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侃默然。
的確如房俊所言這般,右屯衛是裝備火器最多的軍隊,火槍開發出“三段擊”,步卒衝鋒之時輔以震天雷衝擊敵軍陣地……這些新式戰法只在右屯衛之中應用,並且日夜加以操練。
全新的兵種,全新的作戰方式,這不是隨隨便便弄來一個名將就能玩得轉的。
即便是有“軍神”之稱,被大唐上下公認爲謀略第一的衛國公李靖,若是沒有半年的熟悉、鑽研,也不可能使右屯衛發揮出最強戰力。
這一點來看,從始至終都負責軍隊訓練的高侃無疑是最爲合適的,而且高侃在右屯衛的威望甚高,軍中上下盡皆心服。
但是歸根究底,護佑社稷這樣的責任實在是太過重大了……
高侃心想我當初不過是想要參軍討一碗飽飯吃,何曾想過居然有將江山社稷挑在肩上的一天?
壓力太大……
房俊自然知曉高侃之能力,且不說歷史之上也曾爲一代名將,單單在右屯衛的這幾年,從一個勤務兵一步一步走到眼下將軍之職,性格沉穩、心細如髮,且能夠與兵卒打成一片,威望甚高,定然能夠肩負起護衛長安之責。
他溫言道:“不必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世間之事誰也不知最終之結果,只要吾等用心去做、用力去拼,結果如何只看天意即可,大不了就是以死報國,正如曹子建那句‘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昂藏七尺男人,俯仰無愧於天地,如此而已。”
有誰能將機關算盡呢?
世間之事千變萬化,隨便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就有可能改變整個歷史的走向,誰也不能當真掌控一切。
一切盡心盡力,其餘就只能交給天意。
若上蒼依舊讓大唐陷入動盪,世家門閥割據地方,房俊也無能爲力……
高侃終於吐出一口氣,咬咬牙,沉聲道:“末將定不負大帥所託!”
他的確沒信心護佑社稷、保全太子,京中局勢瞬息萬變,誰是敵人、誰是自己人根本看不清。
不過他卻不怕死,自古艱難唯一死,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就如房俊之言,“時勢造英雄”,局勢將大家都推到這個風口浪尖上,除卻排除萬難、以死報國之外,別無選擇。
……
整個右屯衛軍營都動起來,一邊補充糧秣,修護甲冑,更換火器,一邊從前來參軍的青壯之中擇選兵員,充入右屯衛之中,待到房俊出征河西之後,會由高侃負責整訓,使其快速形成戰鬥力,增強右屯衛的戰力。
以火器爲主的軍隊,補充兵員的速度是非常快的。一半冷兵器的軍隊,青壯入伍之後需要經過長時間的訓練,以及無數臨陣對敵之經驗,方能夠形成強大的戰鬥力。
但是右屯衛不需如此,火器的操作實在是太簡單了,且可以遠程殺傷敵人,不需要太多的對敵經驗就能操練出一支戰力強橫的軍隊。
眼下右屯衛不足四萬人,房俊帶走大概兩萬人,高侃會在之後補充一萬餘人,留在玄武門外大營之中的右屯衛兵卒保持在三萬人左右,整訓備戰,輔以火器,足矣應對關中局勢。
一牆之隔的左屯衛兵卒們從營門看着“宿敵”熱火朝天的模樣,忍不住心中嫉妒,紛紛泛酸。
“牛什麼啊?若非吾家大帥染病,這等事哪裡輪得到你們右屯衛!”
“就是,吐谷渾騎兵強橫,各個以一敵十,這麼點兵力鎮守河西,遲早被人家踏平營帳、大敗而歸。”
“都是些軟蛋啊,整日裡只會操着火器乒乒乓乓的亂放,若是白刃戰,老子一個打他們十個!”
……
左屯衛一副瞧不起右屯衛的嘴臉,可心裡哪個不羨慕?如今右屯衛已經成了關中百姓心目當中的“忠勇之軍”,爲了保衛關中不惜出鎮河西應戰強敵吐谷渾,各個都是英雄。
然而左屯衛自己呢?
卻因爲大帥染病,被百姓們痛斥“避戰畏敵”“不思進取”“一羣瓜慫”,甚至有兵卒回鄉,受到鄉間百姓的怒罵,顏面無存……
都是血氣方剛的少年郎,都是吃着軍糧保家衛國,哪裡是怕死的?如今卻遭遇關中百姓的冷嘲熱諷、切齒痛罵,一個個都憋着一股火氣,連帶着對自己那位“恰巧”染病的大帥極度不滿。
又有誰是傻子呢?
早已染病晚不染病,偏偏這個當口染病,天底下哪裡有那麼巧的事情……
*****
從右屯衛軍營下值,房俊沒有順路前往終南山幽會長樂公主,而是從明德門入城,直接回到崇仁坊家中。
男人彩旗飄飄沒什麼,但是必須牢記自己的責任與擔當。眼下自己代替柴哲威率領右屯衛鎮守河西的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家中不可能一點消息都聽不到。
連市裡坊間的百姓都說他“向死而生”,知道此行之艱難,家中的妻妾[八一中文網 www.x81zw.xyz]們豈能不更加擔憂?
若是這個時候自己跑去終南山,反而將憂心忡忡的妻妾們丟在一旁,那也太不是個東西了……
回到府中,果然氣氛很是沉重。
院中遇到家僕侍女,都遠遠的立於路旁規規矩矩的施禮問安,擡頭看向房俊的目光及時欽慕崇拜又有些擔憂彷徨。
房俊氣定神閒,步伐穩重的到了內院,簡單洗漱之後坐在花廳之中,讓侍女沏了一壺茶,慢慢的喝着,心裡盤算着當下的局勢,以及到達河西之後要如何駐防,應對極有可能翻越祁連山狂攻而來的吐谷渾鐵騎。
腳步匆匆,環佩叮璫,一身絳色宮裝明眸皓齒的高陽公主從後堂快步走出來,氣呼呼的瞪了房俊一眼,坐到他身旁的椅子上,不滿道:“你這人怎麼回事兒?河西那等危險之地,一旦吐谷渾反叛便會首當其衝,區區兩萬人馬給人家塞牙縫都不夠!誰愛去誰去,你爲何偏要搶着去?”
早有房俊出征河西的消息傳回來,家中登時亂作一團。
房家父子兩代都位居中樞,家中連家僕侍女都見多識廣,對於朝局之見識自然非是等閒富貴人家可比,聽聞此事,便知道此行之兇險。
高陽公主又是擔憂又是氣氛。
房俊親手給高陽公主斟了杯茶,看着公主殿下氣得漲紅的小臉兒,微笑道:“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若非局勢之危險、形勢之嚴峻,如何彰顯爲夫用兵如神的能耐?待到爲夫蕩平賊寇、得勝還朝,衛公‘軍神’之名,只怕要冠在爲夫頭上,不僅受到天下景仰,更會名垂史冊、流芳百世!此等天賜良機,豈能讓給別人?休說那柴哲威忽然染病,就算他生龍活虎,爲夫也得想法子偷偷敲斷他的腿,讓他無法出征。”
高陽公主氣道:“本宮不要什麼‘軍神’,更不管什麼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古往今來但凡能夠配得上這樣讚譽的,有幾個好下場?本官只想要你平平安安,咱們一家安樂富貴,這就足矣!”
說着,她忍不住心中擔憂酸楚,垂下淚來,哽咽道:“若你有個三長兩短,讓我們姊妹怎麼活?房菽房佑年紀還小,誰來管家他們?淑兒肚子裡的孩子還未見過父親的模樣……嗚嗚,你這個棒槌東西,就只會逞能。不行,本宮要入宮去見太子哥哥,讓他收回成命,誰愛去誰去,反正咱們不去!”
說着,她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房俊趕緊拉住她的纖手,微微用力,將纖細的身子攬入懷中,抱着坐在自己推上,嗅着清新的香氣,看着梨花帶雨的嬌顏,心中感動,輕聲哄着道:“殿下之心意,微臣感激莫名,沒齒不忘!只不過爲夫世受皇恩,至此家國危難之際,豈能退避三舍,明哲保身?更何況放眼朝堂,那些跟隨陛下南征北戰的將軍們都已經老了,新一輩的子弟還未長成,能夠擔負起這般重任的,除去爲夫,尚有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