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如河,人如舟,每個人置身於權力這條洶涌奔騰的大河裡都載浮載沉,想要穩穩當當就要竭盡全力、力爭上游,否則便被壯闊的河水裹挾着一瀉而下、有滅頂之災。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實身在廟堂也是一樣,並不是你安於現狀、想不爭就能不爭的,所以在權力的中樞從來都不可能有所謂的風平浪靜,“平衡”也只能在某一個極短的時間點上存在,轉瞬即逝,爾虞我詐、爭權奪利纔是永恆的狀態。
房府偏廳裡,睡了個懶覺的房俊在高陽公主陪同下用膳,俏兒在一旁服侍。
看着俏兒又給房俊盛了一碗粟米海蔘粥,高陽公主蹙眉柳眉有些不滿:“皇兄也真是的,朝廷裡那麼多領兵大將爲何非要你坐鎮明德門節制左右金吾衛?一天忙的連吃飯的功夫都沒有,幾天而已人都瘦了。”
房俊喝了一大口粥,拿起一個包子咬了一口,咀嚼着嚥下,笑道:“這話可也就在家裡說說,你可知多少人眼饞這個節制左右金吾衛的機會?陛下對我信重這才賦予重任,旁人想撈也撈不上啊。”
高陽公主不以爲然:“咱家與別家豈能一樣?郎君功勳赫赫、位高權重,早已不需這些虛假的東西去提升威望,低調纔是長久之道。”
俏兒不解,插話道:“可權力難道不是越大越好嗎?放着這樣的大權不用,有些吃虧呢。”
利益與權力是成正比的,權力越大自然利益越大,手中無權還談論什麼利益?
高陽公主道:“可郎君與別人不一樣啊,他本來就功勳赫赫了,再進一步那就是功高震主,皇兄怕是就要對他起猜忌之心了,皇帝是最沒有安全感啊,一天到晚覺得任人都對他不懷好心,還是小心一些爲好。”
最近房俊與陛下之間頗多齷蹉,雖然這回陛下將節制左右金吾衛的任務委任房俊,一如既往的表達出對房俊的信任,但這並不能說明兩人依然全無隔閡。
甚至於這種做法頗有些欲蓋彌彰的嫌疑……
如此情況,更應該低調隱忍、韜光養晦纔是。
房俊嚥下最後一口包子,將碗裡的粥喝光放下筷子,接過俏兒遞過來的茶盞喝了口茶水,這才苦笑着道:“你這位皇兄啊,心比天高、志氣凌霄,卻偏偏心胸狹隘、行事偏執,他一心想要效仿太宗皇帝當年放權之行爲試圖獲取天下讚譽、收攏人心,卻又時時刻刻感到皇位不穩、人心不臣,說好聽叫居安思危,說難聽就是六神無主。在他那裡你不能太過低調,否則他就不拿你當回事,只能不斷的向他顯示存在感才能讓他認識到你的重要性。”
李承乾心心念念都要向世人證明他不遜於太宗皇帝,自然處處都要效仿太宗皇帝當年的舉措,然而他不僅沒有太宗皇帝的文韜武略,更沒有太宗皇帝的恢弘心胸、疏朗氣度,故而只能畫虎不成反類犬,偏他還自鳴得意。
老老實實坐在皇位之上只需靠時間就能將那些不穩定的因素都靠死,卻非得自作聰明主動出擊,誰勸都不管用……
如此情況朝局自然無一刻平穩,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天崩地裂、局勢傾覆,房俊又豈敢放權去做一個富貴閒人?
他不僅要將左右金吾衛死死攥在手裡,更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左右金吾衛是他的部隊對他唯命是從,以此震懾那些心懷不軌之逆賊,讓他們心懷戒懼、不敢貿然行事,不至於做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愚蠢之舉。
否則就算能夠蕩平叛逆,可連續第三次兵變將會導致大唐的權力構架出現巨大動盪,太多的資源平白損耗在無謂的內部爭鬥之中,太過可惜。
這可是一個跑馬圈地、擄掠天下之財富奠定大唐萬世不拔根基之絕佳時機,豈能輕易錯過?
君不見前世那些西歐強盜搶劫了一個世紀,便可以讓國民舒舒服服的躺在擄掠而來的財富上徹底躺平,所謂的“高福利”根本就是全世界人民的血肉……
他的意外到來促使大唐的戰略由陸上爭霸變成水陸並進,從海上吸納全世界的財富、人口輸入國內,在最快的時間內完成從農業國家向半工半農的霸權國家性質之轉變,從而以凌駕於世家之上的人口、財富、科技去實現超級霸權。
當全世界的財富、科技、人才都匯流於大唐,自然可以奠定千年不易之根基。
時不我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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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船沿着黃河河道逆水而上,沿途所見兩岸之堤壩整齊堅固、遍植楊柳,時有快馬往來馳騁,河道之上則舟楫如雲、川流不息,無以計數的客船、貨船穿行其上,艙內裝載貨物使得吃水極深,處處可見繁華。
淵獻誠穿着唐人衣衫站在船頭,迎面而來的河風吹得他衣袂飄飛、獵獵作響,目光在河面上往來遊走、愁眉深鎖。
大唐如此之繁榮,國力必將逐步高升,高句麗何時纔能有復國之希望?
在他身後一步之處,家臣淵金昊嗟嘆道:“黃河之上已是如此繁榮,據聞現在長江之繁榮更甚於黃河,江南的每一條河流都流淌着錢帛財富,很難想象不過是三十年的時間,這個國家便從隋末蕭條崩潰的局面恢復過來,甚至更甚往昔。少主,高句麗已經亡了,不管您心裡對於復國之執念如何堅持,也要認清當下之局勢,莫要去做那蜉蝣撼樹、螳臂當車之蠢事,當務之急是將淵氏一門的血脈延續下去。”
現在的大唐就好像一個正值巔峰的無敵劍客,與其激怒祂使其盛怒之下將淵氏一門化作齏粉,還不如老老實實的宣誓效忠,苟延殘喘尚能有一線生機。
淵獻誠嘆氣道:“可即便是依附效忠又談何容易?蘇定方的水師在高句麗沿海嚴密封鎖,甚至時不時登陸長驅直入數百里,目的皆是爲了覆滅我淵氏一門,可見大唐對我之策略乃是斬盡殺絕。此番冒險前來大唐腹地,也不過是必死之下希冀於一線生機而已,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自從大唐攻陷平穰城,淵蓋蘇文陣亡,高句麗便徹底覆滅。
高氏皇族搖尾乞降,舉族被遷入大唐國內,淵氏一門則在高句麗潰兵的支持下輾轉各處、伺機復國。
卻在蘇定方的打擊之下連腳跟都站不穩,兔子一般被攆着在高句麗的羣山之中亡命奔逃,父親留下的家底一點一點損耗殆盡,眼瞅着就要全軍覆滅、血脈斷絕,故而不得不行險一搏,偷偷花費鉅額金幣買通了一支世家門閥的商隊潛入大唐,去求見一位執掌淵氏一門生死的貴人……
但是成功的概率十不足一。
“漢人有句話叫做‘精誠所至金石爲開’,事在人爲,只要少主能夠展現淵氏一門的誠意,想來或許能夠打動那位貴人。畢竟今日的淵氏一門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對大唐已經不能造成任何威脅。”
淵獻誠苦笑道:“可漢人還有一句話‘斬草除根以絕後患’,高句麗與前隋幾場大戰,隋人損兵折將、屍積如山,唐人自認繼承隋業,也將這份恥辱感同身受,故而對高句麗極爲敵視。太宗皇帝何以不顧滿朝大臣之反對亦要傾舉國之力東征?就是因爲只要他能夠踏平高句麗,那麼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將無關緊要,世人只會記住他這番堂皇功績、千古偉業。可惜啊,明明戰無不勝的唐軍已經在平穰城下碰得頭破血流不得不鎩羽而歸,卻被水師一頓萬炮轟鳴將城闕夷爲平地……高句麗命數該絕,大唐天命所歸。”
唐軍分明已經承認失敗,大唐皇帝已經開始撤軍,旌旗傾倒一敗塗地,然而負責殿後的水師一陣發泄似的炮擊卻將平穰城的城牆轟得四分五裂、斷壁殘垣,而後戰無不勝的唐軍潮水一般涌入平穰城……
除了大唐天命所歸之外,還有什麼能夠解釋?
淵金昊一臉愣忡:“……”
漢人怎地那麼多話?
淵獻誠沒理會呆愣愣的淵金昊,手掌婆娑着船舷,目光越過寬闊忙碌的河道望着西邊太陽墜落的方向,輕嘆道:“既然高句麗命數該絕,吾等庸碌之輩又豈能逆天改命呢?惟願此番前往洛陽能夠見到那位貴人,用淵氏一門數代積攢之財富求取一個內附臣服之機會,讓淵氏子孫能夠生活在這片富饒美麗華服文章的國度,世世代代成爲一個真正的唐人,再不用忍受強者之欺辱凌虐,而是匍匐在強者腳下甘爲鷹犬。”
只不過那位貴人會否接受自己帶來的錢帛珍寶呢?
雖然女人皆愛財且目光短淺、心性柔弱容易憐憫弱者,但對方的家境乃大唐豪富之首,或許未必看得上自己的財富……
在淵獻誠患得患失、惴惴不安的心境之中,太陽很快在長河盡頭落下,等到河面上的萬道霞光逐漸消散終被黑暗所吞噬,前方目光所極之處一片燈火輝煌的碼頭陡然出現。
洛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