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夜晚,這樣一場極有可能主導帝國傳承之走向的一場大戰,自然牽動着關中無數人的目光,或是商賈,或是政客,甚至是尋常的百姓。
內重門裡,燈火徹夜通明。
無數官吏來來回回出出進進,不斷將外界各種情況送抵太子殿下面前,又不斷將各種命令傳遞出去,喧囂忙碌,腳步匆匆,卻甚少有人說話,即便是相熟的好友走個碰頭,大抵也只是相互頷首,目光致意,便錯肩而過。
緊張嚴肅的氣氛瀰漫在內重門裡每一個人臉上。
所有人都以爲叛軍會避開固若金湯的玄武門,不去跟驍勇善戰屢戰屢勝的右屯衛殊死拼殺,而是選取太極宮最爲強攻之目標,爭取一舉擊破太極宮防線,擊潰東宮六率,畢其功於一役。
事先數萬兵馬調集入長安城,也大抵映照了這種猜測。
然而出乎預料的是,叛軍這回反其道而行之,出其不意的調集十餘萬大軍,分作東西兩路沿着長安城東西城牆向北挺進,齊頭並進、左右開弓,以泰山壓頂之勢力誓要將右屯衛一舉殲滅!
長安上下、關中內外,右屯衛之於玄武門之重要可謂婦孺皆知,若非當初房俊即便面對吐谷渾、突厥、大食人等強敵之時寧願向死而生亦要留下一半右屯衛,只怕此刻東宮早已覆亡。
正是那半支右屯衛,抵擋住叛軍一次又一次猛攻,給東宮留住了一線生機,而隨着房俊在西域大敗入寇的大食軍隊,馳援數千裡返回長安,玄武門愈發固若金湯,且連續給予叛軍幾場敗仗。
一旦右屯衛敗亡,則無人再能固守玄武門,東宮之覆滅便是反掌之間……
……
太子居處,燈燭高燃、亮如白晝。
一衆文武大臣匯聚於堂內,有人神情焦躁、惶恐不安,有人安之若素、雲淡風輕,鬧鬧哄哄濟濟一堂。
原本爲了防禦叛軍有可能的大規模反擊,東宮六率加強戰備、厲兵秣馬,結果叛軍虛晃一槍殺向了右屯衛,這令一衆文武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紛紛將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最令人心慌的是什麼?
非是敵人如何如何強大,而是眼瞅着敵人傾巢而來、大戰開啓,卻只能在一側袖手旁觀,渾身力氣使不上……
若戰端於太極宮開啓,即便李靖資歷甚高,但這些文臣官吏卻不大在乎,總能夠針對局勢指手畫腳,各個都化身兵法大家指導李靖如何排兵佈陣、如何調兵遣將。
雖然李靖大半是不會聽的,可大家的參與感有了,就好似身臨其境一般,勝利了自然會覺得自己也出了一份力氣與有榮焉,更是一份了不得的顯耀資歷,即便敗了也可將罪過都推給李靖頭上,怪他未能聽從大家的良策……
但戰事發生在玄武門外,由右屯衛獨自面對兩路挺進的十餘萬叛軍,這就讓大傢伙難受了。
因爲房俊那廝根本不會縱容任何人對他指手畫腳,他想打就打、想撤就撤,旁人莫說干預其戰略佈置,即便在旁邊聒噪兩聲,都有可能招致房俊的訓斥喝罵,誰敢往邊上湊?
即便房俊的戰績再是輝煌,可文官們總是有一種“我上我也行”的優越感,認爲如果易地而處,我做的只能比你更好。現在卻只能在內重門裡乾着急,半點插不上手,實在是令人抓心撓肝,鬱悶非常。
李承乾倒是經歷這一番兇險波折很好的養出了一份榮辱不驚的氣度,跪坐在地席之上,慢慢的呷着茶水,聽着不斷匯聚而來的軍情戰報,心裡如何波瀾起伏不得而知,面上始終雲淡風輕。
門外一陣喧譁,繼而房門打開,一身戎裝、鬚髮皆白的李靖在門口脫了靴子,大步走進來。
雖然年逾花甲,但一身軍伍淬鍊出來的英武之氣卻不減分毫,行進間龍行虎步、背脊挺直,氣勢雄渾。
來到太子面前,施禮道:“老臣覲見殿下。”
李承乾面容溫和,溫聲道:“衛公不必拘禮,快快入座。”
“多謝殿下。”
待到李靖入座,尚未說話,一旁的劉洎已經迫不及待道:“此刻城外大戰已經爆發,叛軍兵力數倍於右屯衛,形勢極爲不妙!衛公不如派遣六率之一出城襄助,否則右屯衛危若累卵,一旦兵敗,後果不堪設想!”
蕭瑀坐在太子下首,手裡拈着茶杯,聞言瞅了岑文本一眼,後者微微蹙眉,卻沒有說話。
與劉洎不同,這二位都是見慣大風大浪的,可謂文武並舉、能內能外,入朝可爲宰輔,赴邊可爲良將。對於劉洎如此沉不住氣,且提出此等愚昧之簡易,前者冷笑質疑,後者失望透頂。
果不其然,李靖面無表情,看着劉洎反問道:“是誰跟劉侍中說右屯衛危若累卵?如此擾亂軍心、信口雌黃,可以軍紀治罪。”
劉洎一愣,面色難看:“衛公此言何意?如今叛軍兩路大軍齊發,十餘萬精銳勢如烈火,右屯衛兵力匱乏,左支右絀、捉襟見肘,形勢自然岌岌可危,若不能及時予以支援,稍有不慎便會陷入敗亡之途。屆時之後果,不用吾說想必衛公也清楚。”
堂中不少年青文官紛紛頷首迎合,予以贊同,都認爲應當及時支援。右屯衛的確剽悍善戰,可總不是鐵人,面對數倍於己的強敵隨時有覆亡之虞,若右屯衛覆滅,玄武門必失;玄武門失去,東宮比亡;東宮亡了,他們這些東宮屬官即便能夠留得一命,往後餘生也勢必遠離朝堂中樞,消沉落魄……
李靖面色陰沉,一字字道:“首先,右屯衛大將軍乃是房俊,此刻正坐鎮中軍、指揮作戰,局勢是否危急,不是哪一個外人說說就可以,直至眼下,房俊不曾有一字片語談及局勢危急,更不曾派人入宮求援。其次,叛軍猛攻右屯衛,焉知其不是藏着調虎離山的主意,實則早已備好一支精兵就等着東宮六率出宮支援之時趁虛而入?”
言罷,不理會劉洎等人,轉身對李承乾恭聲道:“殿下明鑑,自古以來,文武殊途,朝堂之上最忌文武干預、混淆不清。當年杜相、房相甚至長孫無忌,皆乃驚才絕豔之輩,文武並舉、才華絕倫,卻從不曾以首輔之身份干預軍機。英國公身爲首輔,亦將軍務緩緩交接,若非此番東征陛下徵召其隨行,怕是也漸漸放下軍機。由此可見,各營其務、各司其職實乃千古至理,殿下春秋正盛,亦當謹記此理,切莫文武混淆、軍政不分,導致朝局紊亂、遺禍千秋。”
嚯!
此言一處,堂內衆人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瞪大眼睛不可思議的看着李靖,這還是那個對於政治木訥遲鈍的衛國公麼?這番話簡直字字如刀,一刀一刀的割着劉洎的臉皮,直割得鮮血淋漓……
李靖說完這番話,心情甚爲酣暢。
這等朝堂爭鋒、勾心鬥角的確非他所長,他也不喜歡這種氛圍,軍人的職責便是保家衛國,站在輿圖之前運籌帷幄,策馬舞刀決勝千里,這纔是他這一生的追求。
但不喜歡也不擅長朝堂鬥爭,卻不意味着可以容忍文官插手軍務。
軍隊有軍隊的規矩和利益。
劉洎一張臉漲得血紅,憤怒的瞪着李靖,正欲反脣相譏,一旁的蕭瑀冷不丁道:“衛公何需這般長篇大論?你是軍方統帥,這一仗到底這麼打自然由你爲主,吾等多言幾句也不過是關心局勢、關心殿下安危而已,切莫小題大做,藉機生事,否則老朽絕不甘休。”
文官們紛紛低下頭,各個神情古怪。
這話聽上去似乎實在維護劉洎,然而實則卻是將劉洎的話語給定了性,這完全是劉洎個人之言,誰也代表不了,甚至只是“小題”,無需在意……
劉洎一口氣憋在胸口,鬱悶難言,羞臊暴怒,卻又不能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