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關,世家門閥、皇親貴戚的宅邸車馬進出、門庭熱鬧,不斷有親朋故舊、朝中同僚同來的年禮送入府中,亦有送往別家的年禮從庫房之中運出,人情往來本就是千百年來傳下來的習俗,不得有半點怠慢。
趙國公府門前車馬轔轔,賓客絡繹不絕,一車一車的禮品送入府內,雖然朝野上下皆已經感受到長孫家早已不復往昔之風光權柄,但是卻絲毫不見半分家勢傾頹之色。
至少如今長孫無忌依舊貴爲太傅、趙國公,該有的人情世故誰也不敢少了。
……
今日天色陰冷,北風陣陣,時不時的有雪花飄落。
書房門前,兩位年輕官員垂首而立,在他們面前一位長孫家的奴僕卻挺胸凸肚,臉上帶着笑,眼神之中卻殊無敬意,淡淡笑着說道:“好教二位知曉,吾家家主昨夜會客,甚爲勞頓,此刻正在書房之中查閱禮單,並無時間接見二位。”
其中一位白淨消瘦的官員拱手道:“趙國公身體勞頓,吾等感同身受,只不過吾等來此之前,受到晉王殿下囑託,務必求見趙國公,卻是不敢有負使命。”
長孫家的奴僕依舊臉上帶着笑,言語卻拒人於千里之外:“晉王殿下之命,自然是不敢違背的。可是也請二位體諒吾家家主之不易,畢竟年歲有所增長,體力不似往年健旺,若是每一個上門求見之人皆要接見一番,實在是強人所難。二位不妨留下名帖,老奴轉交給家主,之後覲見晉王殿下之時,定會解釋二位失職之因由,晉王殿下必不會責怪。”
這種人他見得多了。
不過是一些小門小戶的子弟,依仗着機緣或是不入流的人脈,能夠進入朝中出仕爲官,又靠着鑽營取巧接近朝中顯赫人物,入不得眼自也沒有什麼損失,反正不過是麪皮一張,年禮也寒酸得緊,可一旦入了大人物的眼,略微伸一把手提攜一下,便可平步青雲。
至於擡出晉王殿下的面子……那更不可能讓其入內求見了,若是每一個打着晉王旗號的人前來拜訪,長孫家都要將其視若上賓,那麼在旁人眼中長孫家豈不是成爲依附於晉王的存在,對晉王的任何命令都不敢有所違背?
如今的形勢,乃是晉王想要爭儲就務必藉助於長孫家,而非長孫家沒有晉王就得倒臺。
哪怕事實如此,也必須表現出長孫家的風骨……
這奴僕乃是長孫家的主事,在長孫無忌手底下辦事半輩子,雖然不乏狗眼看人低的劣根性,卻也不至於如同表現出來的這般淺顯刻薄,他深知長孫無忌一貫的行事風格,故意刁難這兩位年輕官員,以此來展示長孫家在於晉王的合作之中處於主導地位。
兩位年輕官員面色難看,可長孫無忌威名赫赫,卻也不敢得罪,雖然被一介奴僕鄙視教訓着實令人難堪,卻也只能忍着。
齊齊遞出手中名帖,道:“既然如此,那就請將吾等名帖交予趙國公,告知詳情。”
這奴僕倒也不曾出言奚落,恭敬的接過名帖,笑着說道:“一定一定。”
兩位年輕官員道:“那吾等暫且告辭,日後有機會再上門拜訪。”
奴僕笑着鞠躬:“二位慢走。”
兩位年輕官員轉身在兩個雜役的帶領下出了趙國公府的大門,站在街上,回頭看着高大的門庭和匾額上“趙國公府”四個鎏金大字,胸腹之中自有一股不平之氣奔涌激盪。
亦是胸懷鴻鵠之志的年歲,滿腔熱血想要一展抱負,如今卻遭受這等冷落,如何能不胸懷激憤?
二人轉身登上馬車,放下車簾,那白淨消瘦的官員憤聲道:“欺人太甚!吾等身負殿下之命前來,卻被拒之門外,連面都見不着!趙國公不止是瞧不起吾等,又何曾將殿下放在眼中?今日之辱,吾李巢銘刻心中,永不或忘!”
另一人相對來說卻冷靜一些,蹙眉憂慮道:“看這奴僕的架勢,便可知趙國公對於殿下是何等態度。如今殿下不得不借助趙國公的勢力爭儲,可縱然異日大獲全勝克繼大統,也必定要面對趙國公之跋扈強勢,想要君臨天下手執日月,難上加難啊。”
李巢憤憤道:“那又如何?殿下目前也不過是虛與委蛇而已,只要爭儲成功,那便是天下之主,他長孫無忌主要不謀反,還不是得老老實實?吾等定要襄助殿下剪除其羽翼,總攬皇權!”
另一人愁眉緊鎖,卻是沒有搭腔。
……
書房之中。
奴僕將兩張名帖放在案頭,將兩位年輕官員的話語以及來意說了。
長孫無忌緩緩頷首,淡然道:“做的不錯。”
正如奴僕所想那般,那如今必須在於晉王之間的合作當中佔據主導地位,否則且不說往後沒辦法攫取更大的利益,單只是眼前若壓不住晉王,任其自行其事,如何能夠在於太子的奪嫡之中逆而獲勝?
該親近的時候親近,該給予冷落的時候也不能疏忽。
順手拿起那兩張名帖,展開來看了看,只見一張寫着陳郡扶樂人氏袁公瑜,通事舍人,另一張寫着魏州昌樂人氏李巢,巡按御史……
“行了,下去吧。”
對於奴僕的做法很是滿意。
不過是兩個小門小戶的子弟,官階也不高,一個正七品下,一個正八品,正好既不用擔心得罪了其身後的家族,又能借此向晉王展示態度,甚爲妥帖。
便隨手將兩張名帖丟在一旁,拿起桌上的茶盞喝了一口茶水。
門口腳步聲響,三子長孫濬、四子長孫溫一前一後走進來。
“見過父親!”
兩人齊齊躬身施禮。
“嗯。”
長孫無忌頷首,道:“坐下說話。”
“喏。”
兩人一左一右坐在長孫無忌下首。
長孫無忌放下茶盞,問道:“你二人不是負責收受年禮麼,何以跑到爲父這邊來?”
長孫溫性格毛躁一些,憤然道:“父親有所不知,關隴這些個老不死的,簡直欺人太甚!”
長孫無忌臉色就有些發黑……
長孫溫嚇了一跳,自知說錯話,他老子長孫無忌就是關隴的一份子啊,豈不是連老子都給罵了?
連忙說道:“這兩日與三兄一起收受年禮,關隴這些個人家倒是一家不落的都送了年禮過來,兒子與三兄也都按照各自的分量給予回禮。可這些人家卻只是派遣家中的子嗣前來,連一封家主的拜帖都見不到,豈不是沒將吾長孫家放在眼內?”
長孫濬也說道:“的確如此,這些人家平素依仗着父親耀武揚威,如今父親與陛下疏遠了一些,便開始各種方法的與吾家脫離干係,實在是令人不齒。”
長孫家一直以來都是關隴領袖,哪一家不是上趕着巴結?如今倒好,爲了替關隴爭取更大的利益,導致長孫無忌與李二陛下的關係有所疏遠、各生猜忌,結果這些個關隴家族反倒是因此巴不得與長孫家保持距離……
就算有長孫渙那麼一碼子事兒,可長孫家何曾再有過半分對不住關隴貴族們的地方?如今長孫家爲了關隴的利益奮力爭取,其餘人家卻這般撇開關係,真真是令人齒冷。
長孫無忌卻是不以爲然。
他縱橫朝堂大半輩子,見慣了雲起雲滅、生旺衰絕,最是懂得人情冷暖、損人利已的道理,豈能因爲關隴貴族們的刻意疏遠便火冒三丈?
只要能夠扶持晉王爭得儲位,今日那些人如何疏遠自己,他日就要如何上趕着前來巴結。
說到底,關隴一脈同氣連枝,不是誰想要疏遠就能夠疏遠得了的……
他不在意此事,而是看着長孫濬說道:“你回去準備一下,年後,代替爲父去一趟西域。”
長孫濬一愣:“父親有何吩咐?”
長孫無忌拈起茶盞,頓了頓,低聲說道:“去往大馬士革送一封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