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靜水

第二十五章靜水

午後,百草院藥香依舊,觀海院寧靜如常。前一個院子剛剛失去主人,而後一個院子則被那次襲擊抹去了主人生活的大多數痕跡。兩個小院隔着碧水曲橋遙遙相對,相對寂然,寂然蕭索。

陸宇辰一語不發,站在觀海院裡沉思,沈翩鴻有一下沒一下地晃着扇子,也在腦子裡整理之前從路克那裡得到的情報。

帶走辰砂的是秦烽四大暗衛之一的摘星,摘星原屬爲火,本是蒼炎的國民,已經跟隨秦烽60多年了,從來忠心耿耿,這次背叛實在令人詫異萬分。陸宇辰很好奇摘星到底是誰的人,排除自己這一方和秦烽,剩下的自然是風颺和江懷雨,可是路克昨夜也去那邊探查過,這兩個人也在到處尋找辰砂和摘星的下落。

究竟是誰?

“百商會完了之後,你還待在蒼炎嗎?”想了半天,終於開口的沈翩鴻忽然冒出一句和陸宇辰的期待完全不着邊的話。

看了沈翩鴻一眼,陸宇辰搖搖頭:“不,我去湛海。”

沈翩鴻笑容滿面:“你終於下定決心了,可喜可賀!”陸宇辰從長時間的昏迷中醒來後,被曉光皇帝派到各地去遊歷,以求恢復記憶和鍛鍊能力。沈翩鴻陪着他走了許多地方,但是那個固執的傢伙打死不願意往曾經的戀人所在的湛海國走,問他理由也不肯說。

“不是。”陸宇辰的表情沒有好友那麼輕鬆,“我要去確認一下,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沈翩鴻的扇子一頓:“你見不到那位殿下的。”

“能走多近就走多近,哪怕只是看看畫像或者去一下他生活過的地方也好。我不想像現在這樣。”深深呼吸着觀海院的空氣,陸宇辰回憶着和辰砂相處的點滴,依然有些困惑,但是內心已經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討厭左右搖擺不定,我要知道我心心念唸的那個人,到底是誰。”擡手示意想說話的沈翩鴻先別插話,陸宇辰繼續說:“翩鴻,有個問題我知道問你你也回答不上來,但是我很清楚答案。”

沈翩鴻很有興趣地看着陸宇辰,等他說話。

“那種感覺錯不了,即使我什麼也不記得,我不會弄錯見到愛人的感覺。”墨色眼瞳深邃中帶着柔和,“父母、兄弟、朋友和曾經的戰友,我一個都不記得,可是你們都是我的‘唯一’,我可以分不清兩個雞蛋、兩片樹葉、兩顆星辰,但是我不會分不清見到你們時心臟那種特殊頻率的跳動。尤其是戀人——我不會弄錯,絕不會。”

這傢伙,拐彎抹角說自己不專一嗎……沈翩鴻把自己的問題先拋到腦後,看着陸宇辰問:“所以你想確定什麼?”

陸宇辰笑了笑,用上了傳音入密。

沈翩鴻爲他的奇妙想法驚訝了很半天,但是這並非完全不可能!緩緩把扇子合攏,沈翩鴻點點頭:“好,很好,我們不妨試一試。百商會只剩下九天了,九天之後,我們就動身吧。”

觀海院外,晚來一步的風颺見院子裡已經有人了,腳步不停繼續往前走。江懷雨看到院子裡的兩人,跺跺腳在心裡埋怨他們搶了自己想和風颺一起待的地方,加快步子追上風颺。

想去的地方被佔,風颺見再往前方走就回到自己的院子了,便問江懷雨:“王爺,不知可否讓朕到王爺住地地方打擾一下?”

“好啊!”江懷雨一聽喜出望外,興致頓時高昂起來,馬上原諒了佔用自己想去的地方的陸宇辰和沈翩鴻,“本君正好也想請陛下去坐坐!”說着他轉頭吩咐後面一長隊侍女:“你們趕緊回去整理整理,快點。”

自家主子也不是一次兩次下這麼沒頭沒腦的命令了,無奈的侍女們紛紛行禮,然後提着裙子從旁邊的小路上繞過去,搶先跑回江懷雨的院子開始整理那根本一塵不染的房間。

主子難伺候,所以能留下來的侍女們自然都是厲害的人物。等江懷雨和風颺駕到,桌子上早已擺好了熱氣騰騰的好茶和美味精緻的點心。

風颺坐下來端着茶細細品,江懷雨想和他說話,揮手讓滿屋子侍女護衛都退了下去。風颺似乎也有話想和他說,讓自己的護衛也都退出去了。

和風颺之間只隔着一張桌子,江懷雨直在心裡唾棄自己居然不好意思先開口說話。幾年前他剛從昏迷中醒過來,就被母皇陛下懲罰,發配到邊疆去鍛鍊。當時他到了邊疆,日子過得很苦,氣憤之下甩了隨從們自己跑到相鄰的空嵐國大草原上縱馬狂奔,結果迷路。要不是外出練兵的風颺出手相救,他恐怕就要葬身在狼口之下了。

流連風月場所多年的江懷雨很意外自己居然會喜歡上一個同性,還是空嵐國的皇帝。可是風颺不過二百七十多歲,便已經是四大國中最年輕的一位皇帝,他那種在馬背上打天下的強勢讓江懷雨深深爲之着迷。何況如果要指責他不該找上風颺,還得先看看他那個上樑不正的兄長,憑什麼他兄長就能光明正大和曉光的那個傢伙在一起而他不行?

“懷雨。”風颺放下茶杯,沒有看江懷雨,語氣依然平靜無波,卻改成了頗爲親近的稱呼,“那個暗衛……不是你的人?”

能得到自己喜歡的人的親近,江懷雨心中欣喜不已,不過風颺問到正事,他也稍微認真了些:“實不相瞞,摘星雖然是火屬國家的人,但的的確確是由湛海培養的。當年本君和皇兄去挑暗衛的時候還見過他,只是當時他已經被定下來要送給毒王‘無禁老人’當弟子,所以本君沒有選他。”頓了頓,江懷雨有些懊惱,“無論如何,他既然是湛海出身,本君就能讓他把那個五星芒帶出來。可……還沒等本君下令,他就動手了。現在本君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誰的人。”

風颺繼續沉思:看陸宇辰的樣子就知道辰砂不在他手上,而自己和江懷雨都沒來得及下手。除了他們幾個人,還有誰想要辰砂?辰砂不可能再擔任聖子,也沒有過去的記憶,所以利用價值恐怕很有限。抽走秦烽身邊插着的暗樁摘星,以帶走辰砂,在風颺看來這種舉動得不償失,畢竟比起辰砂,秦烽的命要值錢得多。能夠隨時取走秦烽的命的暗衛,怎麼也比一個小小的男寵有用吧。

或者……不是因爲辰砂有用,而是要復仇?風颺微微皺起眉頭。在辰砂還是緋的時候,他已經揹負了一身命債,如果有人要找辰砂尋仇,怨恨之下未必不肯失去理智動用埋了好多年的暗樁。這樣的話辰砂就危險了。

“當年那件事情本君願意全力幫陛下調查。”江懷雨握緊了拳。

風颺緩緩搖頭:“有這份心意就行了。這是朕的私事,你身份特殊,不要隨便插手比較好。不管怎麼說,他有可能是湛海季家的人,那麼同爲湛海人的你若對他動手,某些別有用心的人就會利用這一點。沒關係,朕自己會想辦法。”

江懷雨還要說什麼,風颺的視線迎上他的:“懷雨,聽話。”似乎帶了溫柔的安撫讓江懷雨想要說的話卡在喉嚨裡。爲了掩飾內心的波動,他趕緊轉開視線端起茶杯,卻因爲手快而把茶水晃出幾滴。

水濺在金線繡邊的袖口上,浸溼了衣袖的水漾紋路,像極了大海邊日出時的景象,絢爛如火的霞和璀璨似金的浪上演着大自然的魔術,眼見着,那深藍深藍的星夜被燃盡,白晝降臨——心情跟着雀躍激昂。是一分一分的在走近吧,他們兩個人。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當年他皇兄在迴應他的質問時淡淡說的一句話,真的沒錯。

——與愛人並肩看朝陽燃盡黑暗,便是此生最大的幸福,管它未來還有什麼阻礙,這一刻,天爲我們而曉。

低下頭看着自己握成拳的手,江懷雨在心裡說:風颺,我會幫你,全力幫你!我想有一天,你可以陪着我並肩看日出,讓我真實感覺一下天爲我曉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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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正好,辰砂睜開眼睛,看着樸素簡潔的房間,一時還沒反應過來自己現在的情況。

“公子。”不陌生的聲音,辰砂移動視線看過去,發現叫自己的是一位面貌陌生的青年。勉強用暈沉沉的腦子想明白身旁的青年是誰,辰砂低低叫了一聲:“……摘……星?”

“是屬下。公子身上還有一些殘餘的迷藥,所以請公子先休息一下,再過半柱香就好。”拿下了面罩換上普通人服飾的摘星還是第一次在辰砂面前露出真面目,他扶起辰砂,給他餵了半碗清甜的藥汁,然後就安安靜靜等在一旁。

半柱香過去,辰砂終於徹底清醒。環視一圈,知道自己已經不在秦府之內,辰砂把視線又落在摘星身上。後者低下頭:“公子,我們離開朝炎城已經十日了,百商會昨日應該已經結束。我們現在在湛海國西北方的一個小山腳下。”

“我們接下來會一直待在這裡?”既然摘星給他用瞭解藥,那麼就是說他現在可以保持清醒狀態了。

“是的,按照陛下的命令,如果不出意外我們會一直待在這裡。”摘星恭敬地回答,末了,他補上一句,“湛海女王陛下是屬下真正效忠的主人,命令屬下帶公子來這裡隱居的,也是女王陛下。”

辰砂驚訝,聽到“陛下”這個詞,他還以爲自己是被風颺帶走了,可是竟然不是那三個人之中的任何一個,而是——湛海的女王陛下?!

“陛下有一句話讓屬下轉告公子,”摘星將湛海國荷采女王的話一字一句地複述出來,“砂,至少在一年內儘量保護自己,好好待在那裡吧。一年後,君會接你回來。”

“一年?”辰砂從窗外看出去,屋檐下掛着風乾魚,院子裡曬着幾件衣服,偶爾有小雞玩鬧的聲音從院子外傳來,這裡無疑是一個足以安靜生活一陣子的地方。他很想體驗一下在這樣的地方生活的感覺,只是他們真的有能力在這裡躲一年?

“陛下說,接觸的人越多,公子越危險,所以公子這一年內請儘量不要走出這座偏遠的‘月牙山’。公子放心,屬下這一年內會盡力侍奉公子。”

辰砂一聽,從牀上坐起來,自己伸手拿過旁邊的衣服,動作熟練地穿好,然後穿上鞋襪下地,站在摘星面前笑眯眯地問:“辰砂的速度怎麼樣?”

摘星一愣:“公子……很快。”

“果然練練還是有效果的。”辰砂滿意地挽袖子,在摘星莫名其妙和驚訝的目光中把牀整理好,然後開始在屋子裡收拾:先用摘星準備好的水洗漱完畢,自己將頭髮梳整齊,再用屋角掛着的抹布就着用完的水洗了洗,開始擦稍微有點積灰塵的窗臺和桌椅,最後把髒水拿到院子裡的樹下澆了,從院子裡的井中打來乾淨水把手洗乾淨,剩下的水均勻灑在院子裡壓灰塵,做完這些之後就回屋坐在牀邊。

“好了,摘星,辰砂現在肚子很餓,如果有馬上就可以吃的東西最好,如果沒有,麻煩你生個火,辰砂可以自己弄,你喜歡吃什麼?口味如何?”做飯不在話下,唯一的問題就是古代的炊具他還不大會用,尤其是生火,用木柴生火煮飯對於用慣了液化氣的辰砂來說是個很大的難題。

摘星卡殼半天,總算想起自己要說什麼了:“公子!這種事情交給屬下來做就好,公子要是……”

辰砂溫和地打斷他:“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再說接下來一年我們要一起生活在這裡,如果什麼事情都教給你去辦,辰砂豈不是一點事情都不用做了。好,有話咱們餐桌上再聊,現在先麻煩你幫辰砂生個火吧,好久沒練,不知道手藝退步沒有。”

在自己對摘星的武功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之後,辰砂心情很好地看到了摘星目瞪口呆的表情。小屋旁邊就是廚房,摘星幫忙生了火,辰砂很順利地從廚房找出了一些常備的食材和調味料,院子一角的雞窩裡居然還有兩個新鮮雞蛋。前生他要照顧弟弟小延,家裡又沒什麼錢,所以飯菜基本都是他親手做的,儘量保證美味可口營養充足。當年在店裡,那些姐姐們還開玩笑說將來找老公就要找他這樣的,長得沒話說,家務也一樣拿得出手!

餐桌從來都是中國人增進了解加深友誼的好地點,對此辰砂深以爲然。不過一刻鐘,小屋裡的桌上就擺了兩葷兩素一湯加一個鹹菜,還有兩碗熱騰騰的米飯,最後辰砂還在摘星面前擺了一杯屋角罈子裡的酒,給自己面前擺了一杯白開水。

很是豪爽地端起白開水杯,辰砂主動往摘星的酒杯上一碰:“爲今後一年的自由生活幹杯!”

摘星端起杯子,忽然又放下:“公子,這不合禮法,這種小事本應該交給屬下來做!”

辰砂反問:“你做飯比辰砂做的好吃?”

摘星很坦白:“應該不如公子,但是如果公子想吃好一些……”

“那不就結了,所以還是把專門的事情交給更擅長的人來做比較好。其實辰砂想說,以後咱們兩個要相處這麼久,辰砂什麼都得依賴你,理應做些事情才公平。”

“屬下的意思是……”

“摘星,”辰砂把白開水當酒淡淡地抿了一口,放下杯子擡眼看他:“你不會以爲辰砂真的願意安安靜靜地待在這裡一年吧。”

摘星一怔,有點弄不明白似的看向辰砂。後者伸筷子夾起一塊臘肉放到摘星碗裡,然後自己也夾起一筷子臘肉吃了,冷靜地回視摘星:“辰砂的處境,你也看到了,辰砂原本就是背了一身債的人,無權無勢甚至沒有自保的能力,這樣擔驚受怕身不由己的生活,辰砂不想再過下去。”

摘星沉默,辰砂說的他也看到了,這段時間辰砂在那幾個權勢滔天富甲天下的人們手中被搶來搶去,他作爲旁觀者,也不由感嘆辰砂的境遇。其實辰砂的相關情報他在負責收集的時候也看過一些,這個原本應該是湛海貴族的少年淪落至此,不得不說一句造化弄人。

“一年,太短了,辰砂也沒那麼大的本事去拼得一個和他們平起平坐的資格。但是,”辰砂低下視線,凝視着杯中平靜的水面,“辰砂希望自己至少要有自保的本錢,就用這一年的時間。”

“這一年間陛下恐怕不能幫公子多少,屬下敢問,公子是想……”

“法術、武功,能恢復多少儘量恢復,如果可以,再照着這本琉影留下來的《百藥錄》學習學習比較有用簡單的藥理。”扭頭看了一眼被摘星擺在他枕頭旁的百藥錄,辰砂下定決心一般回頭看摘星,正對上他的目光,“摘星,能不能請你……當辰砂的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