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心以爲家族迎來興盛契機的鄭玄果,再度離家之時很是沮喪,父親的剖析很是透徹,他也予以認可,但越是如此越明白家族已經喪失了“彎道超越”的時機。
這對於自小培養“家族利益高於一切”的世家子弟來說,不啻於當頭一棒,人生觀都有些恍惚。
不過正如父親所言,局勢越是如此險惡,越是需要門下子弟隱忍堅強,於困境之中破除萬難,爲家族的興盛奠定底蘊。
什麼是家族的底蘊?
是取之不竭的財源,是傳承不絕的學問,更是出類拔萃的人才。
如何在困境之中磨礪自己,使自己成爲能夠振興家族的人才,這是比獲取“榷鹽使”更爲重要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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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殿,御書房內。
中書令劉洎怒目圓睜、語氣激烈:“簡直無法無天!河東鹽池攸關河東、河南、關中等地千萬百姓用鹽,即便是太宗皇帝在時亦不敢輕言妄動,他房俊何德何能,居然調動軍隊予以強制接管?現在河東鹽池全面停產,各地存鹽日趨減少,百姓怨聲載道、民衆人心惶惶,這是要爆發大動亂啊!房俊該死!”
蘇定方率領水師忽然發動,日夜兼程強制接管河東鹽池的消息傳到長安,簡直就是一道晴天霹靂,震得朝堂上的大佬們頭暈目眩、倉皇失措。
若說之前房俊態度強硬意欲收回河東鹽池的歸屬權已經讓朝野上下一片失聲,那麼現在這不管不顧強制接管鹽池的一手則是讓所有人都慌了神。
河東鹽池的食鹽產量巨大,絕非自華亭鎮鹽場調撥幾船海鹽就能彌補巨大缺口,之前鹽池還有復產之可能,如今整個鹽池的官吏皆被“三法司”審訊,即將定罪,如此巨大的人力缺口短時間內根本無法填補,鹽池必將無限期停產下去,沒有鹽吃的百姓必將掀起巨大動盪,如何安撫人心、如何收場?
馬周搖頭道:“中書令不必如此激動,越國公既然敢破釜沉舟一般行事,必然有萬全之考量,眼下局勢看似動盪,實則遠未至不可收拾之境地,或可等待一二便有轉機。”
他也覺得房俊的手段過於暴戾,但只要能夠挽回,效果也不是一般的好。將河東鹽池收歸國有,此舉之意義遠遠大於一個鹽池,對於天下門閥都是一個巨大的震懾。
況且房俊辦事從來不魯莽,若無幾分成算,豈能這般張揚?
反倒是朝廷這邊若是穩不住,極有可能壞了房俊的全盤謀劃,他忍不住看向面色凝重的陛下……
劉洎氣笑道:“侍中所言豈是謀國之論?連續兩次兵變雖然已被剿滅,但陛下之威望卻也深受打擊,如今天下百姓心中對陛下之祈盼,唯‘仁厚’而已。一旦河東、河南、關中、甚至隴右等地因爲缺鹽而釀成動盪,則陛下最後一點‘仁厚’的威望也將墜入塵埃,天下百姓對陛下之尊重敬仰徹底分崩離析,你到底安的什麼心?”
此言有殺人誅心之效。
不僅叱責馬周“有負君恩”,更指出陛下威望不足,只能依靠“仁厚”的好名聲對天下施加威望,一旦連“仁厚”這點長處都沒了,何以爲君?
李承乾努力維持神情鎮定,但抽搐的眼角卻掩飾不住內地的震怒與慌亂。
一旁的李勣終於不再旁觀,蹙眉開口道:“中書令慎言,天下皆感念陛下寬仁之德,心悅誠服、衷心愛戴。三兩賊人狼子野心試圖動搖社稷,置江山穩定於不顧,豈能反而怪罪到陛下頭上?汝等文官不僅要協助陛下處置朝政,亦要關注輿論之導向,勿使賊人顛倒黑白、指鹿爲馬。”
文武之間有所爭鬥實屬尋常,畢竟雙方的利益天生相悖,可對於朝局視而不見只知一味的鬥爭,這就過分了。
尋常時候他可以穩坐釣魚臺不聞不問、置身事外,可現在局勢動盪、社稷飄搖,劉洎卻只是關注於鬥爭渾然不顧波詭雲翳、潛流激盪,實在是缺乏宰輔之氣魄。
此人才能出衆,但格局有限。
劉洎看了李勣一眼,頷首道:“英公所言甚是,是下官莽撞了,口不擇言,下官的錯。”
英國公一貫獨立於文武體系之外,對於朝政並不上心,更像是一個被樹立起來的吉祥物,卻絕對不能小覷。一旦將其推向房俊那一邊,將會導致朝堂之上文武失衡,文官系統再無壓制武將之可能。
必須慎之又慎。
李承乾這時才吐出一口氣,問道:“越國公已經強制接管鹽池,河東地域劍拔弩張,甚至影響河南、關中等地局勢,稍有不慎就會釀成一場鉅變,諸位愛卿可有破解之法?”
馬周搖頭道:“陛下何須擔憂?今日之門閥,早已不是當初之門閥,關隴、晉王連續兩次兵變,大多門閥參與其中導致損失慘重,就算給他們揭竿而起逆反中樞的機會,他們也無濟於事。有蘇定方率領數千水師威震河東,又有越國公坐鎮鹽池,任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動輒遭受雷霆萬鈞之打擊,陛下可安枕無憂,拭目以待就好。”
同樣是文官,無論氣魄還是膽略,都遠遠勝出於劉洎,非但沒有唱衰房俊在河東的操作,沒有擔憂於各方震盪反應,反而對待當下局勢信心十足。
對此,李勣表示贊同。
今時不同往日,時代已經變了,中樞前所未有的強大、皇權前所未有的加強,遍及於天下的門閥卻是前所未有的虛弱,那種門閥糾集於一處“興一國滅一國”的時代早已一去不復返,
雖然不能大刀闊斧的對門閥予以剪滅,卻可以趁機將其根基斬斷,使之再不復“興滅廢立”之強橫實力。
從這一點來說,房俊殺伐果斷、因勢利導,是爲國之干城。
反倒是劉洎總歸因爲反對而反對,立場不堅定、氣魄不足用,愧爲帝國宰輔。
只不過當下那些貞觀勳臣、當世名臣已經逐漸凋零,新一代還遠遠未能成長,只能任用這等尸位素餐之輩以之過度,倒也勉爲其難、不得不爲之。
一直沒怎麼說話的李道宗蹙眉沉聲道:“倒也不可小覷宗室那些上躥下跳的郡王、嗣王們,或許並不足以釀成大禍,但這些人能量極大、牽扯極深,說不定就能搞出一些風風雨雨,平添波折。”
對於宗室內的潛流,他一直憂心忡忡,他太清楚這幫郡王、嗣王了,能耐沒多少、膽子大過天,李唐皇族似乎從高祖皇帝晉陽起兵逐鹿天下開始就膽魄過人,認爲高祖皇帝之所以在天下羣雄之中竊取神器,就是因爲有着他們這麼一羣能征善戰的叔伯兄弟。
他們瞧不起高祖皇帝,甚至瞧不起太宗皇帝,自然更加瞧不起如今的李承乾。
覺得大唐皇帝有德者居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或許,這是古往今來除去司馬家之外最不安分的宗室。
對於河東鹽池的意見很難統一,李承乾最後不得不採取一個“拖”字訣:“水師已經進駐河東鹽池,對於鹽池貪墨的審訊也已開始,就讓越國公暫時掌控一切吧,若局勢有變,另行商議。”
顯然,他對於房俊在河東鹽池大刀闊斧的動作已經感到危險,或許心中也藏着幾分不滿。
畢竟長安城波濤洶涌,如何穩定皇位纔是重中之重,其餘所謂的“新政”都不過是錦上添花。
馬周沉吟不語,默默的喝了口茶。
何謂“良臣擇主而事”?意思是即便才能卓著的當世名臣,也需要一位魄力無雙的雄主才能讓他盡顯才華,如若君上蠅營狗苟、瞻前顧後,再好的人才也只能碌碌無爲。
……
會議散去,李承乾將李勣留下享用晚膳。
皇帝的晚膳並不奢華,李承乾本身雖然鐘鳴鼎食、食不厭精,但是自登上皇位之後卻顯得很是低調樸實,如此愈發彰顯其“仁厚”“淳樸”之性格。
但是在李勣看來大可不必,一個君主若是能夠如同隋文帝那樣艱苦樸素自然最好,可像高祖皇帝那樣生活奢華也沒什麼不好,最重要在於真實。
偏離自己的性格,就顯得有些做作。
膳食之後,內侍奉上香茶,君臣對坐。
李承乾飲了一口茶水,憂心忡忡問道:“以英公之見,二郎此番釜底抽薪,會否激怒河東世家?”
李勣握着茶杯,反問道:“縱然激怒,又能如何?”
李承乾愣了一下,有些不自然:“河東世家底蘊深厚,數百年來皆以河東鹽池爲財源所在,如今貿然將其截斷,使其斷絕財源,豈能善罷甘休?萬一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勢必引起各方反應,恐發生連鎖之變故。”
斷人錢財猶如殺人父母,更何況是一方門閥?
或許河東世家本身的實力不足以令中樞畏懼,但牽一髮而動全身,萬一此舉引發天下門閥脣亡齒寒,孤兒羣起響應,未必沒有可能導致烽煙處處、江山板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