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心裡對李治是有一些不滿的,不過此刻見到幼弟局面尷尬、神情惶亂,到底還是不忍,遂出手解圍。
若是放在以前,他是不敢在父皇面前這般自作主張的,父皇對他的確寵愛,卻也極爲嚴厲,一舉一動都不敢有絲毫差錯。可是現如今他早已死了爭儲之心,反倒在父皇面前卸下了包袱,沒有了那種患得患失的心境,進而愈發灑脫自如起來,尤其是立志於擴展大唐的教育事業之後,父皇對他更多了一份看重,有些時候更會詢問他的意見……
就比如眼下自作主張將李治拽走,以前是萬萬不敢這麼幹的,而現在不僅幹了,父皇更不以爲意,直接允許了……
李治自然長長吁了口氣,跟着長孫無忌去了正堂,恐怕又要面對房玄齡的詰難,令他更加難堪,如今逃過一劫,心中歡喜,便不免說了句大話,可是一回頭見到似笑非笑的房俊,心裡頓時一突。
壞了,自己隨口那麼一說,看似氣勢很盛,可是以自己的酒量對付那些個駙馬姐夫都爲難,更何況是千杯不醉的房俊?
果不其然,房俊笑呵呵的衝着他點點頭:“晉王殿下果然長大了,有男兒氣魄!就衝着您這句話,稍後微臣就得好生敬上幾杯,今日殿下萬萬不可先行退席,咱們不醉不歸!”
李治頓時臉一垮。
娘咧!
這長安城裡裡外外多少人,誰聽到房俊這般囂張的挑戰不是兩股戰戰?這廝是真的能喝啊!
心裡發慌,趕緊說道:“那個啥,本王府中還有些事情,要不……”
他想要躲一時算一時,卻不料被身後的李泰打斷。
未等李治將認慫的話語說完,李泰已經笑着站到房俊面前:“怎麼着,瞧不起咱們兄弟的酒量?吾李唐皇族之男兒,上得了戰場,做得了文章,難不成還能在酒桌之上丟了骨氣?你房二的確好酒量,是條好漢子,可你能將吾兄弟灌倒在酒桌之上,卻不能單憑一張嘴便奪了吾兄弟的氣勢!大不了醉倒當場惹人恥笑,誰怕誰啊?”
房俊頗感詫異的瞅着李泰,這廝今日不知犯了什麼瘋,幾次三番的維護李治,不是說好了不摻和爭儲之中麼?
“既然殿下豪氣沖霄,那咱們就說好了,晚上酒宴,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
“那還請殿下入偏廳稍坐,微臣還要去門前迎客。”
“二郎自去,自家人不必客氣。”
房俊頷首,拱手施禮,帶着馬周與李道宗告辭,去了門前迎客。
李泰看了看李治,伸手攬住他的肩膀朝着偏廳走去,一邊笑呵呵的衝着從面前經過的朝中官員頷首致意,一邊對李治說道:“有些時候男人最重要的是擔當,面對困難不僅要有解決困難的手段,更要有迎難而上的決心,逃避絕不可取。你可能以爲自己是暫避鋒芒、迂迴取勝,可是這種逃避的心理一旦滋生,往後便會習之爲常,每當遇到難事,首先升起的便是逃避的念頭。身爲男人,你若逃避,那麼讓誰去直面困難?你的兄弟?還是你的女人?且不說你的女人有沒有直面困難膽魄,就算有,這也會不斷的將她的野心和膽魄滋生壯大,長此以往,你在女人面前哪裡還有一家之主的氣魄?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
李治腳下不停,登時不滿道:“青雀哥哥豈能這般看我?我李治雖然算不得頂天立地之豪傑,可也是個陽剛挺直的男兒,焉能遇上苦難便一味躲避,甚至將自己的女人推到前面?哥哥太瞧不起人了!”
偏廳就在前面,李泰拍了拍李治的肩膀,笑呵呵道:“爲兄不過是有感而發,稚奴你不必生氣。只是你記得身爲男人就不能躲避,生死勝敗都要勇於面對,若是逃避成了習慣,必將禍根深種。”
說話間,已經來到偏廳門口。
李治迷迷瞪瞪的進了偏廳大門,心裡卻不停的琢磨着李泰的這番話,難不成青雀哥哥是因爲太原王氏的緣故,故而提醒我要注意控制王府的權力,以免太原王氏壓在我的頭上?
這不可能啊。
就算自己的性子當真更願意躲避鋒芒而非是迎難直上,可晉王妃那是能夠推出去就可以直面困難的麼?
哪怕自己當真將自己的女人推出去化解困難,那也得找到一個有足夠的心智和手段魄力的女人才行。
嗯,比如武娘子那樣的。
只可惜啊,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佳人早已是名花有主,自己這一腔愛慕也只能付諸東流……
偏廳內燃着地龍,溫暖如春,十餘位衣着錦繡的皇子、駙馬分別列坐,正喝着茶水高談闊論,氣氛很是熱鬧。
待到李泰與李治先後走進廳內,衆人紛紛起身:“見過二位殿下。”
李泰笑呵呵的擺擺手,徑直走到空出來的首位坐了,李治則坐在他的下首,與齊王李祐相對。
此間皆是李二陛下的兒子、駙馬,都是一家人,太子不在,那麼就得以李泰爲尊。
李泰環視一週,見到不僅齊王李祐、蜀王李愔、蔣王李惲等皆在,駙馬那邊更是王敬直、竇逵、唐義識、柴令武、程處弼等在京的一個不少,便笑着問道:“剛剛說什麼呢,氣氛這麼好?”
柴令武答道:“這不是開春就要東征了嗎,大家正商議着怎麼也得去軍中弄一個職務,以便於能夠隨軍出征。如今大唐威服四海,周圍之敵國也僅止剩下高句麗與吐蕃,吐蕃地處高原,目前與大唐的形勢也逐漸緩和,所以預想在十餘年之後,能夠稱得上大戰的也就唯有東征高句麗了,若是不能在這場大戰之中博取幾分軍功,這輩子估計就再也無望了。”
王敬直接話道:“誰都知道東征不過就是個過場,有陛下御駕親征,更有百萬虎賁,高句麗螳臂擋車,必定一觸即潰,覆亡只在反掌之間。可吾等身爲文臣,也只能看着你們武將隨着陛下衝鋒陷陣獲取戰功,豔羨不已啊!”
衆人便七嘴八舌的發表意見,但大體也就是這兩種觀點。
李泰卻不禁蹙起眉頭。
前往江南之時,他經常與房俊聊天,不止一次說起東征。起先他其實也與朝中絕大多數人一樣充滿樂觀,認爲父皇御駕親征,大軍所到之處敵人必定望風披靡,單單只是依靠在山嶺之間修築的塢堡山城,高句麗人如何抵擋大唐的百萬虎賁?
戰爭的形勢,必然猶如狂風掃落葉一般,絕無懸念。
可是與房俊深談幾次之後,他的這種想法早已經消失不見,房俊只是一個很簡單的理由就讓他改變了看法:當年的隋煬帝也是這麼想的……
前隋之時,高句麗的逐漸強盛已經對帝國構成了威脅,所以隋煬帝舉全國之兵東征高句麗,並非只是爲了自己的千古偉業,更多是爲了剷除高句麗這個心腹大患,結果泰山壓頂一般的攻勢,卻猶如浪濤拍擊岩石,奔騰浩蕩的水流看似洶涌澎湃,實則四散飛濺,岩石卻巍然不動。
沒人能夠想得到隋軍會失敗,但結果卻是一敗塗地。
數十萬隋軍精銳陣亡在遼東的凍土上,受風吹日曬鳥獸啃噬,最終被高句麗人收集起來築成一座又一座的京觀,將漢人千百年來的尊嚴狠狠踩在腳下,以彰顯他們的勇武無敵。
如今之局勢,與當年何其相似?
一樣的志得意滿,一樣的雷霆萬鈞,一樣的驕兵悍將。
戰爭從未有必勝之形勢,古往今來以寡擊衆、以弱勝強之戰例數之不盡,萬一唐軍遭遇到高句麗的頑強狙擊,極有可能引發一些列的動盪變化,導致軍心浮動,士氣低迷。
想到這裡,李泰便正色說道:“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諸位皆乃天家貴胄、當朝勳貴,若是開春進入軍中,亦當戒驕戒躁,不可存有半分輕敵之心。”
柴令武便揮了揮手,一臉不以爲然:“殿下多慮了,此次東征由陛下御駕親征,隨行之副將皆是當世名將,無論排兵佈陣亦或是戰陣衝鋒,偏居一隅之高句麗如何能擋?只需一鼓作氣,必然旗開得勝。”
戰爭的確沒有必勝之說法,任何一場戰爭都有失敗之可能。然而當其中一方的優勢足以碾壓對方十幾二十回,這種失敗的機率就會無限趨近於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