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卒們一擁而上,當即將懵然的後勤兵卒控制住,每一處庫房門口都站了兩個兵卒,虎視眈眈。
哪怕後勤兵卒再是愚鈍也明白壞事了,這一定是高侃將軍意欲徹查後勤輜重。他們都來回跟着賀蘭楚石去往各處採買,豈能不知其中的貓膩?賀蘭楚石也知道這些事無法避人眼目,所以對這些後勤兵卒出手很是大方,一個個都拿了賀蘭楚石的好處,只要徹查,沒幾個人能跑得掉。
驚惶之餘,卻也還有着一分底氣,畢竟賀蘭楚石可是房俊推薦過來的親戚,作爲房俊一手提拔起來、從一介兵卒短短几年成長爲大將軍的高侃,豈能一點情面都不給?
縱然徹查清楚賀蘭楚石確實貪墨軍資,想來也會網開一面,大不了罰沒貪墨、開除軍籍,連帶着他們這些小蝦米也不至於會被軍法處置……
心底安定了一些,便老老實實的站在原地,等着中軍那邊的消息。
……
賀蘭楚石騎馬一路來到中軍大帳,便見到帳外人頭攢動,彙集了不少校尉、兵卒,忍不住心底納罕,這是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嗎?
翻身下馬來到帳門外,便有兵卒道:“將軍有令,賀蘭校尉抵達之後無需通稟,可即刻入帳。”
賀蘭楚石點點頭,整理一下衣冠,邁步走進大帳。
“大帳”是軍中流行的叫法,行軍在外的時候需要搭建營帳,但這是在玄武門外的軍營,都是一座座營房,“中軍帳”也只是一處比較高大、寬闊的房舍……
雖然安裝了玻璃窗戶,但屋內的光線依舊有些昏暗,十餘人或站或坐,似乎在討論什麼事情,見到賀蘭楚石進來便幾乎同時閉上嘴巴。
這種氣氛讓賀蘭楚石心裡輕輕跳了一下,覺得有些不同尋常……
“賀蘭校尉來了,”書案之後的高侃招呼了一聲,然後對旁邊的岑長倩道:“有什麼事你自己說吧。”
賀蘭楚石心中隱隱不安,上前施禮之後看向岑長倩,他知道這個尚未弱冠的少年乃是前中書令岑文本的侄子,曾經在剿滅長孫無忌兵變的戰事之中大放異彩,不僅房俊對其青睞有加、着重培養,便是陛下都曾數次贊其爲“千里駒”……
“不知岑長史有何吩咐?”
“呵呵,賀蘭校尉不必緊張,”岑長倩笑吟吟頷首致意,“左右金吾衛設立,各處職務、設施都難免有所缺陷,故而依從兵部要求,將會對軍中各級機構展開一次調查,對有可能出現的各種問題事先預警、事後處置,畢竟左右金吾衛乃是拱衛京畿、宿衛宮禁的天子親軍,不容許有一絲一毫的大意。”
賀蘭楚石艱難的嚥了口唾沫,覺得有可能大難臨頭。
果然,岑長倩續道:“有鑑於左右金吾衛兵力衆多,每日裡耗費的輜重不計其數,所以軍中決定從這些後勤輜重開始覈查,看看有否在日常採買、消耗之中存在不合理之現象。不過賀蘭校尉不需擔憂,如此數量繁多的輜重很難保證一絲不差,故而就算有些出入,也在合情合理的範圍之內,只會在以後予以規範,並不一定予以懲罰。”
轟!
賀蘭楚石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什麼東西狠狠的錘了一下,腦袋都嗡嗡作響。
自己經手了那麼多後勤輜重採買,自然清楚自己貪墨了多少,那是“有些出入”嗎?
是“很有出入”啊……
岑長倩起身,笑容可掬:“賀蘭校尉,請吧。”
賀蘭楚石甚至忘記向高侃告辭,有些麻木的隨着岑長倩走出中軍大帳,心底尚有一絲僥倖,畢竟無論高侃還是岑長倩都是房俊一手簡拔上來的,與自己一樣都是房俊的“心腹”,或許可以看在這一點情分上網開一面,當真如岑長倩所言只不過是走個形式,只此而已……
然而等到一行人抵達庫房,有人取來賬簿,岑長倩對照着庫房裡的物資一筆一筆對賬覈銷,賀蘭楚石心底最後一絲僥倖便徹底破滅。
自己的賬目自己清楚,如何經得起這般覈查?
顧不得渾身大汗淋漓,賀蘭楚石心驚膽顫,拽了拽岑長倩的衣袖,小聲賠笑道:“岑長史,借一步說話。”
岑長倩倒也並未拒絕,笑吟吟的隨他向一側走了幾步必然旁人,溫言和煦:“賀蘭校尉有事?”
“你我皆乃越國公屬下,受越國公簡拔之恩,自當同心協力、報銷恩遇之義。當下越國公舉步維艱,吾等若是再出現何等變故,豈不是讓親者痛、仇者快?還望岑長史高擡貴手、通融一二。”
岑長倩似笑非笑:“這一手應該如何擡?”
賀蘭楚石精神一振,岑長倩自然不會不知如何“擡一手”,之所以有此問,顯然另有含義。
當即左右張望一下,見所有人都離得遠遠的聽不見兩人談話,遂壓低聲音,伸出右手比了一個“五”的手勢。湊在岑長倩耳邊:“自是不會讓岑長史憑白擔上風險,在下也非是不識時務之人,若此次過關,以五千貫答謝,另外,往後但凡在下收入一文,也必有岑長史三成,定期解送入府中。別嫌少,畢竟還有四成要送去越國公那邊……爲官一任,自然不能苦了自己,眼下既然有此便利,何妨通融一下,彼此方便?”
心裡極爲肉痛,所謂“送給房俊四成”純粹胡扯,但害怕岑長倩拒絕,故而扯着房俊的虎皮做大旗,使岑長倩消弭顧慮,能夠坦然收下他的這份分成。
自己辛辛苦苦塗改賬目、巧取豪奪,所得之利潤卻要分出去三成,着實難受,不過眼下危機深重,只要能過得去,也只好以利誘之……
岑長倩負手而立,面上依舊帶笑,緩緩道:“以錢帛收買主官,此爲賄賂腐蝕,扯謊給越國公三成貪墨所得,此爲栽贓誣陷,再加上貪墨瀆職,數罪併罰之下,你可知會有何等後果?”
賀蘭楚石有些慌了,給錢都不要?
兩腿已經戰戰,強自鎮定,賠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這般趕盡殺絕呢?岑長史還請網開一面,在下保證上繳所有家產,並且從此以後絕不再犯。”
岑長倩輕嘆一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遠處有人快步走來,眼神冷漠的看了賀蘭楚石一眼,而後道:“啓稟長史,賬目已經覈銷完畢,又對照了庫房之中儲存的各類物資,貪墨數額十分巨大,接下來就要前往各個物資採買之處覈實賬目、取得人證口供。”
岑長倩點點頭,吩咐道:“抓緊去辦吧,另外通知下去,後勤輜重涉及全軍,即便調查貪墨事宜,也不能影響軍資供給,將所有賬目封存,庫房中的物資無需留證,隨取隨用。”
“喏!”
岑長倩回頭看着賀蘭楚石,淡然道:“事已至此,狡辯不過是徒增煩惱而已,給自己留一些體面吧,我會建議高將軍將此事在金吾衛內部解決。若不得不送去衛尉寺,不僅你的下場好不了,大帥也面上無光。”
賀蘭楚石面如土色,訥訥不能言。
每一個犯錯誤的人其實也是挑戰規則的人,沒有誰比他們更清楚規則,若是不清楚規則又如何挑戰規則?
貪墨素來是大案,十六衛軍隊之中一旦發現貪腐事件,屬於衛尉寺的管轄範疇,相當於“軍中大理寺”,有一整套軍法對貪腐事件做出裁決。
最輕也要革除軍職、國家機構永不敘用,略微嚴重一些就要充軍流放,瀚海、西域、南疆、遼東……各處苦寒之地,很難有活着回來的時候。
而賀蘭楚石很清楚以他的作風、影響、乃至於貪腐之數額,都足以判處一個斬立決。
若是碰上一個嚴厲的衛尉卿,抄家都有可能……
可豈能甘心這般伏首認罪?
擦了一下臉上冷汗,賀蘭楚石哀求道:“可否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向越國公求情?”
唯一能夠破除絕境的可能,便是求得房俊出手,既然武順娘能夠在房俊面前爲他求來這個職務,想必也能求來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
畢竟武順娘是賀蘭越石的妻子,賀蘭越石雖然已經死了,可武順娘依舊是賀蘭家的媳婦……房俊既然將賀蘭家的媳婦霸佔,予取予求、恣意玩弄,那麼爲賀蘭家出一些力豈不是理所應當?
岑長倩嘆息一聲,語氣盡量委婉一些:“你以爲求到越國公面前,越國公就能干預軍法、以權謀私?現在的局勢你也清楚,不知多少人都想要扳倒大帥,你這件事若在大帥不知情的情況下處置完畢,外人很難說什麼,可若是經由大帥之手,爲了防止受人詬病、檢舉、甚至彈劾,大帥也只能大義滅親,從嚴、從快、從重處置,所以,我不建議你那樣做。”
賀蘭楚石面如土色,心底權衡糾結,覺得岑長倩說的不錯。
岑長倩笑容溫煦,拍了拍賀蘭楚石的肩膀:“走到這一步,怨不得旁人,自己犯下的錯自己揹負就好。無論如何有大帥這一層關係在,只需度過當下這一劫,他日東山再起猶未可知,可若是惡了大帥,你可當真就走投無路了。”
賀蘭楚石明白這番話實乃金玉良言,可如此一來前程盡毀,如何甘心?
咬了咬牙,低聲道:“我若是戴罪立功,能否從輕發落?”
岑長倩奇道:“你還有同黨?”
賀蘭楚石搖搖頭:“非是這件事,而是有人暗中串聯關隴舊部,私下收攏甲冑弓弩,圖謀不軌……”
岑長倩眉毛一揚:“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