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務挺就覺得自己很是委屈。
此番大戰,右屯衛上下精神煥發、生死無懼,每一個兵卒都抱定必死之心,軍中將校更是一馬當先,死不旋踵。若敗,右屯衛固然不至於全軍覆沒,但從此傷筋動骨一蹶不振,軍心士氣盡皆崩潰。可既然勝了,那自然是士氣大振、軍心如山,無數功勳等着去分享。
然而戰前房俊給他指派的任務是“居中坐鎮,左右支援”,乍一看,這是對他委以重任啊,哪邊有麻煩就去哪邊支援,將他視爲最後一道大閘,緊緊的扎住右屯衛的防線。
但是事實上,高侃部果斷跨過永安渠,捨棄戰前制定之戰術,對宇文隴部展開迎頭痛擊,並且一舉將其擊潰,氣吞萬里如虎!
何需程務挺支援?
大和門那邊倒是險象環生,區區五千守軍固守城門,要面對六七萬關隴軍隊的瘋狂攻擊,稍一不慎便要城門失陷、全軍盡墨。
結果王方翼、劉審禮兩個混賬東西不僅死死的守住城門,居然還能將具裝鐵騎藏而不用,關鍵時刻陡然殺出,殺得叛軍落花流水……
雖然最終還是程務挺帶領援軍趕赴大和門,支援王方翼部擊潰長孫嘉慶,可人家劉審禮率領具裝鐵騎衝鋒陷陣,一路將數萬大軍打得狼奔豸突、丟盔棄甲,更於亂軍之中將敵軍主將生擒活捉……於此相比,他程務挺哪裡有一絲半點的存在感?
軍中上上下下獲取功勳無數,卻都沒有他程務挺的份兒,結果善後撫卹陣亡兵卒之事卻交由他來負責,且嚴令不準有一分一文之貪墨發生,這是要得罪多少人?
房俊想了想,覺得這廝卻是委屈。
與薛仁貴、劉仁軌等人算是他的第一批班底,正是這些人在協助他建立軍中地位、威望的同時,其本身也在不斷成長,最終薛仁貴、劉仁軌盡皆獨當一面,唯有程務挺一直留在長安。
其主要原因便是當初長孫無忌欲以其子之死歸罪於房俊,將程務挺下獄嚴刑逼供,結果程務挺寧死不肯出賣房俊,被打得遍體鱗傷,臟腑受損,這纔不得不一直於長安養傷,錯失了晉升的機會。
官場之上便是如此,有些時候落下一步,便步步落下,任你如何努力追趕亦是無濟於事,即便有房俊照拂,程務挺也只能留在右屯衛任職。
這畢竟是自己最爲忠實的班底之一,身爲長官也難免心有歉疚,遂說道:“軍令如山,豈容你強詞奪理、肆意推脫?此事必須去做。若是做得好,之後全軍整編,便由你統領。”
“啊!卑職唯一尊奉大帥軍令,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程務挺大喜過望,趕緊離席而起,單膝跪地施行軍禮,將這兩件差事接下。
旁邊高侃、王方翼等人都看得眼熱。
自關隴起事而始,右屯衛屢歷戰陣、大戰連連,固然功勳赫赫打得關隴叛軍望而生畏、談之色變,但本身之損失亦是極爲嚴重,軍中各部之減員程度雖有不同,但戰後勢必要進行一番整編,以確保軍隊之戰力。
各部如何整頓、合併,將校之升遷、任免,皆在其職務權責之內。非主帥之心腹不能任之,一經擔任,即爲軍中之實權派……
房俊頷首,叮囑道:“整編一事,你暫且做出一個謀劃,近期之內不能成行。關隴雖敗,但畢竟不會死心,要時刻謹防其反撲,斷不能使得眼下兵將奮戰而來之優勢葬送。”
和談是一回事,戰場又是另外一回事,絕不能因爲此番大敗叛軍,逼迫其再度開啓和談便消除戒心,認爲大局已定。軍隊要時時刻刻保持專注,不能有一絲一毫之懈怠,否則動輒有覆亡之禍。
“喏!”
一衆將校齊齊起身,垂首肅立,恭然領命。
事實上毋須房俊叮囑,衆人也知道目前局勢之緊要,眼瞅着東宮就將反敗爲勝,他們這些軍中將校各個都將論功行賞,封妻廕子不在話下,若是因爲大意而被叛軍反擊成功,導致局勢崩潰進而丟掉了幾乎到手的功勳,不用房俊責罰,乾脆自己回家磨刀抹脖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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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候,小雨稍歇,但入夜之後又淅淅瀝瀝的下了起來,空氣中溼潤清冷。
宗正寺內,一所偏殿裡燈火輝煌,李唐宗室之中數位地位崇高之輩聚集此處,濟濟一堂……
眼下叛軍雖然完全佔據長安城,但因其名號依舊是“廢黜儲君,撥亂反正”,認爲太子“德不配位”,而非是起兵謀反、改朝換代,所以並無名義對宗室、大臣們的行動予以限制。
當然,如今數萬關隴大軍蝟集於長安城內,各處裡坊形同虛設,尤其是入夜之後兵卒橫行、軍紀廢弛,誰若是不小心衝撞了軍隊進而遭受打殺,那就只能自嘆倒黴了……
所以一衆宗室聚集於宗正寺,倒也無人限制,只不過此刻宗正寺外到底圍了多少關隴門閥的哨探斥候,那只有鬼知道……
偏殿內沒有置辦桌椅,而是鋪着地席,衆人席地跪坐,面前案几之上放着茶水點心。
隴西王李博義三十多歲,面色發青、眼眶入黑,頹廢至極的精神狀態使得一張原本還算英俊的面龐浮腫發青,此刻不耐煩嚷嚷道:“韓王將吾等深夜召集,不知所爲何事?有事就趕緊說,說完拉到,吾今日新收了一房侍妾,正要洞房花燭,千萬莫要誤了良辰吉時。”
韓王李元嘉厭惡的瞥了一眼,敲敲面前案几,道:“稍安勿躁!”
環視諸人,正欲開口,忽然聽到李博義身旁的渤海王李奉慈問道:“聽聞荊王府上上下下都被一把火燒了個乾乾淨淨?”
李元景被噎了一下,沒好氣道:“的確如此,不過此非今日之主題,毋須提及。”
“嘿!”
李奉慈臉頰無肉,一雙眼睛大而無神,聞言不悅道:“吾不管你今日召集大家前來之目的,只要不是奪吾之王爵、摘吾之人頭,其餘諸事隨你們,吾全部沒意見。不過這荊王謀反罪證確鑿,想來必死無疑、絕無幸致,其闔府家眷又都死絕,這豈不是絕了嗣?”
李元景被這個渾不吝的傢伙氣得不輕,不滿道:“渤海王到底要說什麼?”
這李奉慈於李博義乃是親兄弟,其父蜀王李湛是北周柱國大將軍唐國公李昞次子,高祖皇帝的兄長,只不過其去世甚早,“蜀王”之爵乃是大唐立國之後追封,而隴西王李博義、渤海王李奉慈自幼便被高祖皇帝撫養,使其地位非同一般,李元嘉固然厭惡其爲人,卻也要留幾分顏面。
李奉慈坐直上身,瞪大眼睛,道:“荊王的兒子都死絕了呀!可其人雖然罪大惡極、死不足惜,但畢竟是高祖皇帝之血脈,豈能坐視其絕嗣?吾次子長沙,年歲幼小,聰敏乖巧,可出繼荊王承其苗裔、續其血脈,使其百年之後仍能享用後世之香火血食,此吾輩之責也!吾雖難忍骨肉分割之痛,但念及高祖血脈,也只能忍痛割愛,顧全大局……諸位,誰贊成,誰反對?”
說最後這句話的時候,此君目如銅鈴、兇光必露,努力做出依附氣勢洶洶殺氣騰騰的模樣,大有誰敢說一聲反對便立即與誰拼命的架勢。
一衆宗室大佬齊齊無語,這等時候,這廝想的卻是這個?
且不說這事兒誰贊成誰反對,關鍵是人家荊王還沒死呢,你這位叔伯兄弟就開始向着給他過繼一個兒子,承襲其爵位……
李元嘉眼角跳了跳,壓抑着怒氣,沉聲道:“此事稍候吾會向太子殿下提及,容後再議。”
“不行!”
李奉慈一蹦三尺高,怒目叱道:“此乃皇室之事,與太子那個黃口孺子何干?再者說來,如今叛軍勢大,說不定哪一日整個東宮都完蛋了!那太子自身難保,還管得了咱們爺們的事兒?”
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一出,殿內頓時一靜,諸人若有所思的看着上蹦下跳的李奉慈……
這廝雖然混不吝,驕縱不法,卻不是個沒腦子的傻子,既然敢在此地說出這番話語,必定有所憑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