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安在府中逛了一大圈才終於找到進門處的梅園,今年天氣偏暖,一片傲雪的梅花在初春時才綻放,花開得旺盛,那花紅裡透白,花瓣潤澤透明,彷彿琥珀或玉石雕成,很有點玉潔冰清的韻致。
韋府考慮得很細緻,在梅樹叢中鋪上青石板,形成了幾條賞梅的幽徑,石徑中隨處可見賞梅的客人,今天韋府客人衆多,有給韋家三娘祝賀生日的、有來參加詩社聚會的,還有十幾名名望詩人。
李慶安揹着手一路賞玩,可走了十幾步,前面便有一羣詩社的青年男女擋住了去路,他們個個仰頭凝視梅花,苦苦思量着神來之筆。
忽然一人大笑道:“有了,曉來酒醒三分醉,韋府幽徑探老梅,這兩句如何?”
“不好!不好!太過直白了,長孫兄須借梅抒懷才行。”
“那好,我再想想。”
衆人又沉寂下來,李慶安笑了笑,沒有打擾他們,他望着奼紫嫣紅的梅海,也不由詩意大發,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吟,伸手探下一枝梅花,嗅着梅枝上淡淡的幽香,腦海裡卻想着古來的詠梅佳句。
陸游的卜算子算是佳句,但那是詞,詞不過是詩之餘,登不得大雅之堂,他忽然想起少年時背過的幾首佳句,依稀還有一首記得,也忘記是誰寫的,便信手拈來,搖頭晃腦吟道:“二月東風吹雪消,安西山色翠如澆。一聲羌管無人見,無數梅花落野橋。”
他心中得意之極,忽然身後傳來一陣鼓掌聲,“好詩!”
一回頭,卻見身後不遠處站着兩人,前面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男子,目光明亮有神,竟是早上見到的岑參,後面還跟着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男子,形容憔悴,目光黯然,給人一種說不出的蕭索落魄之感。
岑參走上前笑道:“想不到李將軍也會作詩,可是見梅思愁,思念安西的天山梅了?”
李慶安心中慚愧,他哪裡會寫什麼詩,這首詩是他略作更改,忘記作者是誰了,若是初唐人所寫,他可就臭大了。
他擺擺手笑道:“在岑詩人面前,我怎敢妄言作詩,岑判官幾時去北庭?”
說起來岑參是他的下屬,所以他在岑參面前也沒有過多的客氣,岑參聽他稱自己官職,連忙拱手道:“在等兵部調令,兵部下來,我便準備出行。”
“那好,到時我們可以同行。”
李慶安目光又落在岑參身後的中年男子身上,笑道:“岑判官,這位是?”
“我來給李使君介紹!”
岑參拉過中年男子笑道:“這位是我的好友,龍標尉王昌齡。”
“哦!原來閣下就是王昌齡,我久聞大名了。”
李慶安肅然起敬,小時候還讀過他的‘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沒想到竟會在韋府遇見這位詩人。
王昌齡性格耿直,得罪了官場權貴,導致他屢屢被貶黜,幾年前被貶到偏遠的龍標縣做縣尉,李白爲此還寫下了‘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的名句。
半年前,他辭去了龍標尉的卑職,回京尋找機會,託了不少人,但因他辭去官職,在吏部落下了差評,竟無人敢用他,使他處處碰壁,生活也日漸窘迫,只能靠一些老友接濟度日。
王昌齡心冷了,準備過完年後回故鄉亳州種田,今天韋渙之弟韋滄邀請長安名詩人賞梅,岑參便將他也拉來了。
王昌齡也早聽說了李慶安的大名,連忙施禮笑道:“李將軍青海一戰,可謂驚天地、泣鬼神,我敬佩萬分,今日得見本人,少伯三生有幸。”
旁邊岑參笑道:“前幾日我和少伯兄說起李使君,少伯兄還特地爲使君的安西斥候營賦詩一首,以嘉壯志。”
李慶安聽王昌齡居然還替自己的軍隊寫詩,不由心中好奇,急忙拱手笑道:“願聽王先生詩作。”
“在下聞將軍壯舉,便寫了一首詩送給將軍和將軍的安西軍將士。”
王昌齡微微一笑,背手吟道:“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
李慶安大喜,原來這首詩竟是寫給自己的,他躬身深施一禮道:“多謝王先生的美譽。”
這時,遠處有家人在招呼他們二人回去,岑參道:“不如使君與我們同去吧!”
“我要先找一個同路來的人,等會兒再去。”
“那好,我們先去了。”
岑參和王昌齡拱拱手,便先去了,走了幾步,岑參忽然又轉回來,低聲對李慶安道:“使君,王昌齡窮困潦倒,求職無門,昨天說起我要去北庭,他也不勝嚮往。”
李慶安明白他的意思,便笑道:“把他的住址留給我吧!”
岑參暗喜,連忙摸出一張王昌齡的求職拜貼,遞給李慶安道:“上面有他的住址。”
李慶安收下,又問道:“今天還有誰來了?”
“太白兄可能也要來,高適也來了,不過自從他做了哥舒翰的幕僚,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岑參嘆了口氣,這纔再道謝一聲,快步去了。
沒想到會在韋府遇見王昌齡,李慶安對這次韋府之行倒有了幾分期待,李白、杜甫、王昌齡、王維、岑參、高適、王之渙,這些都是同一時代著名詩人,不知今天自己還能遇到幾個?
李慶安加快了腳步,他急於找到獨孤明珠,給她說一聲,以免她着急。
轉了一個彎,李慶安到了梅園的另一頭,前面是個‘丁’字岔口,只見一名身着粉色長裙的女子從另一頭嫋嫋娜娜走來,滿樹梅花遮住了她的容顏,但見她身姿豐盈窈窕,長裙飄然間有一種天香國色之美,李慶安忽然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這個身影,非常熟悉,念頭一轉時,那女子已經從梅枝中走出,竟是一張勘與梅花相比嬌豔的俏臉。
“獨孤明月!”
李慶安脫口而出,來人竟是獨孤明月,明月一回頭,她眼中閃過一絲驚喜,隨即又平淡下來,輕描淡寫道:“原來是李將軍,真是巧啊!”
“明月姑娘,你怎麼會在這裡?對了,你們詩社今天聚會呢!我差點忘了。”
李慶安走到她面前,又笑道:“你可是在找明珠?”
“嗯!李將軍見到她了嗎?”
“我就是被她拉來的,剛纔遇到韋府主人,寒暄了幾句,她便和崔柳柳先走了。”
“原來是和柳柳在一起,那我知道她在哪裡了。”
獨孤明月知道妹妹肯定去找韋綺了,走的是另一條路,和自己錯過了,她一顆心放下,便笑道:“李將軍也喜歡賞梅嗎?”
“很喜歡,我在安西拔煥城時,住處旁邊有幾株梅花,我記得前年二月忽降大雪,許多春花都不勝寒冷凋零了,只有它傲雪盛開,格外豔麗。”
明月輕輕點頭嘆道:“是啊!梅花以它孤潔自賞,不隨庸俗,我更佩服它的品格,所以我也最喜歡梅花。”
李慶安微微一笑,低聲吟道:“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羣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明月,可是這種感覺?”
明月一怔,她不可思議望着李慶安,“你....”
她那深潭般的眼睛裡涌起一絲惆悵,“無意苦爭春,一任羣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她細細品味着其中那難以言述的滋味,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再看李慶安時,她目光已經溫柔似水了。
他倆在青石小徑上並肩而行,李慶安聞見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四周是嬌豔的花叢,梅花瓣飄滿一地,身邊卻是佳人如玉,他不由有些心醉了。
“李將軍,還記得前年在楊夫人府中時的情景嗎?”
“你是說擲壺?”
“不!在小橋邊,你給我說安西的美。”
明月仰望着天空幾朵白雲,幽幽道:“它遼闊壯麗,有一眼望不見邊際的草原,在河邊,一羣羣雪白的綿羊在悠閒地吃草,朵朵白雲像帽子一樣戴在冰山雪峰的頭頂,一座座冰峰就像藍寶石一樣璀璨奪目,就彷彿是一座座天空之城,天空之城,我至今還記得。”
李慶安見她還記得自己當時說的話,心中不由有些感動,便笑道:“那你想去安西嗎?”
“當然想,可是我也只能是想一想。”明月嘆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黯然。
李慶安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勇氣,凝視着她美眸道:“那你跟我走吧!我帶你去安西。”
“李將軍,你!”
明月的臉龐驀地飛過一抹霞紅,她眼中慌亂,“李將軍,我要去找明珠,我、我先走一步了。”
她低下頭,轉身便走,“明月!”李慶安喊了她一聲,明月停住了腳步,忽然,她回頭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眸含秋水,柔情無限,她一低頭,加快腳步走了。
李慶安一直望着她走遠,她臨去秋波那一轉,使他心醉了。
........明月快步向內宅走去,她步履輕盈,身上環珮珊珊作響,一年多來的陰靄在此刻被一掃而空,她目光變得明亮多情,心中涌滿了甜意,她明白李慶安那句話的意思,那就是對她的表白。
中午父親還對她說,要請李慶安到家裡吃飯,她沒聽懂父親的意思,現在她明白了,父親是有意想和李慶安聯姻了。
想着從前李慶安還來家裡相過親,那時自己對他冷淡,可他卻不記前嫌,在妹妹危急之時挺身而出,相比李俶的冷漠,文才真的不算什麼,人品纔是最重要的。
明月嘆了口氣,李慶安上次救了妹妹,自己還沒有謝他呢!什麼時候向他當面致謝纔對。
她心裡胡思亂想,走過了一扇半圓的花門,前面便是韋綺的繡樓了,忽然聽見有人喊她:“明月姐!”
她一回頭,只見一座假山前坐着三個年輕的小娘,她都認識,一個是崔柳柳,另一個是長孫雲,還有一個略微瘦小的是崔凝碧,韓國夫人的女兒。
“你們三人在這裡什麼?明珠呢?”
“明珠在韋綺繡樓裡。”
崔柳柳指着崔凝碧笑道:“我和雲兒在逼她請客呢!要她給我們喝喜酒。”
“喜酒?”明月笑道:“是哪個小王爺娶我們凝碧了?”
“雖然也姓李,但不是宗室。”
旁邊長孫雲笑道:“凝碧要嫁給人人羨慕的李慶安了。”
明月胸口儼如大錘重重一擊,臉色霎時變得蒼白,她腦海一片空白,只聽長孫雲道:“是貴妃娘娘做的媒,特地把李慶安召進宮,秦國夫人和虢國夫人做婚證。”
“明月姐,你怎麼了?”柳柳發現了獨孤明月的異常。
“沒什麼!”明月剋制住內心悲傷,勉強對崔凝碧笑道:“凝碧,恭喜你了。”
“嗯!謝謝明月姐,我娘也同意了,今晚要去找娘娘商量。”
崔凝碧眼中涌起一抹羞澀,一年多前,李慶安和史思明在三姨府上比賽投箭,那時李慶安便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爲此她還在家裡練習投壺,沒想到,貴妃娘娘竟要把自己許給他。
“姐!”明珠從遠處氣喘吁吁跑了過來,埋怨道:“你怎麼在這裡,我到處找你。”
“明珠,你姐姐身體好像不太好。”崔柳柳小聲地提醒她。
明珠也發現了姐姐臉色蒼白,連忙道:“姐,你怎麼了?”
“沒事,我突然有點不舒服,明珠,扶我去房內坐坐。”
“好的!”明珠扶住姐姐,走了十幾步,她忽然低聲笑道:“姐姐,你猜我把誰帶來了,李慶安,我把他帶來了。”
“別說了!”明月低聲打斷了她的話,“他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明月再也忍不住,她擡頭望着天上的白雲,想着安西的天空之城,幸福來得如此突然,可又去得那麼快,就彷彿天空的白雲一樣,隨風而來,隨風而散,兩顆晶瑩的淚珠從她美眸中滾落出來。
........。
(未完待續)