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柔聲細語:“……這般下去,妾身覺得有些愧對郎君。難得遇到一個他喜歡的,以善德女王的身份又不可能嫁入府中興風作浪,何不成人之美呢?再則說來,如今郎君西征,餐風宿雪刀光劍影的,多苦啊,萬一善德女王當真出了意外,待到郎君回京,會是何等傷心?咱們女人啊,總不能只顧着自己的喜好,亦要多想着自家男人才是。”
並不是她不“好妒”,“好妒”乃是女人天性,無論怎樣壓抑隱藏,總歸是會有一些的。不過她素來大氣,只要影響不到她在府中、房俊心目中的地位,便不會做出那等狠辣之事。
高陽公主金枝玉葉,無論如何都是正室大婦,她動搖不了。蕭淑兒賢淑溫婉、名門閨秀,性格亦是外柔內剛,但是入府以來安守本分,從不摻合府內府外的具體事務,乖巧懂事。
這兩人與她沒有本質的衝突,自然樂得彼此交心,家宅安寧。
至於善德女王,亦或是她自己的姐姐武順娘,不過是男人貪花好色嚐嚐鮮罷了,既不能娶回府中,又不能與她分庭抗禮,何需去做那些惡事搞得天怒人怨,最終導致郎君於自己離心離德?
高陽公主素來大氣,許是因爲她自己出身高貴、金枝玉葉,覺得旁的女子縱然容顏秀麗、溫柔內媚,也不可能威脅自己的地位,所以從來不在意房俊的房中事,雖然房俊在這方面的做派堪稱典範,絕無任何可以指摘之處。
但是面對善德女王,看着對方那種優容華貴的氣質以及秀美柔媚的風姿,再加上新羅女王的身份,卻有些心中不服。
不過此刻聽了武媚孃的話語,自是深以爲然,點了點頭,話題一轉:“居然被岔開去,忘了正事兒。”
武媚娘奇道:“什麼正事兒?”
高陽公主笑道:“自然是換上甲冑配上腰刀,陪着本宮在這裡坐鎮中軍咯!怎麼,難不成還要讓本宮親自給武娘子你更衣?”
……
公主殿下一身甲冑,英姿颯颯坐鎮中堂,雖然有些玩鬧成分,但是在府中家兵、奴僕們看來,卻無疑增添了一顆定心丸,愈發上下一心,堅決守護府邸不受叛軍蟊賊衝擊,氣勢旺盛。
*****
李承乾坐鎮興慶宮,城內城外的消息潮水一般涌來,由馬周詳細歸納擇取之後報於他知曉。
當收到長孫衝落網、侯莫陳虔會被軟禁的消息之後,李承乾長長語籲出一口氣。
他起身來到牆壁一側,負手看着牆壁上的長安城附近輿圖,上面有馬周根據各處消息彙總之後標註的信息。在城南、城西、以及城北渭水一帶,皆有小小的黑色旗子貼在上面。
馬周道:“關隴各家已然聚集衆多私兵、奴僕、死士,甚至有不少兵卒脫離軍隊匯入其中,總數不下於三萬人,分散在城外各地,各家皆有出類拔萃的族中子弟統領。另外,城中各處關隴門閥的府邸之內,亦發現大批人手,顯然早有預謀,耗費時日潛入城中。城內城外,都已經做好了準備,就等着一聲令下,即刻發動兵變。”
輿圖之上,敵我分明,關中局勢一目瞭然。
固然長安周邊已然有數處小黑旗所代表的的關隴勢力聚攏起來向着長安方向移動,但是自“百騎司”衝入趙國公府之後,這些小黑旗都已經停下,甚至有兩處開始緩緩後撤,顯然是受到了長安城內的消息,打起了退堂鼓。
任何事情都需要一個領頭人,殺伐決斷指明方向,才能奮不顧身向死而生。眼下關隴門閥羣龍無首,各家之間相互仍有猜忌之心,已然不是當年自魏入周、棄周立隋、甚至滅隋入唐之時那般親密無間。
凝聚力可以使得大家擰成一股繩,從而攫取權力,但是權力卻反過來腐蝕了凝聚力。人一無所有的時候最是慷慨激昂視死如歸,能夠將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戰友,義之爲先利在其後,捨棄小我成全大我不在話下。
然而利益越大,分歧越大,這就是人心。
沒有長孫衝從中串聯,沒有侯莫陳虔會振臂一呼,勢力強勁的關隴門閥就只是一團散沙,覬覦利益卻又相互忌憚,唯恐自己衝鋒在前卻被同伴在背後狠插一刀,拼得血流滿地卻終究做了嫁衣……
“馬府尹認爲,關隴這一次的謀劃還能否進行下去?”
李承乾心神放鬆,拿起一旁的茶杯呷了一口茶水,笑着問道。
父皇駕崩的消息嚴密封鎖,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捅出去,即便是關隴門閥亦是如此,否則他們所謀劃的兵變就不是“兵諫”,而是謀反。只要能夠將眼下這個危機抗過去,待到李績引領數十萬東征大軍回到關中,便大局已定。
馬周束手而立,蹙眉看着牆壁上的輿圖,沉聲道:“殿下似乎忽略了趙國公?”
豈止是李承乾?便是李靖、蕭瑀等人,亦都不約而同的將長孫無忌排除在危險之外……
李承乾放下茶杯,走到書案之後坐下,輕鬆道:“非是忽略趙國公,而是遼東距離關中萬里之遙,此時又正逢嚴冬,路途險阻,再是輕車簡從,沒有兩個月也休想回到長安。趙國公年事已高,這些年更是養尊處優,如何經受得住這般萬里迢迢的舟車勞頓?若是趕路急了,身體根本熬不住。”
按部就班的趕路,怕是要等到年後纔回。若是趕路趕得狠了,一把老骨頭豈能受得住折騰?大抵回到長安也是奄奄一息,哪裡還有精力主持大局……
馬周卻依舊不能釋懷,提醒道:“雖然水師盡在蘇定方手中,但長孫家與江南士族多有合作,海貿也好,南北通商也罷,商隊之中舟船衆多,萬一有海船冒着北風嚴寒出海接應,必然會大大縮短路程所需時間,且能夠得到良好的歇息。”
如今遼東大雪封山,燕山之北的道路不通,返回關中只能自幽營二州向南沿着海邊低矮通道取道榆關進入河北,然後西行。這一段道路正好繞着渤海拐了一個大灣,行程近千里。若是自蓋牟城亦或沒溝營等處大河出海口登上海船直接抵達榆關之南的盧龍,不僅縮短了行程,更會節省十餘日的時間。
別說什麼結冰封海,水師能夠鑿碎海冰將輜重軍械運往平穰城,長孫無忌又豈能無法登上海船?
以長孫家的勢力,足矣做到這一點。
馬周又補充了一句:“而且,臣下曾聽聞在嶺南一帶,有山越人擅於飼養飛鴿,能夠驅使其傳遞書信,最遠可達千里之遙。”
若是長孫無忌乘坐海船抵達盧龍登陸,而在盧龍當地早有長孫家的人帶着這種信鴿接應,將長孫無忌的命令以這種方式快速傳遞至長安,哪怕其尚未回到關中,卻也可以暗中主持大局。
李承乾悚然而驚:“居然還有這等傳信方式?”
飛鴿居然還能飛越千里傳信?簡直匪夷所思,區區一隻飛鳥如何能夠跨越千里識得歸家之路?
馬周鄭重道:“千真萬確!”
據說這種飛鴿傳信的方式只是嶺南深山之中山越人所用,當地山嶺縱橫路途難行,有人出門一次若是半路有事很難及時回家,這時候只需攜帶一籠鴿子,將信息寫在之上綁在鴿子腿上,放飛鴿子,鴿子天性戀家,且擁有識途之天賦,自己便飛回家中,將信息傳回。
雖然長孫無忌未必知曉此等傳信方式,可凡事只怕萬一……萬一長孫無忌正好知曉呢?對於眼下岌岌可危的局勢來說,一絲半點的風險都不能承擔。
李承乾登時心中驚懼,道:“孤這就傳令城中軍隊,萬萬不能掉以輕心!”
然而未等他下令,外頭便有內侍小跑進來,驚慌道:“殿下,大事不好。侯莫陳家的家兵已然自城門入城!”
“什麼?!”
李承乾霍然起身,不可置信的驚呼一聲,果然被馬周給說中了,若是沒有人暗中組織、調兵遣將,關隴門閥豈能這般快速的反應過來,甚至悍然入城?而眼下具有這般威望、能力的人,也只有長孫無忌。
剛剛自己還暗暗竊喜,以爲長孫衝被捕、侯莫陳虔會被軟禁,關隴門閥羣龍無首,危機已然接近消除,卻不料只是片刻功夫,局勢便急轉直下。
兵變已然勢不可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