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玄武門出,向西橫穿西內苑的山林溪水,夜色中隱隱有野獸咆哮之聲,越過東宮北門至德門繼續前行一段,右手邊是宮城東側的興安門,面前暗夜之中影影幢幢的便是雖然尚未入住但頗具規模的大明宮。
李承乾度過最初那一段悽悽惶惶的日子,皇位逐漸穩定下來,內帑也越來越充裕,便將因爲太宗皇帝駕崩而停下的大明宮建設重新拾起,召集工匠、運輸建材,繼續修建。
在工部尚書閻立德主持之下,規模也愈發擴大。
或許等到建成之日一如歷史之上“九天闐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之奢華氣魄……
房俊嘴角含笑,拿出令牌叫開興安門,策馬由城門而入,疾馳在長街之上,迎面夜風吹來涼爽宜人。
這就是我心中的大唐啊!
長街疾行,右手邊是東宮高大巍峨的宮牆,左手邊依次是光宅、永昌兩坊,過了延喜門、景風門,皇城外便是崇業坊……
坊卒見房俊策馬而回,不敢耽擱,趕緊將坊門打開在門旁點頭哈腰恭敬的目送房俊入城,房俊策騎在其身邊駛過的時候,隨手掏出一枚銀幣丟了過去,揚長而去。
坊卒眼見燈光之下有白光飛來,連忙手忙腳亂的接住,入手冰涼圓潤,定睛一看,頓時樂的後槽牙都露了出來。
現在大唐錢幣已經與貞觀時期大爲不同,金幣、銀幣逐漸取代以往的大額銅錢,一枚銀幣的價值大概抵得上以前的半貫錢,足足是他一個月的俸祿……
房二郎不僅一如既往的豪爽,關鍵是每一回這樣夜間出入的時候都會隨手打賞一些,讓他們這些坊卒覺得自己受到重視,故而儘管半夜三更房家有人出入,也趕緊爬起來樂呵呵的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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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房俊起牀鍛鍊一番累得一身汗水,洗漱之後來到飯廳便見到高陽公主端正坐在凳子上,纖細的腰肢挺得筆直,如雲秀髮盤成髮髻滿頭珠翠,皇家公主的儀態拿捏得特別到位,手裡正擺弄一張名刺翻來覆去的看……
房俊坐下,侍女在一旁服侍他用膳,喝一口粥咬了一口包子,見高陽公主不吃飯仍在看那名刺,不由問道:“誰家送來的名刺?”
“哼!”
高陽公主冷哼一聲,將名刺丟在房俊面前,秀眉微蹙、很是氣憤的樣子:“這個新羅女王有些過分了吧?平素在外頭勾勾搭搭本宮不管,但是這般隔三差五的派人來請,真以爲我男人是小倌想什麼用就什麼用、想怎麼用就怎麼用嗎?太囂張了!”
“噗!”
房俊剛喝到嘴裡的粥差點噴出來,嗆得直咳嗽,嚇得高陽公主趕緊起身,一邊給他輕撫後背一邊讓侍女倒了一杯溫水過來,喂房俊喝下去止住咳嗽。
房俊好不容易順過氣,嗆得兩眼汪汪,瞪着高陽公主無奈道:“有你這麼說自家男人的嗎?不要太過分哦!”
“小倌”是一種對於煙花柳巷之中男人賣身者很別緻的稱呼……
“呵!”
高陽公主冷笑一聲,反身回去凳子上坐好,俏臉繃起,淡然道:“我知道那女人打着什麼主意,但她顯然在做夢!別的我不管,但她若是有了孩子必須抱回家來養在我名下,否則信不信我跟她沒完?勝曼的面子本宮也不給!”
房俊無奈道:“何曾有這種事?你多慮了。”
高陽公主橫了他一眼,冷哼道:“最好是我多慮了,否則……哼哼。”
房俊有些不解:“且不說有沒有這事,可當初長樂公主生下孩子你怎麼沒抱回來養?”
高陽公主一臉理所當然:“那是我姐姐,與外面野女人能一樣嗎?”
房俊:“……”
這雙標無敵了……
“之前楊胄在波斯海域大破大食海軍,逼迫屍羅夫港總督簽署一些條約,其中有賠償鉅額錢款,但因爲一時間拿不出那麼多錢,所以與金仁問私底下做了一些交易,金德曼大抵是爲了此事找我商談,有可能金仁問已經回到長安。”
房俊一邊吃飯,一邊簡略將事情解釋一遍。
這不是怕,而是尊重……
“金仁問?金法敏那個弟弟?”
“對,金春秋的兒子。”
“哎,金法敏可惜了,麾下三千花郎也算是一方豪傑,若能老老實實忠於大唐,何至於兵敗身死?”
因爲金氏姊妹的緣故,房俊與金法敏來往頗多,高陽公主對於金法敏這樣的年輕俊彥很有好感,嗟嘆其配合叛軍欲刺王殺駕、顛覆皇權進而落得一個兵敗身死的悽慘下場。
“誰說不是呢?金仁問已經算是金氏王族最後的一點骨血了,於情於理都要照拂一二。只不過這小子與世家門閥走得太近,與其兄完全不同,心中非但無一絲一毫復國之念甚至一門心思撈錢,得好好敲打敲打了。”
“呵,不怕你那位紅顏知己心疼啊?那可是她最後的侄子了。”
高陽公主翻了個白眼,對這廝故意討好自己出言譏諷。
“那又如何?老老實實做他的順民則罷,若是敢跟那些世家門閥攪合在一起興風作浪,我親自擰下他的腦袋!”
“很好,希望在金德曼面前也這麼霸道凌厲,豪氣干雲。”
吃過早飯,房俊略微收拾一下便即出府,在親兵簇擁之下招搖過市直抵芙蓉園。
……
“小侄見過姑父。”
金仁問笑嘻嘻的上前見禮,一句話就給金德曼鬧了個大紅臉,瞪眼嗔道:“少沒正行,規矩一些!”
言罷緊張的看向房俊,唯恐這位不喜金仁問嬉皮笑臉的態度,進而發飆。
房俊喝了口茶水,笑吟吟的給金德曼一個“安心”的眼神,這纔對金仁問道:“不必多禮,假借女王陛下之名將我請來,不知所爲何事?”
金仁問自顧自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這個舉動嚇得金德曼眼角一跳,抿着嘴脣狠狠瞪着這個侄子。
簡直不知天高地厚,你以爲房俊是什麼人,容得你這般無禮?!
金仁問卻並無所覺,很是自得:“自然是送給越國公一樁天大的富貴!”
房俊詫異的看向金德曼,後者以手撫額、一臉窘迫……
這天下當真有人敢跟房俊談富貴?!
房俊倒也不惱,笑問道:“哦?我這人生平最喜富貴,說來聽聽是何等樣的富貴,若是不能讓我滿意,可別怪我發火。”
金德曼顧不得禮儀了,秀眸圓瞪咬着銀牙喝叱:“金仁問你是不是瘋了?你以爲咱們還是在新羅稱王稱霸、無所顧忌之時嗎?這裡是大唐!坐在你面前的是大唐越國公!你給我好好想想再說話!”
之前的新羅的時候只覺得這些子侄各個人中龍鳳,想要挑一個王位繼承人都快挑花了眼,可怎麼現在看上去卻各個奇蠢如豬?
金法敏自以爲是、死心不改也就罷了,這個金仁問怎地也這般淺薄愚蠢?
金仁問無語道:“姑母何以訓我?我是真的就好事跟越國公談。”
房俊擺擺手:“行了行了,讓這小子說說看也無妨,無論如何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都忍了就是,且放寬心。”
金德曼滿眼感激,柔聲道:“那就多謝你了,不過你放心,回頭我一定好好教訓他們!”
“呵呵,你們金氏王族的家務事,我才懶得管。”
房俊說了一句,轉頭看向金仁問,語氣有些冷淡:“有話快說,到底事何等樣的富貴讓你覺得我會欣然笑納?”
金仁問被姑母訓斥幾句也緊張起來,畢竟他知道時至今日金氏王族的存亡、榮辱都繫於姑母一身,而姑母之所以能夠在內附大唐之後依舊擁有這樣的力量,則全部來自於眼前這個男人。
他正襟危坐,壓低聲音道:“有人說,越國公功勳赫赫、蓋世英雄,區區一個國公爵位難酬其功,或許一個郡王才能配得上其曠世才學。”
房俊明白了,金仁問是以“送一樁富貴”來引起自己的注意,實則是向自己做出警示,有人希望他能夠領受這樣一樁富貴。
大唐郡王,這的確是一樁天大的富貴,立國以來無論何人戰功顯赫都從未有“異姓王”存在,若能成爲大唐帝國唯一的“異姓王”,會是何等尊榮顯耀?
金德曼露出吃驚的表情,看看自家侄子,又看看自己男人,欲言又止,緊張的抿住嘴脣。
房俊不爲所動,神情閒適的喝了口茶水,彷彿所謂的“異姓王”不過是土雞瓦狗、不值一哂。
淡然道:“誰讓你給我傳話?”
金仁問不敢賣弄小聰明,更不敢隱瞞,老老實實道:“襄邑郡王,李神符。”
房俊刀鋒也似的眉毛挑起:“你幾時與他攪合在一處?”
“此番屍羅夫港總督爲了賠償大唐錢財,到處搜刮奴隸販賣至倭國、高句麗、新羅、呂宋等地,接收這些奴隸的基本都是王公貴戚、世家門閥在海外設置的產業。襄邑郡王府在高句麗有一處鐵礦,開採條件較爲惡劣,奴隸損耗極大。”
聽到“奴隸損失”極大這一句,房俊波瀾不驚。
世間從無公平之事,並不是所有人的命都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