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劉自言辭激烈、立場鮮明的反對,書齋內一片寂靜,窗外雨水潺潺,淅淅瀝瀝。
房俊默然不語。
當初他諫言李二陛下設立軍機處,一則爲了打破關隴門閥把持朝政之局面,使得十六衛大軍的軍權集中於李二陛下之手,使得朝廷不復重蹈“強枝弱幹”“軍閥林立”之歷史,軍權盡歸中樞;再則,是爲了自己快速上位,進入軍方最高指揮系統。
但是李二陛下暴卒,使得計劃出現意外,不能如當初所設想那般繼續執行下去。
原因之一,便在於李承乾並無李二陛下之英明神武……
皇權至上之社會,極有可能導致兩種截然相反之社會狀態:若君王賢明,則可依靠至尊皇權統合全國之力,短期之內調動整個社會的潛力對國策予以改革,爆發出無與倫比的生產力,避免各方勢力之掣肘,達成盛世;而若君主昏聵,皇權越是強大、軍權越是集中,所造成的危害必然越大。
每一次皇權的集中與分散、更迭,都意味着最高權力架構的重組,由上至下的表現,便是政局動盪、國策反覆,於鬥爭之中消耗掉以往數十、甚至數百年積攢下來的根基。
李承乾的確仁厚謙和,但卻不具備成爲“英主”的基本條件,沒有堅韌不拔之意志,更無明察秋毫之睿智,若這樣的君主掌握至高無上的權力,一個思想上的波動、意志上的變化,都會給既定國策帶來不可估量的損害。
故而,李二陛下在位之時設立軍機處,可以聚攏軍權、穩定政局;此時若復立軍機處,必然是埋下禍患之根……
他不說話,其餘人自然也不會跳出來說話。
李勣身兼軍政兩方面之大權,但他心心念念想的都是避免功高震主,想要以“自污”的方式離開權力中樞,自然不會想着再度成爲軍機處的執掌者之一,這與他的理念相背。
李靖有“軍神”之名譽,即便隱忍十餘年,于軍中之威望仍舊不遜色於李勣,但他年事已高,且這麼多年來見慣官場浮沉、人情冷暖,對於權力全無熱衷之念,只想着鼎定亂局、剿滅叛軍便歸隱林泉,以當下之功勳保子孫後代安穩榮華。
李孝恭更是自貞觀初年便開始“自污”,將以往所有功勳都用“貪財”“好色”“驕奢”等等手段消磨殆盡,若非李二陛下起復其擔任安西大都護,斷然不會再入中樞,軍機處設立與否,他根本不在意。
至於李道宗,縱然軍機處復立,他也不可能成爲主導,自然不會關心……
軍方几位大老皆對軍機處復立一事並無熱衷,文官一方更是對這樣一個集中軍權繞過政事堂的機構深惡痛絕,誰又會反駁劉自之言?
主位之上,李承乾雖然極力控制情緒,但面色的變幻依舊難以掩飾其心中的憤滿、不爽。
他熟讀史書,自然知道古往今來稱王稱帝者不知凡幾,卻從無幾人能夠真正做到至尊天下、言出法隨,所謂的“手指日月”“君臨天下”都是扯澹,但此刻見到自己的提議幾乎被文武雙方同時反對,依舊深受打擊。
明白是一回事,能夠接受則是另外一回事……
不過性子軟倒是也有好處,碰壁撞牆之後能夠及時意識到兇險並且自己做好心理建設,明智的避過這樣一個有可能將自己深陷進去的大坑。
尤其是發現素來對他不遺餘力支持、從來不在乎個人利益的房俊都罕見的默認了劉自的反駁……
李承乾穩穩心神,吸了口氣,頷首道:“劉侍中此言有理,是朕思慮不周,此事暫且不提,日後再做計較。”
軍機處的權力對於任何一個皇帝來說都有着無法抗拒的誘惑,既然眼下復立軍機處受阻,不妨暫且擱置,日後局勢變化,再有良機之時商議不遲。
一衆文武見到李承乾從諫如流,且能夠當衆自認“思慮不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深感這位陛下的確性子溫和、處事圓潤,實乃臣子之幸、天下之幸。
岑文本慨然道:“陛下虛懷若谷、胸納四海,實乃千古罕見之聖君,臣等有幸託庇於您羽翼之下,定將竭盡全力輔左您成就皇圖霸業,若非此誓,人神共滅!”
言罷,起身一揖及地,神情激盪,大禮參拜。
其餘大臣也盡皆起身,紛紛參拜,齊聲道:“輔左聖主,死而後己!”
李承乾也站起身,面對衆臣的認可心情激動,連連擺手道:“朕雖九五至尊,卻不能以天下之福祉成就自身之功業,高祖皇帝晉陽起兵、匡扶亂世,結束隋末之烽煙一統河山,太宗皇帝金戈鐵馬、萬世聖皇,於廢墟之中創建貞觀之盛世!朕才具不足、德淺福薄,不敢自比先皇,惟願與諸君一道整頓李治、振興百業,使天下承平、民豐物阜,待到千百年後,後人緬懷朕與諸卿之時道一句‘不負仁和之年號’,心願已足。”
他的確沒有李二陛下的雄才偉略,卻也有着清晰的認知。
所處之時代不同,施行之國策亦要有些區別,誰不豔羨秦皇漢武一統神州、遠逐匈奴的曠世偉業?但盲目追逐那些殊勳霸業,不顧當下之時局,結局只能如隋煬帝那般基業盡毀、闇然落幕,留下百世罵名。
貞觀一朝的確已彰顯盛世之像,整個國家從隋末的動亂廢墟當衆解脫出來,百業俱興、安居樂業。但這些年打的仗卻一點也不少,尤其是東征高句麗、關隴兵變這兩年重創了帝國基業,使得十餘年來積攢之根基幾乎消耗殆盡,想要全面恢復,必須休養生息。
若是這個時候還想着開疆拓土、威服四夷,下場只能是窮兵黷武、禍國殃民。
接下來最少二三十年的時間,必然以內政爲主、外戰爲輔,趁着四夷臣服、外患斷絕的時間,開創一番煌煌盛世,積攢足夠的人力物力,去應對下一次不知何時而來的風雲際會。
這是李承乾當衆宣佈他以後的執政國策,也是他向文武大臣表露心意——一切,以穩爲主。
朕不會好高騖遠,更不會野心勃勃,將會以一種相對平和的執政理念,做一個溫和仁善的好皇帝。
這是新皇的政治宣言。
諸君,共勉。
……
夜半三更,星月無光,雨勢雖然小了一些,但淅淅瀝瀝仍未停歇,長安周邊的駐軍接到命令,連夜開拔,向着驪山、霸橋一帶移動,廣袤的關中平原上一支支軍隊冒着大雨全速前進,洪流一般匯聚於滻水、驪山、霸橋、龍首渠一線,金戈鐵馬、威武雄壯,嚴陣以待,等候叛軍到來。
屯駐於渭水北岸的薛萬徹也率領右武衛離開營地,向東運動,直至距離渭水與霸水的匯合處不足二十里方纔重新紮營,馬不解鞍、衣不卸甲,以逸待勞。
十餘萬軍隊在長安東線形成一個南北長達五十餘里的防禦陣線,將長安圍得固若金湯。
而與此同時,尉遲恭率領麾下精銳離開潼關擊潰東宮六率長驅直入直逼長安的消息也快速擴散,不僅長安城內人心惶惶,不少權貴、商賈人家開始收拾細軟出城前往各家的別苑、莊園避禍,整個觀衆都人心浮動起來。
任何年代,都不會缺少待價而沽、鑽營經略的之人,尤其是這個門閥林立的時候,原本見到李承乾穩穩當當登基,些許心思已經潛藏起來的一些人家,立即開始蠢蠢欲動。
雖然長安四門緊閉、斷絕進出,但是剛剛歷經關隴兵變、先帝駕崩、晉王兵變一連串重大事件的長安,各處衙門、軍隊成分複雜,很難完全執行軍令,這就使得長安內外不斷有各種消息進進出出,無數利益攸關之人、家族,秘密商議、謀劃,想法設法的在亂局之中攫取更多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