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已至,氣溫驟升,樑國公府東側跨院的花園裡樹木青翠、花木繁蕪,一處活水自府外引入,於花園之中匯聚一方池塘,池中遍植蓮花,墨綠的連夜鋪展在水面上,一枝枝花苞挺拔待放。
晚風吹拂,連夜沙沙作響,花苞微微搖晃,池塘一側,一座水榭之中,四周懸掛着幾盞燈籠,橘黃的光芒將水榭之中對坐的兩人籠罩其中。
紅泥小爐上開水煮沸,執壺注入茶盞,滾燙的沸水衝擊青翠的茶葉在水中載浮載沉,淡雅的茶香氤氳開來。
崔敦禮捧起面前的茶盞淺淺呷了一口,略作回味,讚道:“好茶!”
房俊失笑道:“還以爲崔尚書會引經據典吹捧一番,誰知卻只是‘好茶’這寥寥兩字?未免敷衍了一些。”
“房家的茶葉獨步天下,哪裡用得着下官吹捧?天下人早趨之若鶩矣!”崔敦禮也笑起來:“九州之大、物產之阜,便是茶葉也因地而異、各有千秋,不能一概而論。勿需在意香氣之不同、回甘之濃淡、茶葉之青黃,只要好喝,‘好茶’兩字便足以囊括。其實世間事大多是這個道理,做人也好、做事也罷,勿需因事而異,只要秉持公心、報效君王,自能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房俊略微琢磨一下,讚歎道:“崔尚書胸襟廣闊、赤誠君子,能與你爲友,吾之幸也!”
舉起茶杯,以茶代酒,各自喝了一口。
有人影從遠處穿過蓮葉夾持之間的小橋快步而來,抵達水榭在之外,其中一人爲家僕,躬身稟報:“啓稟二郎,此人自稱同安郡公麾下親兵,有書信定要親手交到二郎手上。”
房俊看了另外一人一眼,道:“遞上來吧。”
“喏。”
那人恭敬上前,於水榭迴廊外止步,雙手捧着書信高舉過頭,任憑房俊伸手取走。
房俊拆開信封取出信箋,一目十行的看完,道:“回去覆命吧,就說我已知之。”
“喏。”
那人躬身後退三步,這才轉身,在家僕帶領之下原路返回。
待到兩人的身影消失在蓮葉深處,崔敦禮才問道:“不知鄭仁泰何時這般隱秘?”
房俊直接將鄭仁泰的書信遞給崔敦禮。
崔敦禮接過看完,將書信放在茶几上,沉吟少頃,低聲道:“這或許是個機會。”
房俊點點頭,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於兵部之內設立機構,職責在於評估軍制改革的可行性以及制定相應的制度、條例,就需要一批統兵經驗豐富且理論水平極高的將領,鄭仁泰完全可以勝任。
既然陛下希望通過鄭仁泰掌握這個機構的動向、細節,那麼就意味着房俊也可以趁機施展一出“反間計”,想讓那邊知道什麼,那邊纔有可能知道什麼……
喝了口茶水,房俊神色鄭重:“你現在身爲兵部尚書,已經接觸到帝國軍隊的核心,應當明白當下軍隊最大之弊端便是各自爲政、自治性太高,一旦局勢動盪就會形成軍閥,割據一方。弱幹強枝從來都是覆國之禍,莫要因爲當下的繁華錦繡而有所疏忽。吾等既然在這個層次裡,就不能蠅營狗苟只謀私利,而是要將帝國的未來放在心上,他朝卸任歸鄉之時回首過往,沒有辜負陛下的信任、沒有虛度大好年華、更沒有尸位素餐。”
崔敦禮正色道:“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他出身博陵崔氏,受家族之栽培、扶持方纔進入兵部任職,現如今卻因爲種種利益糾葛與族中反目成仇。失去了家族的鼎力扶持,想要在朝中站穩腳跟千難萬難,所幸遇到房俊可謂志同道合,不僅緩解了自身的危機,甚至更進一步成爲執掌兵部的主官,更能夠遵循自己少時的理想。
如此境遇,可遇而不可求,他自然會好生珍惜,緊緊跟隨房俊的腳步。
再者說來,這也正是符合他自己價值觀的事情,怎會拒絕呢?
房俊頷首讚許,而後囑咐道:“不要將眼光侷限於一部之內,往後將精力更多放在軍制改革的商討、施行之上,至於部務不妨多多依仗劉仁軌。劉仁軌其人跟隨我多年,性格粗獷、一片赤誠,或許在政策上略有不足,但對於實務卻很是穩健。”
崔敦禮並沒有因此失落,反而精神煥發:“越國公放心,下官定然遵命行事。”
而後給房俊斟茶,吐露心跡:“我素來欽佩越國公,非是因您之功勳,更非因您之權勢,而是因爲你這種不戀權勢、只爲做事的寬廣心胸。我亦是如此,從來都認爲官職、權力都應該是爲了能夠更好去做事的工具,而不是最終的目的。”
人生匆匆數十年,縱然高官顯爵、宰執天下,若無實際之貢獻,也不過是青史之上一行字,恍惚而過、誰人在意?
反之,若能做出一番實打實的成就,譬如改革大唐軍制使得大唐軍隊橫行天下、所向無敵,護衛帝國繁榮昌盛,那麼縱使百年、千年之後,人們一朝提及,亦是讚譽無數。
聖人云“立功、立德、立言”此之爲“三不朽”,自己與家族鬧翻致使德行欠缺,學識不足亦難以立言,唯有立功這一項,纔可以讓自己能夠生而尊崇、死後哀榮。
志存高遠,不外如是。
……
讓人送崔敦禮出府,房俊又在水榭之中坐了一會兒。
他在思慮李承乾的反應,以及對兩人之間的關係仔細捋了捋……
按理說,房俊力挺李承乾使之從太子順利登基爲帝,從龍之功當世第一,而李承乾也對他言聽計從、放心倚重,若是繼續這般發展下去,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話定然流傳千古。
可時局動盪之下,房俊不敢將自己的全部身家都寄託於李承乾一身。
宗室是他唯一不能插手的地方,卻又是當下最潛流涌動的地方,不可知、不可控,萬一當真有人存了悖逆之心且付諸於行動,房俊不敢確保李承乾安然無恙。
一旦李承乾的安全出現問題,局勢將會徹底反轉。
所以房俊必須未雨綢繆,構築一條即便洪水滔天亦能自保陣線的堤壩。
對於李承乾的態度倒是沒有太多抱怨,因爲他比誰都清楚李承乾的性格,仁慈也好、寬厚也罷,都是有限度或者要置放於一定環境之下的,一旦自身缺乏安全感,驚疑、猜忌、氣量狹隘等等缺點就會瞬間放大。
否則歷史上也不至於在感受到兄弟們威脅到儲位之後非但不思過改過、反而造李二的反。
不少史書上評論其行爲是“孤注一擲”,其實並不妥當。
“孤注一擲”的意思是還有一絲希望,可當時的李承乾糾集了一批阿諛逢迎、做夢都想着從龍之功的烏合之衆,去造他如日中天、威望絕倫的父親的反,哪裡有半分勝算?
根本就是取死之道。
還有說此舉縱然愚蠢,但畢竟有大氣魄……可哪裡是氣魄呢?只不過是重壓之下心理崩潰不得已採取的搏命方式而已,否則兵敗之時就應當自戕以明其志,而不是在追隨他謀反的衆人盡數被屠戮之後選擇苟延殘喘。
這是一個沒有氣魄的人,看似暴戾狂悖,實則軟弱懦弱。
而這也正是當初房俊選擇支持李承乾登基的原因之一。
一則李承乾乃是嫡長子,由他登基可以儘可能的減少內部損耗,再則性格軟弱的人容易控制,能夠讓房俊有更多的時間去做一些於國於民有利但對於皇帝卻有一定損害的事情。
但李承乾現在的表現卻讓房俊有些失望,好好的坐在皇位之下君臨天下、看着盛世錦繡、等着名垂青史豈不是很好?
爲什麼非得覬覦那些根本無法掌控的權力呢?
*****
河間郡王府。
正門處,李孝恭看了看外頭漆黑的天色,再看看不請自來的李神符,有些無奈道:“有什麼事王叔大可派人前來知會一聲,小侄明日登門聆聽教誨就是,何必親自登門呢?”
現如今宗室內部潛流涌動,而旋渦的核心就是這位王叔在暗地裡攪風攪雨,但這位輩分高、威望高、也卓有功績,李孝恭實在拿他沒轍,只能敬而遠之。
現在卻是連躲都躲不掉,也不知陛下知曉李神符登上河間郡王府的大門會是何等心情……
李神符一身常服,乾瘦的身材穿着一身錦袍有些寬鬆,笑呵呵的負手走進大門:“怎地,你這王府是龍潭虎穴不成,我還來不得了?”
李孝恭不能趕人,只得跟在他身後,但心中不滿,語氣也有些生硬:“龍潭虎穴倒不至於,只不過明日一早怕是整個長安都流傳王叔登門的消息。說實話,您謀劃的那些事兒我一點興趣都沒有,也不會摻和。”
這話就當着王府一衆僕從、家兵、子侄的面說了,肯定能傳到陛下耳朵裡,讓陛下知道李神符不僅不請自來,自己也只不過是因爲禮數纔沒將其趕出去,這可比他事後去陛下面前解釋的效果更好……
“呵呵,你呀,從小就鬼頭鬼腦的,現在年歲大了,不僅愈發狡猾,膽子也越來越小,這可不好。”
“以往追隨太宗皇帝打天下的時候,面對各路諸侯自然要膽子大一些,可現在年代不同了,不講究喊打喊殺,膽小並不是壞事,小心駛得萬年船嘛。否則若是一着不慎走錯了路,怕是連回頭的機會都沒有。”
李神符一邊打量着府內景緻、建築,一邊笑吟吟道:“長能耐了,跟老夫面前陰陽怪氣的?”
李孝恭面色淡然:“我這一輩子都膽小,終結出來這些見解,自然不敢以此要求叔王您,不過是一時感慨而已,您多心了。”
說着話來到正堂,將李神符請進入敬入上座。
李神符也不囉嗦,開門見山問道:“坊市之間流傳房俊欲增設樞密院掌管全國軍權,確有此事否?”
李孝恭搖搖頭:“不過是一個建議而已,並未通過。”
李神符神情一厲,呵斥道:“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