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秦皇漢武那般一統八荒、開疆拓土的一代豪雄,的確難以比肩,可若僅只是做一個守成之君,實則並不難。
只需認清自己、有自知之明,足矣。
更何況李承乾還繼承了貞觀盛世,朝野上下老中青三代人才濟濟,在連續挫敗長孫無忌、晉王兩次兵變之後國內國外形勢一片大好,只需按部就班,即可延續盛世,何需英明睿智、冠絕古今?
一個皇帝認不清自己,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然而這卻是李承乾最不願聽的話語,他迫切希望得到天下人的認可,證明當初太宗皇帝意欲廢儲的決定是大錯特錯,他李承乾並不比誰差。
卻沒想到連最親近的枕邊人都不認可他的能力,認爲他只配坐在高高在上的皇座享受着父祖拼搏而來的江山社稷,然後任憑臣子將他視作傀儡。
李承乾面色鐵青,一言不發,拂袖而去。
皇后蘇氏看着李承乾急促離去的背影,面色嚴肅、心情沉重,我說錯什麼了?
連太宗皇帝那樣英明神武的帝王都能認知自己之不足,故而虛心納諫,爲什麼你李承乾就不能?
難道你自認比太宗皇帝還要雄才偉略,無需任何人的輔佐便能執掌乾坤?
隋煬帝剛愎亡國之殷鑑未遠,何以卻視之不見?
最爲重要的是指責自己每一次都偏向房俊……可自己有嗎?
不過是就事論事而已,居然懷疑自己的妻子、母儀天下的皇后心中存着另外一個男人,這是何等心胸狹隘、又是何等無稽之談?
皇后氣得胸脯鼓脹、面色微紅,咬了咬嘴脣,一跺腳,轉身走入寢殿。
簡直莫名其妙!
*****
回到府邸,房俊自去後院書房將覲見經過告知房玄齡。
房玄齡沉默少頃,婆娑着膝蓋輕嘆一聲:“的確像是陛下的手筆……不過你也無需擔憂,陛下對你的器重與依賴只會與日俱增,並不會有太大的波折。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陛下是皇帝,自尊較之常人更重,偶爾發泄一下小脾氣,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你的志向既然並非當一個權臣,便不必在意這些小節,反而要吸收教訓,適當給予陛下更寬容的環境,不要直斥其非、咄咄逼人。”
房俊慢悠悠喝着茶水,並沒有說話。
窗外的院子裡花樹繁茂、池水微皺,一陣陣涼風吹入,令他分外清醒。
若說陛下只是發泄一下被當作“傀儡”的不滿情緒,這是理所應當的,誰還沒有一點脾氣呢?
更何況是名義上富有四海、君臨天下的皇帝。
放下茶杯,他緩緩說道:“可是用長樂公主來敲打他,這並不似李承乾的爲人性格,或者受人蠱惑,或者有一些我並不知道的變化,這其中蘊藏着巨大的危險。”
若是前者,有人能夠避開他與皇后這內外兩道屏障接近李承乾,並且蠱惑成功,那就有可能在更爲緊要的時候蠱惑李承乾做出出乎意料的決策,這對於房俊是極其不利的。
若是後者,一樣可怕,如果不能完全掌控李承乾,那麼朝局就有可能徹底失控,無以計數的政敵會瞬間反撲,令他進退維谷、取捨兩難,不能做出正確的判斷。
可是皇宮大內戒備森嚴,裡裡外外全都在自己與皇后蘇氏的監視之下,誰人可以避開這些直抵陛下身邊?
亦或者,這只是李承乾自己的心態變化?
可又是什麼緣由導致這種變化的產生?
房俊嘆了口氣,無奈道:“所以這種勾心鬥角的政治鬥爭都是煩人,大家敞開心胸,開誠佈公各取所需不好嗎?非得猜來鬥去,將有限的精力消耗在這種完全沒必要的內耗之中。”
房玄齡饒有興致的看着兒子,他很少見這種充滿挫敗的神情出現在兒子臉上,從來都是一副雄赳赳氣昂昂勝券在握的樣子,笑吟吟道:“我可記得當初你曾說過什麼‘與天鬥、與人鬥、其樂無窮’的話語,可謂是意氣風發、英姿勃勃,怎地,現在遭遇一點挫折,便灰心喪氣了?”
房俊心說那話是說的麼?
就算是我說的,也只是個“搬運工”而已,學着說一說顯示自己的與衆不同,可自己不曾有教員之經歷、亦不曾有教員之見識、更不具有教員之智謀,所以這種話也就說着好聽,當真做起來,難如登天。
“話說起來容易,事情做起來難,”房俊搖搖頭:“只覺得這般不遺餘力的支持固然有自己的謀算,可對他來說不啻於再造之恩,何至於短短几日便忘記了當初在武德殿內叛軍圍攻、生死懸於一線之時的倉惶無措、涕泗橫流?”
房玄齡很少有在這個兒子面前展現父親寬容、溫厚的時候,所以安撫起來亦是安甘之如飴、樂在其中:“人總是這樣,升米恩、鬥米仇,你以爲只是說說而已?不必在乎旁人到底是心存感激還是恩將仇報,只需將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好,自是渾然無懼。古往今來,所有的失敗都源於犯錯,只要你自己不犯錯,就沒人能擊敗伱。”
“人非聖賢,誰能無錯?”
“你只需記着有些錯可以犯,犯了還有改過的機會,而有些錯不能犯,犯一次便萬劫不復,所以該犯的錯偶爾犯一次沒什麼問題,甚至有些時候是好事,但不能犯的錯絕對不犯。”
房俊連連點頭,謙虛受教。
一個人如何能夠通往成功之路?
答案只有一個,明白什麼樣的錯誤可以犯、什麼樣的錯誤不能犯,若是不能清晰兩者之間的界限,在某一些時刻混淆不清,那麼即便走上了成功巔峰,距離跌落塵埃也就不遠了。
房玄齡微笑道:“該做的就去做吧,當仁,不讓於師。”
*****
人生的境遇在於選擇,選對了一帆風順功成名就,選錯了步步荊棘一落千丈,國家亦如此。每一個年代都有一些當世人傑代替國家做出選擇,國家大義也好,個人私慾也罷,國家總是在這些人的主導之下於每一個關節處做出選擇。
就像人生一樣,結果出來之前,誰也不知選擇的對錯。
但是對於房俊卻可以從答案逆推選題,從結果反推選擇的方向,如此固然不可能全對,卻已是逆天之舉。
既然如此,自當引領天下走上一條與歷史截然不同的道路,對歷史中曾經發生的弊端予以適當修改。
旁人贊成亦或反對有什麼關係?
當仁不讓。
……
“丈量田畝”在河南府順利實施,各種文牘、檔案自洛陽遞送長安,最終歸總於李承乾案頭,這讓李承乾又驚又喜。喜的自然是此項國策順勢實施意味着中樞的權力在立國以來達到巔峰,驚的則是如此之多的田畝需要世家門閥“贖買”,然而世家門閥卻拿不出這麼多錢……
這讓李承乾徒喚奈何。
舉凡國家大事,其中最少九成歸根結底都是錢的問題……
李承乾束手無策,趕緊將李勣、房俊、劉洎、馬周、唐儉幾人叫來,商議對策。
武德殿御書房內,君臣對坐,李勣、劉洎、馬周、唐儉等人看完洛陽遞送過來的文牘、檔案,皆面面相覷、對顧無言。
世家門閥在河南府侵佔、兼併土地達到一百八十萬畝,被許敬宗帶人丈量清楚之後從賬冊上剝離出來,眼下這些土地屬於“無主之地”,產權歸朝廷所有,世家門閥答允以每畝十貫的價格,從朝廷手中“贖買”過去。
總金額達到一千八百萬貫……
民部尚書唐儉早已纏綿病榻多時,府上已經連續三年冬天準備好喪事,孰料皆在開春以後天氣轉暖、氣候溼潤之時緩過來,今年甚至看上去精神很是不錯。
此刻聽聞如此大的一筆錢,唐儉激動得鬍子發抖,對於一個民部尚書來說,看似掌管天下錢糧是不折不扣的“財神爺”,可錢哪裡有夠用的時候?
一年十二個月,其中十一個月都在爲了錢帛奔走,要麼催繳各地所欠之稅款,要麼應付各部堂討要經費,剩下一個月實在是煎熬不過,只能臥牀稱病……
現在忽然有如此之多的一筆錢帛從天而降,老人家頓時精神矍鑠、神采奕奕,盤算着這筆錢要怎麼花。
越想越是興奮,實在是擔任民部尚書這麼多年,從來都打過如此富裕的仗啊……
李承乾看着唐儉如此神情,自然猜得到這位民部尚書心裡想些什麼,頓時有些無語,敲了敲面前的御案,提醒道:“諸位也別高興太早,河南那些世家門閥雖然同意‘贖買’這些田畝,但他們拿不出那麼多錢。”
除去房俊之外,其餘幾位大臣都好似被兜頭潑了一瓢涼水,興奮、激動的心情瞬間平復。
劉洎忍不住問房俊道:“洛陽於家不是向‘東大唐商號’借貸了一筆錢嗎?其餘人家也有樣學樣便是,不會是嫌棄利息太少不願借吧?”
沒怎麼說話的李勣看了劉洎一眼,拿起面前的茶杯淺淺呷了一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