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荷這才恍然大悟,不過又問道:“這種事牽涉重大,怕是誰也不能在一時半會兒之間便做出決斷,難道咱們還能一直等下去?”
房俊在一旁已經指使掌櫃的撤去酒席,在靠窗的地方擺了一張茶几,幾把椅子,聞言笑道:“酒足飯飽,正好就在這裡吃一盞熱茶,咱們就等一壺茶的時間,待到茶水無味,過時不候。”
那掌櫃的這會兒已經知道了面前這幾人的身份,眼見得沈綜這個自家管事的子弟被壓制得狠狠的,豈敢怠慢,連忙名人撤去酒席,佈置了茶几椅子,有親自沏了一壺上好的茶葉,恭恭敬敬的放到茶几上。
“諸位貴人多多擔待,這茶葉只是市面上的尋常品階,倉促之間找不到更好的,恕罪恕罪。”
房俊哈哈一笑,不以爲意道:“喝茶,喝得是個心境,就如喝酒喝得是一個氣氛一樣,三五好友對坐品茗,品的是心境,並不在茶葉的品階好壞。”
那掌櫃連忙點頭哈腰,連連稱是。
心裡卻忍不住納罕:剛剛這位越國公在沈綜王景面前那等強勢霸道,這會兒卻又能溫煦和藹,風格轉換之間毫無違和,順暢自然,當真奇人也……
三人在靠窗的茶几旁坐下,房俊又將裴行儉叫過來,四人湊在一起喝着茶水說着閒話兒,很是愜意。
杜荷最是得意這樣的場合,只要不談正事,他便活潑伶俐得很,將平素趣事說將出來,加油添醋誇張其事,妙趣橫生。
裴行儉亦是名門子弟,對於應酬好不陌生,這兩年身在華亭鎮掌握着整個江南的財富分配,可謂大權在握見多識廣,心性歷練很是不凡,配合着杜荷將氣氛搞得愈發輕鬆。
窗外不知何時又淅淅瀝瀝的飄起小雨,微風自敞開的窗戶吹進來,茶水折騰的熱氣隨風飄搖,茶香氤氳。
他們坐在這裡輕鬆愜意的品着茶水,整個蘇州城卻如同炸開了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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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府衙距離望江樓只有一牆之隔,早在數百兵卒開進城中,府衙便已經得了消息,及至後面沈綜與王景感到,被一衆禁軍打得狼奔豕突哭爹喊娘,府衙這邊已經上下震動。
但凡能夠進入府衙的官吏,個個身後都站着一個或者數個門閥,他們本身就代表着各自門閥的利益,也都是家族當中出類拔萃的人物。這些人對於江南各家的形勢一清二楚,別看蘭陵蕭氏忝爲江南之首,陳郡謝氏文采風流,琅琊王氏底蘊深厚……要說最不好招惹的,卻是吳興沈氏。
“族風剽悍”,這是吳興沈氏最直觀的一個標籤,當年沈法興振臂一呼,率領族中數千子弟即可橫行江東裹挾各家數萬精銳揭竿而起自立爲王,便可見一斑,沈家子弟更多從事商賈之業,少讀詩書,好勇鬥狠橫向鄉里,誰見了都頭疼幾分。
那位魏王殿下拿吳興沈氏開刀,令這些人大感快意之餘,更加憂心忡忡。
人家連吳興沈氏這般難纏的角色都不假半分辭色,可見心意是如何堅定,誰家若是想要抵賴那些貨殖產業,說不得明日魏王殿下便能打上門去。
而沈家的遭殃,更讓大家認清一個事實,那位舌綻蓮花口若懸河的太原王氏子弟,似乎也並不怎麼靠譜。
起碼在房俊面前還不夠看……
既有魏王這個天潢貴胄的威儀,又有房俊手裡強橫的權力,這兩人便猶如過江猛龍一般,甫一露面,便有威震江東之意。
再聯想到各自家中搖擺不定的態度,難免患得患失,一直盯着望江樓那邊的情形。
至於魏王殿下長街縱馬、鬧事傷人……大家都默契的保持緘默,連提都沒人提。
刺史值房內,穆元佐喝着極品的龍井,品味着馥郁的茶香回甘,笑着對面前兩人說道:“王大郎溫潤如玉、滿腹經綸,固然乃人中之傑,可是照比越國公還是差了那麼一點。”
推崇之意極其明顯。
先前王景白衣渡江,暗中聯絡各家江南士族,曾令穆元佐憂心忡忡,唯恐被其三寸不爛之舌合縱連橫串聯江南各家結成聯盟,共同抵禦太子勢力,那麼他這個蘇州刺史就坐不穩了。
可誰曾想房俊前腳抵達江南,後腳便直接對上王景,沒有什麼陰謀詭計,沒有什麼謀略權術,就這麼直直的懟上去,便將王景懟得狼狽不堪,顏面盡失。
當真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頃刻之間便將局勢逆轉。
穆元佐眉目之間難掩得意之色,但是他面前的兩人卻只是尷尬的擠出一抹笑容,全無半點笑意。
年紀小一些的人面白無須,長相頗爲英俊,咳了一聲道:“越國公南征北戰立下功勳無數,麾下水師更是縱橫七海未嘗一敗,新羅、倭國、安南盡皆被其玩弄於股掌之間,其謀略權術天下罕有,王大郎自然難以抗衡。”
雖然這些都是事實,但是此人也僅只是一句客氣話而已,畢竟任人皆知穆元佐能夠將蘇州刺史的位置穩穩當當的坐到今天,甚至有可能更進一步直入中樞,就是因爲他投入了房俊的陣營,得到房俊的大力扶持,否則江南士族老早就聯起手來將他擠走……
當着穆元佐的面,誰還能說房俊的壞話?
孰料穆元佐卻好像完全不知道他在說客套話,故作驚異道:“咦,外間傳聞蕭家與那王景暗地裡眉來眼去,本官還甚爲不解,畢竟蕭家與越國公有姻親,賢弟與房俊論起來更有郎舅之誼,怎會胳膊肘往外拐呢?看着賢弟對越國公如此推崇,原來傳聞有誤啊。”
這年輕官員乃是蕭家子弟,此刻被穆元佐擠兌得面色難看,卻也不能發作,只能強笑一聲,低頭飲茶。
穆元佐又擡頭看向另外一人。
這人年紀較大,約在四旬開外,面容清癯三縷長髯,風度翩翩氣質出衆,見狀一拱手,苦笑道:“明府就別拿下官取消了,下官不過是琅琊王氏一個偏支子弟,一切聽從家族號令,哪裡能夠做得了半點主?越國公這一番大臉打得啪啪響,卻怎麼也打不到下官這個小人物臉上來。”
穆元佐哈哈一笑,示意對方飲茶,繼而慢悠悠說道:“話是這麼說,可是當年你們琅琊王氏與越國公之恩怨,本官也曾有所耳聞。誰對誰錯暫且不論,彼此之間的隔閡卻難以遮掩,只看越國公眼下這等手段,必定是要以雷霆之勢掃蕩羣論,一舉蕩平江南的所有反對者,琅琊王氏如今更親近太原王氏,這可不是什麼好事,誰都難保越國公不會繼沈家之後再拿琅琊王氏開刀。而越國公若是當真意欲對琅琊王氏下手,自然不可能打上門去,那麼剪除琅琊王氏之羽翼,便是最好的震懾手段。”
這位王氏子弟面色發苦,笑不出來。
道理是明擺着的,之前房俊已經數度將江南士族折騰得破皮流血顏面大損,這會若直來直去的硬懟哪一家,皇帝也不會同意。
可不能闖上門去硬懟,卻不代表就當真拿這些個江南士族沒辦法,從海貿上掐住各家的脖子這是其一,從官場上打擊則是其二。
毫無疑問,只要房俊當真動了收拾琅琊王氏的念頭,他這個從六品下的蘇州互市監,便要首當其衝。
可憐自己耗費了十餘年精力,雖然有家族扶持,卻更多憑藉自己的努力方纔坐上這個官位,怕是一陣大風就得雞飛蛋打一無所有,若是房俊心狠手黑一下,甚至能夠給自己安插一個罪名,直接發配嶺南。
政治鬥爭,可沒有什麼手下留情,但凡能夠使得出的招數絕對不會吝於出手……
他只能苦笑:“家族利益爲先,吾等子弟,捨身相報亦是應當,又豈敢多嘴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