不甘情不願的跪在堂中,撇嘴道:“怎麼會呢?您走了我也什麼撈不着……”這倒是實話,長子是人家房遺直,爵位也好,家產也罷,都是房遺直繼承,房俊頂了天也就是分一些錢財莊園,這裡邊還有一大半都是他自己掙得……
可問題是,這實話有的時候其實不能說,說出來比較難聽,容易招禍……
這下把房玄齡氣着了,怎麼着,按你這說法,老子是死是活跟你沒啥關係了?不孝子,找打!
老房二話不說,拎着雞毛撣子就是一頓抽,抽得房俊鬼哭狼嚎,上躥下跳,一地雞毛……
抽了兒子一頓,房玄齡神清氣爽,坐在家裡工匠新近打製的太師椅上,頗有些無奈的看着這個混小子。
“你說說你,一天到晚的總是惹禍,平素在外邊橫行霸道也就算了,爲何還要跑去宮裡招惹陛下?是不是覺得有我這個爹在,陛下就拿你沒法子?”
房俊揉了揉後腰,被李二陛下踹了一頓,又被老爹一頓抽,雖未傷筋動骨,但皮肉也疼得厲害,值得委屈說道:“兒子這是進諫啊,直言進諫,這可是清官直臣纔會乾的事兒,您不誇我就算了,怎還打我?若是一味讒言媚上,歌功頌德,怕不是就成了大大的奸臣?”
房玄齡吹鬍子瞪眼:“直言進諫是好事,可爲什麼非得跟陛下對着幹?你以爲各個都是魏徵,有那個資格唱一出鐵骨錚錚?就算是魏徵,總是這麼幹也沒個好下場,那可是帝王,手執乾坤、位尊九五的帝王!”
這話房俊認同,那魏徵直言進諫一輩子,漫天地下的官員百姓都知道這是個大大的清官,李二陛下還把他當“鏡子”,可結果呢?人死了,李二陛下就把墓碑都給砸了……
這是唐朝,君權至上,帝王至尊,一言可決千萬人生死!他說誰死,誰就得死!
可是……有些話,總得說吧?
房俊可以無視李二陛下,甚至可以無視自己錦繡的前程,但是他不能無視這個朝代。
歸根究底,這個時代屬於他的歸屬感,也就是那兩個萬世流芳、千百世漢人引以爲傲的字!
大唐!
阡陌紅塵,滄海桑田,哪怕神州陸沉,哪怕帝國崩潰,哪怕列強的大炮轟碎了緊閉的國門,無數漢人沉淪在外族的鐵蹄之下苟延殘喘,可心裡還是有那麼一個驕傲,那在依稀間隱見的那抹盛世唐朝榮光……
那是屬於這個民族的圖騰,它流傳千百年,開枝散葉,遍及這個星球的每一個角落。因爲他,這個血脈的傳承者有了一個響亮而充滿驕傲的名字
唐人!
房俊能夠給自己尋找到的人生意義,就是讓這個朝代更加輝煌一點、更加偉大一點,也更加剛強一點……
房玄齡不知兒子心中所想,但他看得出兒子的倔強。
那種百折不回、寧折不彎的倔強!
他有些驚詫,這種態度,極少在這個越來越油滑的兒子身上見到。
房玄齡微微沉吟,口中呢喃着房俊寫給李二陛下的那幾句話:“不和親、不賠款、不割地、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錚錚傲骨、赳赳雄心,一覽無遺!
即便沉穩如房玄齡,也不得不擊節讚歎!若是真的能做到這樣,那這個國家將會一個何等偉岸的存在?
但是……
房玄齡苦笑道:“汝可知,這簡直就是在戳陛下的傷疤?”
房俊怎會不知?
不和親,李二陛下要將公主遠嫁土谷渾和吐蕃,以此拉開唐朝公主和親政策的序幕,有唐一朝,外嫁和親的公主多大二十幾人;不賠款,不納貢,當年李二陛下被突厥逼着立下渭水之盟;不割地,這事兒李二陛下沒幹,但是他的後代唐德宗簽署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喪權辱國《清水盟約》……
簡直就是再大李二陛下的臉!猶好臉面的李二陛下,如何不怒?
而房俊認爲,從李二陛下決定和親政策的那一天起,大唐軍人的骨頭就斷了!
一個靠着女人去祈求和平的國家,還有何脊樑可言?
明朝的國策,“不和親、不賠款、不割地、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多麼雄心萬丈鐵骨錚錚?就這,居然還有人說明朝頑固不化,所以滅亡得那麼快……
若是按照這種思維,袁世凱的《二十一條》豈不是重大的外交勝利?
論繁榮威武,唐朝勝過明朝幾倍。
然而明朝滅亡時,國民與城俱在,“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城破人亡,八十日帶發效忠,十萬人同心死義!
唐朝滅亡的時候……老百姓在哪裡?
這就是一個國家的氣節,他可能很窮,可能很落後,也可能跟腐敗,但那時他會有一股凝聚力,讓人甘心效死、玉石俱焚的凝聚力!
浩氣長存、震古爍今的凝聚力!
房俊昂然擡頭,語氣鏗鏘:“堂堂男兒,豈能苟活在女人褲襠下,將女人推出去祈求和平?氣節這種東西,一旦丟掉,那可就找不回來了,況且……”
他頓了一頓,大聲說道:“自古以來,和親何曾換來過真正的和平?那不過是當權者爲自己的不思進取、耽於安樂扯來的遮羞布而已!”
然後,房俊一字字說道:“恥辱和親,送去公主,玩完再殺,照樣入侵!”
房玄齡勃然變色,猛地抄起雞毛撣子,大叫道:“老夫打死你這個孽子!”
房俊豈能再捱打?自己該說的都說完了,還不逃之夭夭,更待何時?
腳下一個箭步竄出門口,狼狽逃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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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池閣。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棱照射進來,透過浮塵,形成一道道割裂的光柱。
君臣對坐,凌亂的屋子早已收拾乾淨。
李二陛下嘆息道:“朝中坊間,持房俊之觀點者,怕是不在少數吧?”
房玄齡略一沉吟,說道:“是。”
“唉!”李二陛下再次嘆息,語氣有些蕭索:“這些人,怎麼就不明白朕的苦心?”
房玄齡默不作聲。
“難道房卿你也不贊同朕?”李二陛下若有所覺,不悅說道。
“陛下……可否再次斟酌?”房玄齡緩緩說道,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他也不贊同和親政策。
李二陛下惱火道:“北狄世爲寇亂,今吐蕃倔強,土谷渾朝秦暮楚,皆須早爲之所。朕熟思之,惟有二策:選徒十萬,擊而虜之,滌除兇醜,百年無患,此一策也。若隨其來請,結以婚姻,緩轡羈縻,亦足三十年安靜,此亦一策也。”
見到房玄齡不置可否的態度,有提高音量,隱有惱怒道:“朕爲蒼生父母,苟克利之,豈惜一女!”
房玄齡是他的左膀右臂,政務之上,比大舅哥長孫無忌還要更加倚重三分,若是連房玄齡都不站在自己這邊,難道朕真的要成爲孤家寡人?
可朕這是爲了自己嗎?
朕是在爲大唐千秋萬世着想,是在爲千千萬萬平民百姓着想,一旦開戰,兵連禍結,剛剛有了眉目的貞觀盛世,豈非毀於一旦?
簡直混賬!
房玄齡依舊默然。他現在算是看明白了,李二陛下爲何一心想要通過和親穩住土谷渾與吐蕃……
通過和親以後的姻緣關係,以達到穩定邊防的政治目的,和親不同於武力擴張,可見,李二陛下的和親思想根本上還是爲其政治服務的。
因爲在李二陛下心裡,土谷渾也好,吐蕃也罷,反正打打停停,互有勝負,能徵便徵,不能徵也無所謂……
他要平定後方,爲東征高句麗讓路!
只有高句麗,才能讓他的聖名超越歷代帝王,成爲千古之一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