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李勣這位當朝第一人,李承乾的觀感極爲複雜。
一方面,身爲宰輔之首牴觸政務、尸位素餐,這是極其不負責任的表現,導致朝野上下頗有怨言,人心不服;另一方面,這樣一個軍政雙方都威望絕倫的超級大佬不攬權力、置身事外,對於剛剛登基、根基淺薄的皇帝來說又是一個極大的利好,可以任由鞏固皇權。
但是現在,李承乾隱隱感覺李勣的心態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固然依舊不攬權勢,但卻有了幾分積極進取之心。
譬如舉薦崔敦禮。
這其中固然有自己偷懶讓崔敦禮多幹活的想法,可難道就沒有別的心思?
崔敦禮的腦門上明明白白標準了“房俊”二字。
兵部素來是房俊的地盤,即便現如今早已卸任兵部尚書,可上上下下依舊對其唯命是從、馬首是瞻,這個爲了改革軍制而增設的機構落於兵部之下,將來又是崔敦禮實際上主持事務,鄭仁泰、裴懷節之輩怕是要被壓制得死死的……
或許,是李勣與房俊私底下達成了某種默契?
李承乾如坐鍼氈。
皇權是否穩固的基礎來自於軍隊,劉洎之輩是無論如何也影響不到皇權歸屬的,可若是李勣與房俊這軍方兩大巨擘並肩攜手、共同進退,不僅可以瞬間架空皇權,甚至可以主導皇權歸屬。
“廢立皇帝”這種事,說難也難,可說不難也真的不難……
所以李承乾認爲自己根本沒有反抗的資格,含笑點頭:“愛卿文武兼備、公忠體國,更有識人之明,既有舉薦,朕無有不準。”
李勣似乎感受到李承乾心中的恐懼、不滿,起身離席,一揖及地:“微臣謝陛下隆恩!”
他必須表達出自己忠於陛下、忠於帝國之熱忱,但如果李承乾杯弓蛇影、自以爲是,那他也沒辦法……
……
到得後來,諸多大臣才明白所謂的“御前推舉”只不過是走一個過場,兵部增設機構的人選早已內定,被陛下、劉洎、房俊所瓜分,旁人想要參與其中,難如登天。
而誰都知道這個增設的機構將在以後發揮巨大作用,一旦“樞密院”成立,現在這些人就將充斥進去,執掌大權。
簡而言之,未來的軍方格局,就此奠定……
李承乾自然看得出不少人心底的失落,卻不以爲意,任何時候、任何事情都是厚此薄彼的,不可能一碗水端平,否則如何激勵人心、力爭上游?
他看向房俊:“這個增設機構雖然在兵部之下,卻也應當有個名義,不知越國公可有建議?”
房俊笑道:“就叫‘軍事籌備委員會’如何?其職能顧名思義、一目瞭然。這個‘委員會’的機構將會非常龐大,以英公爲首,以及其餘諸位大臣乃是‘委員’,幾這個機構的核心人物,另外還要簡拔一些熟知兵事、軍略出衆的人物充斥進來,由上而下、各司其職,方能集思廣益、無所遺漏。”
李承乾並不意外,軍制改革事關重大,自然要全軍參與進來才行,否則只有幾個大臣坐在房間裡商議一番便拍板定案,那纔是瞎胡扯……
只不過這個名字……
雖然淺白了一些,不似“樞密院”那般文雅,倒也的確“顧名思義、一目瞭然”。
河間郡王、吏部尚書李孝恭看了諸人神色,啓稟道:“陛下,如今裴懷節卸任、返回京城,不知應當如何安置、授予何等官職?另外,雖然魏王殿下坐鎮洛陽營建東都,但河南府尹一職卻不好長時間空缺,應當擇選合適之人前往赴任,一則穩定河南局勢,再則也能更好配合魏王殿下。”
雖然裴懷節進入“委員會”,但其本職職務卻並未授予,與制不合。
民部尚書唐儉捋着鬍子,慢悠悠道:“越國公自然是要在這個‘委員會’之內的。”
軍制改革是房俊提出的,增設這個“委員會”也是房俊之建議,然而到了現在大家或有意、或無意,推舉這個推舉那個卻始終無人提及房俊……
房俊微笑着向唐儉頷首。
唐儉耷拉着眼皮誰也不看,低頭飲茶。
李承乾道:“這是毋庸置疑的,縱然不說,也缺不得越國公。”
可若是當真始終無人提及,房俊總不能毛遂自薦吧?
等到朝會之後,會否以“諸事既定”而將房俊排斥於“委員會”之外?
而讓李承乾意外的是,提及房俊的不是崔敦禮、不是馬周、甚至不是李孝恭、不是李勣,而是唐儉……
看着滿是老年斑、鬚髮皆白、垂垂老矣的唐儉,李承乾暗歎一聲。
李承乾收斂情緒,想了想,繼續之前的話題:“雖然裴懷節在洛陽其間頗多非議,但畢竟勞苦功高,授予其‘尚書右僕射’之官職,王叔以爲如何?”
大唐很多官職都是可以另行授予的,相當於虛銜,譬如當下尚書右僕射乃是房俊,再行授予裴懷節此職,那就是虛銜,並未有尚書右僕射之職權,只享受尚書右僕射之待遇。
當然,如果房俊因爲各種原因卸任導致尚書右僕射出缺,那麼裴懷節就是第一順位繼任者,雖然並不是規定如此,但也相當於官場一項潛規則……
李孝恭自然無異議:“陛下英明。”
劉洎也不說話,這個安排是他事先與李承乾溝通商討之後確定的,對於裴懷節來說已經很是恰當。不管怎麼說,裴懷節自洛陽灰溜溜返回長安,算是“戴罪之身”,不追究他的過錯不等於他沒有過錯,如此一個職銜高、權位輕的安置,對上對下都是一個交待。
否則若是給予一個六部級別的實權,御史臺那幫御史言官就得鬧翻天……
房俊卻忽然說道:“陛下明鑑,‘委員會’初創,卻不知各位委員當中應以何人爲主、何人爲輔?若上下不定、尊卑不符,恐怕往後扯皮之時不知凡幾,到時候淪爲爭權奪利之場所卻懈怠了大事,卻是違背初衷。”
李承乾問道:“諸位愛卿以爲如何?”
李孝恭捋着油黑髮亮修剪整齊的鬍鬚,道:“便效仿‘軍機處’之舊事如何?”
其餘幾位大臣紛紛側目,不說這個大家一時還想不起,這位房二郎似乎熱衷於組建新機構,譬如當初重整水師、組建鑄造局、設立軍機處,如今又增設‘軍事改革委員會’,還有將來的“樞密院”……
真是能折騰。
但是每一次的折騰又都能使其自身受益匪淺,地位提升、掌握權力……
折騰得有門道,不得不服氣。
房俊氣定神閒的予以反駁:“‘軍機處’之章程近乎於完美,但並不適合生搬硬套至‘委員會’,畢竟就算是英公也不可能有陛下之無上權威,‘一票否決權’就意味着以勢壓人,反而激起他人不忿。不若此刻在御前定好座次,英公、崔敦禮、劉仁軌、鄭仁泰、裴懷節、微臣一共六人,一主、一副、四輔,上下分明、職權井然,陛下以爲如何?”
李孝恭提出的所謂“軍機處”舊事,便是每遇事之時若意見不一則由五位“軍機大臣”表決,少數服從多數,若爭議巨大,則皇帝有“一票否決權”……
而房俊的話也有道理,君權至高無上,“一票否決權”這種聽上去就意味着無上權威的東西,身爲臣子的確不適合擁有。可若是沒有一票否決權,幾位“委員”權力等同,那就等着看熱鬧吧,誰又能服氣誰?
“少數服從多數”這種事就必須放棄,重新迴歸到“主官負責制”。
但所謂的一主、一副、四輔排定座次……那還用排嗎?
主官必然是英國公李勣,副職也一定是房俊自己,其餘四人不分先後、共爲輔佐……
無形之中,房俊便將自己提升至一人之下、諸人之上的地位,偏偏以他的資歷、功勳、加上兵部又是他的地盤,旁人還無話可說。
而李勣出了名的不理政務、“尸位素餐”,毫無疑問這個“委員會”將會被房俊牢牢抓在手中。
可即便是劉洎,也說不出讓劉仁軌、裴懷節、鄭仁泰、崔敦禮任何一個居於房俊之上的話來……但若是與房俊並行,或許可以。
劉洎道:“同安郡公乃是貞觀名臣,有從龍之功,當年在太宗皇帝麾下定鼎寰宇、威懾四方,資歷深厚,若只是一個輔佐,是否有輕視功臣之嫌?或可提升一級,一主、二副,與越國公並行同級,居於英公之下即可。”
看似小小的地位提升,但卻使得鄭仁泰從脅從的地位提升至佐官之一,擁有一定程度的權力。
況且鄭仁泰現在朝野皆知是房俊的人,甚至將嫡長子鄭玄果派遣在房俊身邊聽命,房俊總不能連自己人也打壓吧?
房俊略作沉吟。
李勣低眉不語。
李承乾唯恐房俊駁斥,有些迫不及待:“同安郡公功勳卓著、昔年乃是太宗皇帝信重之臣,既有能力,也應當有此待遇。”
劉洎微微嘆氣,爲何這麼着急呢?這般露出行跡,豈不是明擺着告訴旁人鄭仁泰已經站在陛下這邊?
果然,李承乾話音剛落,房俊便開口道:“微臣認爲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