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李德懋前來不會是什麼好事,但李勣卻不能將其拒之門外,只得領着兄弟、子侄大開中門,將其迎入府中。
幾輛大車進入府中,由英國公府的管事引着前去庫房,李德懋則在李勣兄弟的恭迎之下進入正堂。
李德懋四旬左右年紀,下頜鬍鬚濃密油亮,打理得整整齊齊,面相清雅身材修長,很是文質彬彬的一個人,言談舉止亦是儒雅隨和,笑容溫煦。
“哎呀呀,因爲前些時日出京公幹,所以未能及時前來府上敬送年禮,心中一直不安,故而明知今日不適合送禮卻又不得不來,失禮之處,還望英公海涵吶。”
李德懋笑容溫和、言辭誠懇。
李家上下卻心底吐槽:你也知道今日不適合送禮啊?
古往今來,就沒有臘月三十去別人家送禮的……
不過這種事對於送禮的人有些忌諱,對收禮的卻並無不妥,所以人家帶着年禮來了,英國公府也不能將其拒之門外。
李勣笑着道:“郡公心意拳拳,微臣感激莫名,府中上下皆戰陣廝殺的漢子,不懂得那麼些個禮數,也沒什麼忌諱,郡公能來,闔府上下蓬蓽生輝。”
一旁的李弼也說道:“郡公既然來了,那就好好喝幾杯。”
李德懋連忙擺手搖頭:“不可不可,今日登門送禮已然唐突,又豈能留下用膳?多謝諸位好意,我馬上就走。”
李勣親手執壺沏茶:“郡公請飲茶。”
從沒有誰是在臘月三十這天送年禮,既然李德懋送了,那麼想必此刻整個長安城已經傳揚開來,對這樁新鮮事兒好奇無比。
很顯然這就是李德懋的目的。
但僅此而已嗎?
未必見得。
李勣斷定李德懋必然有事。
果然,李德懋喝了口茶水放下茶杯,看着李勣道:“聽聞英公已經受陛下委派檢校左右金吾衛,當真是可喜可賀,這兩支軍隊日後將是長安城最重要的宿衛力量,英公能夠將其掌握在手中,京畿必然固若金湯,陛下從此安枕無憂矣。”
李勣道:“陛下信重,微臣萬死不辭。不過這件事牽扯甚廣,微臣目前並未插手其中。”
李德懋道:“英公不僅是朝中第一人,更是軍中第一人,大唐百萬將士之旗幟,如今陛下整頓軍務、增添京畿防禦,英公正該挺身而出、當仁不讓,豈能妄自菲薄,致使軍務整頓所託非人?”
這話有些不好聽了,李勣的確仍舊是軍中第一人,房俊戰功赫赫,但是在資歷上卻無法比擬,還不能取而代之。但軍中絕非李勣之一言堂,這番話傳揚出去,唯一的後果便是使得李勣成爲衆矢之的,引發軍中各個派系的嫉妒、隔閡。
李弼笑着給李德懋續水:“郡公如此關注左右金吾衛之整編,可是有子侄想要安插其中?”
過一會兒就要吃年夜飯了,您還在這兜圈子煩不煩啊?
趕緊開門見山將話說明白吧……
李德懋一愣,瞅了瞅李弼,心說這不都是求人辦事的流程麼?總是要客氣一番相互吹捧,然後順勢說出所求之事,豈能一上來就直言不諱?
如此辦事,着實粗糙,難登大雅之堂。
不過他也知道李勣素來對李弼極爲信任,族中事務幾乎都是這個弟弟在處置,連嫡長子李震都要稍遜一籌。
故而略帶尷尬的笑道:“哈哈,倒是在下虛僞了……”
說着轉向李勣,道:“那在下就直言了,劣子年雖弱冠,卻一事無成,給他安排諸多官職皆不稱心,只想着身入軍中、建功立業。聽聞英公檢校左右金吾衛之整編,這才冒昧登門,懇請英公能夠授予其一官半職,爲國效力。不知英公意下如何?”
按理說,以李德懋宗室之身份,再加上其父李神符之輩分、資歷,這般求上門來,任誰都要給幾分面子。
不過是軍中一職務而已,且高低皆可,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平白得罪人呢?
李勣呷了口茶水,淡然道:“怕是要讓郡公失望了,非是下官推脫,實在是並無插手左右金吾衛整編之打算,自然不能不能安插人員。”
李德懋楞了一下,心說我這年禮都送來了,且此刻都已經卸入你家庫房,就求你這麼點事兒居然不行?
忙道:“這又是爲何?陛下於政事堂正式任命英公,朝野皆知,英公豈能推辭不就?”
李勣搖搖頭:“其中糾葛頗深,不好一一言說,還望郡公見諒。”
你臘月三十登門送禮,必然鬧得滿城皆知,然後請託安插子侄,你安的什麼心?
今日若是答允,旁人難免懷疑他於李神符之間有什麼牽涉……
對於宗室,他避之唯恐不及,又豈會往上貼?
李德懋臉色陰沉下來,他的確不敢在李勣面前發飆,卻也要擺出自己不滿的態度:“我親自登門送禮,英公卻是連這麼點面子都不給?難不成還得家父前來,方纔求得區區一介軍職?”
李弼、李感都擔憂的望着兄長,李神符雖然並無權勢,但輩分極高,乃是宗室之中一大派系。如今李神符隱忍多年忽然出現人前,肯定有所圖謀,李家這個時候與其結怨,實屬不智。
然而李勣何等養人?李德懋越是這般咄咄相逼,他就越是知道這是沾染不得。
當即冷聲道:“事關職權,更攸關京畿安危,就算是令尊襄邑郡王親臨此地,下官也不會違背原則。想要入左右金吾衛,大可以向兵部以及高侃遞交申請,只要審查合格,自然可以加入左右金吾衛。”
李德懋面色鐵青,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抱拳道:“告辭!”
一個字都不多說,大步向外走去。
李家衆人緊隨其後,一直將其送出大門之外……
看着李德懋氣沖沖登車離去,李弼擔憂道:“兄長何必這般得罪人?李神符隱忍多年忽然上躥下跳,定然所圖甚大,此刻將其得罪,怕是要遭其謀算。”
在他們這個層次的人家,對於宗室之內的風浪最是感受直接,誰都知道李神符肯定要仗着輩分搞事情。既然李勣之前在兩次叛亂當中都袖手旁觀、置身事外,現在不也應該如此?
李德懋登門相求,那就給他一個面子,外人也說不出什麼,何必得罪呢?
李勣不理他,轉身對府中管事道:“將剛纔李德懋送來的年禮裝車給他送回去,車輛在城中多轉一轉,讓更多人看到。”
李弼:“……”
好吧,自己還不如不勸呢,若說方纔拒絕李德懋只是將其得罪,那麼將其年禮原路奉還,那就是劃清界限、從此結下仇怨了。
“喏。”
管事應下,趕緊帶人前去將年禮裝車。
幾人回到堂中入座,李弼還要再說,卻被李勣擡手製止:“這件事到此爲止,莫要再說。你等也要注意,自今日起與宗室劃清界限,無論哪一個都要離得遠遠的。李家是陛下的臣子,不是宗室的臣子,李家子弟只向陛下效忠,無論何時何地都要牢記這一點。”
他當初雖然在兵變之中置身事外,但卻一直陪在李承乾身邊,這麼做是留有餘地,不願意功高震主,卻不代表他會倒向叛賊那一邊。
但很顯然李家子弟現在看不懂這個道理,這讓他很是擔憂,萬一將來局勢有變,而自己又已經不在,會不會有子弟昏了頭爲了所謂的“忠誠”做出蠢事?
李家只能向皇帝效忠。
誰是皇帝,就向誰效忠。
如果不是皇帝,憑什麼讓李家上下幾百口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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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懋被李勣當面拒絕顏面掃地,氣沖沖回到襄邑郡王府,進入正堂之後見到父親、弟弟都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先灌了一口茶想要消消火氣,孰料反而愈發怒氣不竭,一拍案几,罵道:“李勣這個匹夫,欺人太甚!”
李神符坐在上首,年紀大了氣血兩虧,冬天最是難熬,所以雖然坐在堂中依舊穿着厚厚的錦袍,脖子上還圍了一條雪白的狐裘,端着茶盞喝了一口,瞅了李德懋一眼,眼皮又耷拉下去,微微嘆口氣。
自己的長子頭兩年因病故去,次子李德懋就是嫡子之中最年長的,可現在卻連這麼點事兒都辦不好,往後若是由他頂門立戶、繼承爵位,這襄邑郡王府怕是也傳不了幾代……
幼子李文暕忙問道:“事情到底如何?”
李德懋憤然道:“那匹夫當面拒絕,半分情面都不留,簡直可惡!”
李文暕埋怨道:“我就說你不能今日纔去送年禮提及此事,如此惹人眼目,李勣豈能不多加防備?”
他並不贊成李德懋的做法,若是換了旁人,今日這般前去登門是逼着對方妥協,不得不答允李德懋的求情,否則就是將襄邑郡王府徹底得罪。
可李勣那是何人?
豈會害怕得罪襄邑郡王府?
莫說區區一個襄邑郡王,即便是魏王、蜀王等等那幾個親王,人家也不放在眼中啊!
李德懋也有些委屈:“這還不是父親讓我這般去做?”
李文暕也看向李神符,欲言又止。
李神符敲了敲案几,罵道:“你們兩個蠢貨,李勣答不答允又能如何?只要咱家今日去了,目的便已經達到,難不成真要將子弟安插進左右金吾衛?”
李德懋與李文暕一頭霧水,疑惑不解。
府中管事忽然從外頭進來,稟報道:“李勣派人將剛剛送去的年禮送了回來,而且,送禮的車輛在長安城內轉了好大一圈,現在很多人家都知道府上今日去給李勣送禮之事。”
李德懋、李文暕大怒:“豈有此理,彼輩匹夫目中無人耶?”
李神符卻鬆了口氣。
到底是李勣啊,這心思果然縝密……
世界上從來沒有什麼所謂的道理,有的只是拳頭與大炮,如果你想講道理,那必須讓你的拳頭越來越硬、大炮打得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