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陛下英明神武、殺伐決斷,更是心硬如鐵、我行我素,這種人在後世被稱作“鋼鐵直男”,只從他獨寵文德皇后一人,將後宮三千佳麗視作工具卻不肯多浪費半分感情,便可見一斑。
幾乎就是沒救的那種……
然而人皆有軟肋,這般鋼鐵硬直的李二陛下,命門就在自幼跟隨在自己身邊長大的一雙兒女。
他與文德皇后伉儷情深,可不僅僅是因爲文德皇后身後的關隴貴族們幫助自己攫取了大唐至高無上的皇權寶座,那個十三歲便嫁給他的女子,與他一起奠定了大唐盛世之根基,雖貴爲一國之後,實則卻並未享受到太多的榮寵與奢華,其聰慧文雅、端莊賢惠,每每令李二陛下思及,都心懷愧疚,不能自己。
也正是因爲如此,當文德皇后逝世之前拉着自己的手,讓他無論如何亦要厚待她遺留下來的兒女之時,李二陛下指天立誓,必不相負。
所以哪怕自己對太子不滿已久,卻始終未能果斷的將其廢黜,因爲一個被廢的太子很難得到善終之結局,若是太子因此而死,且不說他這個做父親的於心不忍,只說等他百年之後於九泉之下,如何面對自己的皇后?
再者說來,這些文德皇后留下的兒女各個聰慧可愛,在自己面前更是乖巧伶俐,即便是自己頗爲失望的太子,這兩年也越來越有“仁君”之風範,自己怎麼會不去疼愛呢?
這會兒晉陽公主當着自己的面,眼珠子噼裡啪啦的往下掉,直將李二陛下的心都給撕碎了……
兕子莫哭,莫哭。”
堂堂帝王,這會兒亦是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
晉陽公主垂着頭,眼珠子不斷的往下掉,抽抽噎噎的說道:“父皇兇我。”
李二陛下:“……”
好閨女,你怕是不知道何者爲“兇”吧?爲父收拾齊王、蜀王、房俊的時候,那才叫“兇”好不好!
可是閨女終究與兒子是不同的,若是哪個兒子不爭氣,即便是最疼愛的雉奴,自己也得訓斥兩句踹上幾腳,閨女就只能放在手心兒裡捧着……
是是是,是爲父的不對,爲父急躁了一些,給兕子賠罪可好?兕子莫哭……”
李二陛下手忙腳亂的想要去給閨女擦拭淚痕,結果小閨女卻一扭頭,將臉兒轉向另一邊,委委屈屈抽抽噎噎。
沒轍了,李二陛下值得嘆息一聲,拍了一下大腿,懊惱道:“爲父的確是粗心了一些,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你讓爲父上陣殺敵、料理政務,那都不在話下,可是這教兒育女的事情,實在是不擅長。只怪你們母后去得早,丟下父皇一個人孤苦伶仃的,也不懂得照料你們,這將來百年之後,怕是無顏去見你們的幕後了。”
言語滄桑,將一箇中年鰥夫的落魄悲傷詮釋得淋漓盡致。
只不過……中年鰥夫?
呵,你可是皇帝啊……
晉陽公主咬了咬嘴脣,用嫩白的手背抹了一下眼淚兒,並未上套,反駁道:“別說的那麼難聽,父皇宮裡頭嬪妃如雲,各個皆是人間絕色,女兒並未見到父皇有那麼傷心。”
李二陛下知道這閨女聰慧,只得說道:“傷心難過亦或是開心愉悅,爲父身爲皇帝,又豈能將這心底之息怒形於色呢?多少場合,也不過是強顏歡笑而已。”
這話說的,他自己都信了幾分……
晉陽公主雖然明知父皇是在裝模作樣以求得自己的諒解,可到底心疼父親,不忍父親當真爲此自責,便轉過身,擡起一雙美眸看着李二陛下,輕聲道:“父皇身爲帝王,胸中自當盡是家國大事,何以卻管起這等瑣碎小事?”
她指的,自然是自己將房俊召入寢宮這件事。
你是堂堂皇帝,那麼多的家國大事還不夠你操心,非得要這般無中生有管起兒女們之間的事情?
李二陛下痛心疾首:“這怎是小事?但凡與兕子牽扯上的,在爲父心中那都是一等一的大事!房俊到底是外臣,平常入宮倒也罷了,可是怎能將其私自召入你的寢宮呢?你如今已到了及笄之年,過兩年就得要尋一個人家嫁出去,若是這時候傳出一些流言蜚語,豈不是耽擱了婚姻大事?”
晉陽公主抿抿嘴脣,小聲道:“那女兒不嫁了便是,一輩子陪着父皇,讓父皇養着就好了。”
胡說八道!”
李二陛下沒好氣道:“成親出嫁,結婚生子,那便是女兒家一輩子的頭等大事,千萬別學你長樂姐姐,成天到晚的吃齋唸經,是想將爲父氣死不成?”
說到長樂公主,他愈發頭大了一圈兒。
那丫頭早已與長孫沖和離,人品相貌家世都是世間一等一的,沒有誰因爲她是個“和離之婦”而嫌棄,反而無數世家門閥意欲將她娶回家去,結果那丫頭卻全都冷眼相對,一點出嫁的心思都沒有。
尤其是與房俊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更是讓他每每想起便心口堵得難受。
若是這個小閨女也走了長樂的舊路,李二陛下覺得自己怕是會給活生生鬱悶死……
所以啊,爲父這都是爲了你好,你長大了,就得知道避嫌,往後不可再如小時候那般與房俊親近。”
聽着父皇絮絮叨叨的叮囑,晉陽公主沒說話,只是又將頭低下,半晌,才輕輕的嗯了一聲。
心底有些沒來由的酸楚,想哭。
眼淚便又滾落下來……
沒過上元節,就不算是過完年。
往年,甚至整個正月裡都會洋溢着新年的氛圍,衙門雖然會在上元節之後開衙,但是若無緊要之事,官員們也大多早晨點卯,到了晌午便下了值,各自回家或者尋一處所在吃喝耍樂,直到過了二月二,纔算是把心思收攏回來。
這年代交通不便、信息傳播速度極慢,就導致了極其緩慢的生活節奏,人們除非遭遇天災吃不飽飯活不下去,否則便會展現出一幅與世無爭的模樣,安安穩穩的過日子。
只不過貞觀十八年的新年剛過,到了初五,整個長安城便陡然緊張起來。
東征高句麗乃是國策,已然籌備了兩年之久,去年若非李二陛下陡然染病,大軍已經出征遼東。不得不拖延一年之後,雖然靡費更多,也延誤了時機,但是各方面的籌備在歷經一年之後,卻也更加的完善充足。
東征一事,不急於一時,更不必吝嗇於錢糧,而在於穩。
前隋三徵高句麗結果兵敗如山倒之殷鑑未久,如今大唐即將在李二陛下親身統御之下再上征途,各方面之準備較之前隋充足何止一倍?故而雖然大軍未動,但朝野上下無人認爲高句麗能夠複製三十五年前的那場戰爭,在大唐鐵騎狂攻之下依舊安若磐石。
兵部衙門。
正月初八,因過年而放假的衙門便熱鬧起來,幾乎所有官員盡皆上值,過年期間積壓的文牘匯聚到衙門之中,經由各級官員審覈批覆之後,再下發至各折衝府、軍隊。
兵部尚書值房內,房俊與晉王李治相對而坐,面前放着一盞香茗,茶香氤氳,氣氛卻並不如何美好。
李治上身坐直,瞪着房俊,問道:“軍械已經安然抵達營州碼頭,兵部之任務已經完成。然而營州各地普降大雪,若是想要將這一批軍械運輸到各地駐軍手中,勢必要兵卒們冒着酷寒之天氣,用雙腳去跋涉高山雪嶺,不知將要折損多少兵卒。爲何不能等到再過幾日春暖開化之後,再將軍械從容分配?都是爹生娘養的,你這般坐在溫暖的衙署之中,喝着熱茶,卻讓前線兵卒凍死凍傷無數,於心何忍?”
房俊擡眼瞅了瞅一臉正氣忿然抗爭的李治,搖了搖頭,喝了一口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