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即便再是心動,也得有所付出才行長孫無忌要的是李勣的傾向與立場,這些東西張亮能夠拿出來嗎?
他拿不出來。
原本他就不是李勣的心腹,此番東征給他掛了一個“副總管”的頭銜,看上去威風八面,實則手底下根本沒幾個兵。再加上軍中皆是開國元勳、沙場宿將,資歷一個比一個高、脾氣一個比一個大,他能指揮得動誰?
事實上他連李勣的核心圈子都混不進去,也只能乾乾眼下這般跑腿學舌之事……
但他自有計較。
喝了一口茶水,張亮搖頭道:“還請趙國公見諒,非是在下不說,實在是一無所知。”
長孫無忌不以爲意,不知道才正常,若是一上來便誇誇其談李勣之謀算如何如何,他反倒要重新審視張亮的智慧……以李勣之深沉城府、謀略深遠,豈能讓張亮這等人輕易洞察其心中綢繆?
他問道:“此番程咬金擅自出兵剿滅南陽段氏,李勣當真事先毫不知情?”
張亮略微沉吟,李勣當真毫不知情?這話沒人敢說,但凡能夠達到一定地位的人物,哪一個不是唱作俱佳、演技出衆?他們若想完全隱藏自己的本意,旁人單純從表面去看,是很難發現其中痕跡的。
但他自然不會這麼說,點頭篤定道:“絕對不知情,程咬金何等地位資歷威望?李勣將其剝光上衣予以鞭笞,其羞辱之處無以復加,絕無可能做戲做到這等程度。”
長孫無忌想了想,頷首表示認可。
若李勣當真想要以剿滅南陽段氏私軍來展露立場,派遣一員偏將足以,何必讓程咬金親自上陣,事後又以鞭笞之刑來消弭事態?
哪怕派遣張亮前去然後鞭笞一頓以掩蓋動機,也好過讓程咬金前去……
完全沒必要。
張亮又道:“大軍自遼東撤回,東宮與關隴曾有數次派人前往試圖遊說,其中抵達洛陽之時,房俊曾前往李勣大帳,逗留之時間想必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長,而且當時李勣的親兵護衛大帳左右,任何人不得靠近,是包括程咬金、在下、血薛萬徹等等任何人!所以那一次兩人到底談了什麼無從知曉,但在下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長孫無忌當然記得,長孫安業遭受房俊襲殺死無全屍,使得長孫家與房家的仇恨傾盡三江之水亦無法洗清,如今每每思之長孫安業死狀之悽慘,心中依舊隱隱作痛。
而且那次長孫安業前往洛陽,與李勣前前後後只說了幾句話便避而不見,不得不打道回府,可房俊卻與李勣會談甚久?
尤其是“任何人不得靠近”中軍大帳這一點,愈發令長孫無忌感到不妙。
或許正是房俊與李勣私底下打成了什麼契約,所以纔會在之後愈發肆無忌憚的對關隴軍隊發功攻擊,屢次三番的破壞和談?
可若是如此,李勣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看着東宮與關隴打得兩敗俱傷,關鍵時刻他再揮軍回京、底定大局?
那房俊又爲什麼配合李勣?無論任何一位皇子上位,都不如太子穩坐儲位、日後登基爲帝對房俊的利益更大,即便他與魏王李泰交好,恐怕李泰也做不到太子那般對他言聽計從、寵信無度……
世間萬物,皆逐利而行,即便是被迫亦是一種逐利,那麼房俊如此做法的利益又是什麼呢?
長孫無忌眉頭緊蹙,百思不得其解。
張亮察言觀色,又道:“而且李勣已經打下嚴令,無論任何時候、任何情況,已經入關的門閥私軍絕對不允許撤出潼關一兵一卒……以我之見,李勣的目的很顯然是在這些門閥私軍上面。”
這是最讓長孫無忌頭痛的。
他不是不能接受兵變失敗,也不是不能接受從此遠離朝堂、再不復執掌帝國權力核心。朝堂之上起起落落浮浮沉沉他見得多、聽得更多,沒有誰能夠永遠屹立在那個位置堅若磐石,王朝尚且更迭,更何況區區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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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和談完成,長孫家乃至於整個關隴的根基猶在,自己這輩子無望重返朝堂,但還有後世子孫,只要朝廷局勢變動,依舊根基深厚的長孫家一定能夠重現今日之輝煌。
可若是任憑那些被他威逼利誘進入關中的門閥私軍覆亡殆盡,損及天下門閥之根本,那麼長孫家將會被所有門閥記恨在心,這種“民憤”是任何一個門閥都承受不起的。
可以想見,一旦兵敗,將來江南士族、山東世家一定能夠佔據朝堂,對關隴之打壓勢在必行,再有這些族中私軍死士盡數覆滅的世家門閥落井下石,長孫家將要遭遇的局面前所未有的嚴酷,用一句“水深火熱”都不足以形容,動輒便是傾覆之禍……
所以李勣不準門閥私軍撤出關中,等若是在決斷長孫家生存的根基,偏偏李勣坐擁數十萬大軍屯駐潼關,讓他心急如焚卻一籌莫展。
……
兩人商談半晌,張亮將自己所知和盤托出無所保留,甚至很多事未必是他自己的猜測,只要覺得長孫無忌可能會重視,便順着對方的口風道出。
他是很有技巧的,很多事其實根本無法查證真僞,但假若以後關隴門閥能夠屹立不倒,長孫無忌會覺得這些消息都是有價值的,是張亮幫了大忙。
如果關隴門閥最終一敗塗地、根基不存……那麼長孫無忌就算反應過來他今日所言全無用處,又有什麼關係呢?
一個倒臺的長孫無忌,張亮自然不懼……
待到天色已暗,淫雨霏霏,張亮才告辭離去。沿着那道月亮門回去巴陵公主府,帶着親兵護衛悄無聲息的出府,自春明門出城,越過灞橋,一路疾馳返回潼關向李勣覆命。
潼關衙署之內,李勣聽着張亮將過程敘述一遍,問道:“依你所見,趙國公是否相信這番解釋?”
張亮看着李勣臉上的神色道:“他沒理由不相信,大帥若是想要站在東宮那邊對付關隴門閥,又何需解釋呢?如今數十萬大軍屯駐潼關,一旦開赴長安便是雷霆萬鈞之勢,關隴軍隊根本無可抵禦。”
他言語之間不斷試探,但李勣面無表情、古井不波,只略微頷首:“鄖國公冒雨趕赴長安,着實辛苦了,速速回營洗漱一番,用過晚膳便歇下吧。”
“喏。”
什麼也沒試探出來的張亮起身施禮告辭。
李勣坐在衙署之內,身旁油燈昏黃,窗外夜雨潺潺,思忖着當下局勢以及有可能引發的種種變化。
對於張亮之品性他素有了解,之所以派遣張亮前往長安,自然是猜測其人必然暗中與關隴門閥聯絡趁機鑽營,這才故意爲之。關隴方面迫切想從張亮那裡知道自己的立場與傾向,自己也想利用張亮去誤導關隴……
只不過如此之後,關隴究竟會否如同自己所想那般重新燃起希望?
門外腳步聲響,李勣蹙眉擡頭看去,能夠這般毋須通稟便進入衙署的人唯有諸遂良,這廝許是受了太多驚嚇,近日來愈發神神叨叨,時常這般貓兒一般悄無聲息的出現,嚇人一跳……
諸遂良入內,躬身施禮,沒有說話,來到李勣面前入座,這才於李勣目光審視之下緩緩道:“關隴那邊派人前來,與我私下密會。”
李勣眉頭一挑:“所爲何事?”
諸遂良低聲道:“確認陛下是否駕崩……”
李勣將手中茶杯放下,哼了一聲,長孫無忌太過自信,對於諸遂良被他拿捏無從逃脫一事萬分篤定,直到此刻纔想起確認最爲重要之事……聰明人想太多,也過於自信,卻總是容易忽略一些淺顯易見的東西。
見到李勣沉吟不語,諸遂良猶豫半晌,終於忍不住低聲道:“吾死不足惜,若能保全妻兒,則將來於九泉之下,亦當叩謝大恩。”
李勣輕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吾無能爲力。”
諸遂良面色一片慘白,心中悔之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