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踏足樓內,正堂裡忙碌的人羣盡皆停下,喧囂的話語聲也瞬間寂靜,所有人都起身,施禮,恭聲道:“見過趙國公!”
“嗯,諸位不必多禮,各司其職,勿要耽擱軍機。”
長孫無忌目光從諸人面上一一掃過,眉心微不可察的蹙了蹙,旋即舒展,含笑以對。
“喏!”
衆人旋即各就各位,開始忙碌起來。
一個二十餘歲、相貌堂堂的青年走到近前,正是宇文節,躬身道:“趙國公請到這邊就坐。”
言罷,將長孫無忌引着來到主位的椅子上,他自己則在下首相陪,而後續道:“晉王那邊,可曾辦妥?”
長孫無忌瞅了瞅宇文節,又看了看這滿堂青年才俊,卻是一個各家家主皆不見,心底惱火逾盛。不過他素來城府深沉,面上不顯,略微搖頭,道:“晉王殿下不肯。”
“啊?”
宇文節大吃一驚,忙道:“怎麼會?咱們素來支持晉王,眼下局勢盡在掌握之中,距離勝利咫尺之遙,晉王怎能面對夢寐以求的寶座無動於衷?”
這簡直不敢想象!
一旦晉王不答允站出來豎起大旗直指東宮,那麼關隴門閥此次兵諫的性質就完全變了。此刻他不僅僅暗暗後悔,當初長孫衝串聯各家之時,他就應當堅持將此事告知晉王,取得晉王首肯之後再行動,而不是如長孫衝所言那般爲了保密,實則是想盡可能的攫取更多的主動權,減少晉王的參預,便於以後對晉王的控制。
面對這個關隴門閥的後起之秀,長孫無忌倒是客氣一些,淡然道:“晉王自有想法,倒也情有可原。”
屁的情有可原!
宇文節都有些冒汗了,疾聲道:“若晉王堅持不就,倒也無法,不過退而求其次,當懇請魏王出面。”
雖然關隴門閥素來與晉王親近,推晉王上位更能保障關隴門閥的利益,不過既然晉王不肯,總不能拿刀子逼着他吧?退而推魏王上位,倒也不是不行,反正眼下隨着兵諫的勝利,關隴門閥將會完全主導朝堂,即便是魏王也休想擺脫關隴門閥的控制。
長孫無忌淡淡道:“便是魏王也不肯……不過老夫已然說服齊王殿下,這回便讓齊王來吧。”
宇文節無語。
雖然都是陛下的兒子,可齊王能與魏王、晉王相比麼?有魏王、晉王在,哪裡輪得到齊王繼任儲君甚至登上大寶?於情於理都說不通!
可眼下既然魏王、晉王堅持不幹,那也只能暫且將齊王推出來頂缸,首先解決了“師出有名”的根本問題再說。只不過如此一來,即便兵諫勝利,後續的麻煩事也多不勝數。
畢竟越過魏王、晉王而將齊王推上儲君之位,明顯與天下氏族奉行的“宗祧承繼”嚴重背離,屆時必定物議沸騰、羣情洶洶……
長孫無忌擺擺手,道:“此事自有老夫負責,毋須爾等擔憂。眼下戰局如何?”
宇文節也知道長孫無忌必定有所謀劃,雖然事出意外,但讓齊王站出來也算是補救之策,便道:“晚輩自不敢在趙國公面前置喙……戰局還算順利,眼下義軍已然包圍皇城西、南兩面,正全力攻城。不過東宮六率拼死力戰,且火器犀利,暫時並無進展。”
長孫無忌起身,來到牆壁一側,看着牆壁上懸掛的一張巨大長安城輿圖,上面不僅標註了當先義軍所在之位置、數量、歸屬何家,亦有東宮六率的大致防禦態勢,尤其是這張輿圖上將整個長安城的地形地勢繪製得纖毫畢現,就連街巷的走向、坊牆的高矮長短都一一呈現,整個戰局如觀掌紋。
不僅捋須頷首,正欲誇讚幾句,目光撇到輿圖左下角處,見到上面“兵部測繪,房俊監製”的字樣,一股鬱結之氣瞬間塞滿胸膛,一張臉陰沉得快要滴出水來。
又是這個棒槌!
自從房俊入主兵部,便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輿圖之繪製更是重中之重,甚至不惜爲此特意培養一批精通算學、地理的官吏,且新創了一種繪圖之法,然後花費龐大的人力物力,在全國之內重新繪製輿圖。
甚至將兵部細作派往周邊各國,不計成本的將周邊國家的輿圖都繪製出來。
這般舉措,自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不僅使得國內各州府縣的地理地勢愈發詳盡細緻,東征之時大軍每攻略一處,都能夠事先在輿圖之上清清楚楚的瞭解周邊地形,爲調兵遣將佈置戰術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可以說,僅憑此一項,房俊的功績便足矣封侯,甚至從此被載入史冊,以供後世敬仰。
然而,房俊越是出色,長孫無忌就越是惱火。
曾幾何時,這個棒槌在長孫衝的光芒掩蓋之下如若無物,朝野上下只知長孫衝前程似錦,誰在意過房俊是哪個?即便尚高陽公主,其地位相比長樂公主亦是天差地別。
但是最終,長孫衝鑄下大錯不得不流亡天涯,那個粗鄙莽撞的棒槌卻乘風而起、青雲直上,成爲貞觀羣臣之後下一代的領軍人物,就連李二陛下都讚歎一句“宰輔之才”,且對其甚爲器重。
誠然,長孫無忌承認房俊卻是有些才能,尤其是文采之道當世幾乎無人能及,但其之所以在仕途之上取得這般輝煌的成績,時至今日甚至與他們這些貞觀勳臣平起平坐,更多還是“時勢造英雄”。
若是長孫衝沒能一失足成千古恨,那麼如今房俊的地位,必然便是長孫衝的。
而導致長孫衝犯下大錯萬劫不復的根本原因,卻正是因爲房俊……如此種種,長孫無忌怎能不將房俊恨之入骨?
心口有若壓了一塊巨石一般難受憤懣,回頭看着宇文節,道:“方纔老夫見到城中多處裡坊起火,且有亂兵混雜其中,百姓商賈多受擄掠。可否頒佈命令,嚴禁此事在此發生?”
宇文節道:“已然頒佈嚴令,若有類似事件在此發生,必定嚴懲不怠!只不過各家組成之義軍多有奴僕、家兵甚至一部分家中子弟拉出來的軍隊,互不統屬,各自爲政,偶爾有人罔顧國法藐視軍紀,則很難杜絕。”
說白了,眼下入城這些所爲的“義軍”根本就是烏合之衆,將軍規軍紀視若無物,很難約束其不會見財起意。而且眼下城內亂糟糟的,縱然有人闖入裡坊之內擄掠,只需事後不留下明顯的證據,便很難追責。
如此,愈發造成入城的軍隊恣意擄掠……
長孫無忌點點頭,道:“兵荒馬亂的,難以約束,發生一些意外亦是不可避免,很好。”
宇文節:“……”
亂兵肆虐長安,這不僅對帝國根基損害嚴重,而且很容易將闔城百姓商賈盡皆推到義軍的對立面,使得百姓商賈對於此次兵諫極盡牴觸,甚至表示厭惡。
對於這等情況,這位關隴門閥的領袖居然評價了一句“很好”……
長孫無忌不理宇文節,招手將門口侍立的家將叫來,吩咐道:“城中兵荒馬亂,有亂兵擄掠城中各處裡坊,甚至對勳戚之家打砸搶掠。如帶人前往各處裡坊巡視,挨家挨戶的看看是否曾遭受亂兵洗劫,譬如房家……”
那家將心領神會,躬身道:“喏!”便欲轉身離去辦事。
“慢着!”
宇文節大吃一驚,急忙將那長孫家的家將攔住,轉頭不可思議的看着長孫無忌,質疑道:“吾等此次兵諫之目的,乃是攻陷皇城廢黜東宮,而不是縱兵入城爲禍百姓,更不是排斥異己、公報私仇!眼下樑國公遠在江南,房俊更是率軍西征與大食人浴血奮戰保衛帝國邊陲。此等時候,趙國公豈能縱兵闖入房家,對一羣老弱婦孺殺伐擄掠?更何況房家此刻尚有高陽公主身在府內,您這般做法,豈非讓衛國戍邊、征戰殺伐的將士寒心?絕不可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